至此,月紅和立生真的跟那個屋里的所有人都沒了來往。
陳福和他家的女人換上了之前的態(tài)度,不僅見面的時候?qū)λ麄兝淙舯?,還在外人面前這樣說:“啊呀!有和屋里那兩個孩子真的要不得。不曉得感恩,你說,我們一家對他們多好,給他們好吃的,還讓他們在我屋里看電視,可這兩姐弟倒好,恩將仇報?!?p> 這人心真是莫測!大人況且要受人家的欺騙,更不要說只有幾歲的孩子。
春天多雨,月紅和立生在一個滴滴答答的傍晚,窩在灶房里燒洗澡水。雖然天氣已經(jīng)暖和了,早晚還是有點涼意,水井里的水更是涼絲絲的,要是直接淋在身上,那肯定會讓你打幾個寒顫。
現(xiàn)在立生在灶下將一把一把的干稻草往灶肚子里塞,月紅站在灶邊,不時吃力地揭開那張又重又大的木鍋蓋,伸手到水里試試夠不夠溫度。多的時間就是靠著灶沿站著,低著頭擺弄自己的手指甲。
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屋外滴答滴答的雨聲。時間過得很慢……慢得連雨滴落下的間隔,他們都算著的?!班?,月紅在心里念著。
她多么希望自己快點長大……
這樣才有能力保護自己。
昏黃的光透過雨幕,射到門外的泥水上。
“嘻呀……嘻呀……”
幾聲微小的雞叫聲打破這寧靜。
月紅和立生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頭朝聲音的來源——門口的方向望去。
只見三只渾身濕透的小雞緊挨在一起,站在他們的屋檐下。
月紅和立生以為是隔壁誰家的雞來這里避雨的。他們沒有理會。
可是等他們的水燒好了,雨也小了,也不見它們要離開的意思。
月紅心想:難道這三個小家伙是迷路了?
她和立生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三個小家伙一見到他們就驚得發(fā)出幾聲微小的叫聲,接著慌亂地擠到旁邊一點的地方??粗鼈儫o助又弱小的樣子,他們仿佛看見了自己……
月紅和立生生起了一點憐憫之心。
“它們肯定餓了?!绷⑸f。
“嗯??墒俏覀冞@里沒東西吃?!痹录t為難起來,他們的灶房里許久沒有煮飯了,里邊沒有一點能吃的。
“沒事,你在這里看著,我去婆婆屋里拿點飯?!?。立生說著就冒著雨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立生紅著小臉跑了回來,他輕輕地將手里的飯撒到門口的泥巴地上。怕小雞們不敢吃,他和月紅退到屋子里,悄悄地觀察著。
三個小家伙一見到地上的飯粒子,先是沖上前,接著立馬又后退著擠挨在一塊,它們的小腦袋左右側(cè)著瞧了瞧情況,這才邁著怯生生的小爪子,朝地上的飯粒子啄去。
月紅和立生開心地看著它們吃完地上的飯粒子,準(zhǔn)備關(guān)門,提水去洗澡。
這三只小家伙竟然走進(jìn)了他們的灶房里來了,月紅和立生輕輕地將它們趕了出去,它們馬上又進(jìn)來了。
“算了,要不我們就先收留它們,要是有人找來再還給她?!痹录t見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這樣同立生說。
“好,好?!绷⑸_心地直點頭。就這么點功夫,他似乎已經(jīng)對這三只可愛的家伙有了感情。
就這樣,月紅和立生讓這三只小雞在自己的灶房里待著。中間,他們?nèi)ハ戳嗽琛3赃^晚飯之后,他們又從婆婆屋里帶了一點白飯來。三只小雞吃過這一頓之后,就在灶腳下緊緊地貼在一塊睡著了。
在廳堂里吃飯的陳福和陳前進(jìn)兩家女人側(cè)著耳朵聽到一些雞叫聲,開始擠眉弄眼,朝陳有和的灶房那邊張望著。
“啊呀!不曉得又從哪里偷來的三只小雞仔。嘖嘖……”陳福女人似乎有一點惋惜,她搖頭晃腦地說到,露出她那兩顆閃閃發(fā)光的金牙。
隔壁桌,前進(jìn)的那個方臉女人馬上接起話:“啊呀,是,鬼曉得他們從哪里偷來的。等著吧,說不定明天人家就要找上門?!?p> 連著過去了兩天,仍然沒有人來找這三只小雞。月紅和立生斷定,這一定是住得比較遠(yuǎn)的人家走丟的,主人以為淹死了,或者別的原因,總之,沒有人來討要。
月紅和立生就開開心心地將它們養(yǎng)了起來。孤單的日子里,有了它們的陪伴,而顯得沒那么暗淡。
清明節(jié)前幾天,陳有和終于回來了。馬上要栽早稻,地里還有許多的事做。
雖然爸爸還是像以前一樣,經(jīng)常去外邊玩到很晚才回來,但總歸有人管吃管睡了,陳月紅和立生的日子還是要好過很多。連帶陳福和陳前進(jìn)兩家對他們的態(tài)度也好了一點,至少不會陰陽怪氣地指桑罵槐了。是啊,小孩子好哄騙,當(dāng)爸的可沒那么容易上當(dāng),更何況陳有和是個剛剛?cè)畾q出頭的蠻人。他這個人還算愛講點意氣,也不止他這樣,村里大部分像他這樣的后生,都愛講點意氣,別個有個什么事,他首先沖出去幫忙,也就是陳福說的,愛出頭。因此陳福和陳前進(jìn)兩家怕這個蠻人找他們干仗。
雖然月紅和立生沒有對爸爸說過什么,但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會有點心虛。陳福在陳有和一回來就拉著他在馬口里說了一通月紅和立生的壞話。
“哎呀,不聽話,我本來是一個好意,幫老弟你管教管教。咱們是一個屋住著,多少有點人情是不是?可他們調(diào)皮呀。不過沒事,孩子還小嘛。其他都還好……”。
陳有和也不是傻子,他表面上說了幾句場面話,實際心里也有些惱火。我的小孩憑什么讓你教育?
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月紅和立生的日子總歸好過不少。
四月初,有外地人進(jìn)村打井,一百元一口。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打上了一口搖水井,他們再也不用去大隊里挑水了。就連大隊里的那口老水井都用水泥板封住了,水泥板上立了一個搖水器,一根長長的鐵管子伸到井里連著里邊的抽水泵,人只消站在旁邊,把鐵棒插到搖水器上下?lián)u就可以出水了,就是四五歲的孩子也能搖出水來,方便又安全。肖家也動了心思,要是能打口井在自家門口,那樣用水就方便多了。要是又碰到有豐出去了,屋里又急水用,那她不是自己也能打到水。她同屋里的老頭商量,昌世老漢也覺得好。正好一窩小豬仔要出欄了,賣了錢打口井也好。
第二日,昌世老漢領(lǐng)著小兒子出了門。昌世老漢在前,陳有豐在后,他們一人擔(dān)了幾只小豬仔上了往什馬的路。到了鎮(zhèn)上,他們將豬籠卸在橋頭等著。這里是各村進(jìn)入鎮(zhèn)上的必經(jīng)之地,容易做成買賣。因為這些小豬仔白里透紅的毛色和壯實的個頭,加上價錢也合適,不到中午飯的時間,他們就全部賣完了。一窩十一個豬仔,一共賣了三百元錢。
肖家托人放信給打井的人,讓他們打完光明大隊的那家就到自己屋里來。沒兩天,三個黝黑的中年男人就扛著一套工具來了。肖家讓他們就打在門口左手邊的地方,三人先是用鉆機在地上鉆出一個成人腰粗,深七八米的洞,見到水了就伸一根鐵管子下去,地面上的洞口安上搖水器,用水泥糊住,只等水泥干就可以用了。
肖家心里很高興,一件大事辦成了。她盤算著剩下的兩百元存起來,等有豐娶媳婦的時候用。她七十歲的年紀(jì),還不曾停下來歇息,就是為的給有豐成家存點票子。肖家養(yǎng)了一頭老母豬,一年能產(chǎn)兩窩豬仔,大概能賣五百元錢。她和老頭子還有有豐的名下分得三畝多地,一年的吃糧和素菜就有了,剩下的都攢著。
陳有豐卻不這么想,自己活到二十歲,家里就只有破屋三間,他心里氣悶。他也想穿得氣氣派派,不用下地干活,整日坐在祠堂附近的小店子里同人玩笑、打點小牌。可是老媽媽卻總是有點票子就藏起來了,這令他很氣惱。他想:這里邊也有我的功勞,地里的活大部分都是我在做,豬仔我也有照顧,怎么就不能給我用。
于是他同他媽鬧抗議,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不起來吃飯。
肖家心疼兒子,她蹣跚著摸進(jìn)兒子的屋,這屋與她的屋隔了一道墻,她推開木門。只見兒子躺在床上蒙著被子一動不動。床對面的沙墻上貼了幾張當(dāng)下流行的男明星海報。
“有豐,起來吃飯。”她立在床邊輕聲喊。床上的兒子沒回應(yīng)。
她推了推兒子,“有豐,有豐……,睡著了?”。連著喊了幾遍,陳有豐都不出聲。于是她就悄悄的退了出來。
肖家回到廳堂里同昌世老漢說要不順了兒子的意,一整天都沒吃飯了。兩個老人在廳堂里唉聲嘆氣,最后還是熬不住,由肖家去給了兒子一百元錢。
離羊山六百多公里的新州市的一個小鎮(zhèn)上,譚家英和桂花正蹲在一家鹵味店的后廚賣力地拔鴨毛。這里處于亞熱帶地區(qū),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熱了起來,加上后廚一直燃著火,簡直快趕上屋里的五黃六月,她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啊呀,這口飯也不容易吃!”。桂花甩了甩額頭上的汗。
“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不認(rèn)識字有什么辦法,做到過年吧,給兩個孩子掙點學(xué)費?!弊T家英蹲得腿都麻了。
就是這個累人的粗活,也是她們好不容易得來的。那日她們跟隨同村的后生下了火車,一行人隨便找了個臨時落腳點,就開始找工作。后生們?nèi)齼商於歼M(jìn)了附近的電子廠做普工,而譚家英和桂花兩人卻還在鎮(zhèn)上的各條馬路上漫無目的走著。因為不識字,工廠不招,她們只能自己出來找,晚上再偷溜到同來女子進(jìn)廠的宿舍去擠擠,她們身上已經(jīng)沒有錢了,吃飯都是找這幾個后生借的一點,后生們還沒發(fā)工資,也沒多少錢。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譚家英和桂花像往常一樣,天一亮就出去轉(zhuǎn)。她們在路邊買了一個兩毛的饅頭當(dāng)早飯,又找老板討了一口水喝。饅頭是真難咽,桂花在屋里早飯也是要吃兩大碗的,現(xiàn)在只能吃個白饅頭,她兩條腿都沒力。
吃完饅頭,她們又繼續(xù)走,看到有工廠就去問門口的保安招不招人,脾氣好點的,人家同你講幾句;碰到脾氣大的,人家都不想理你,還給個白眼,“自己眼睛不會看哪?”。就算有工廠招工,人家一句:“不識字的不要”,也把她們徹底排除了。
她們冒著大太陽走了一上午,還是一無所獲。此時她們無精打采地坐在一條背陰的巷子,一臉愁苦。鎮(zhèn)上的所有工廠都問遍了,沒有一個工廠愿意要她們。她們心里很著急,難道就這樣回去了?不行,來回的路費還沒賺到,絕對不能就這樣回去!
譚家英和桂花坐了一會兒,她們把剛剛花一塊錢買的六個香蕉吃到肚子里,就當(dāng)中午飯了。
“桂花,要不去那些飯店里做活?我們來時經(jīng)過的那條街有些大一點的飯店,去問問要不要招人。”譚家英提議。
“好,做得。”桂花同意了。于是兩人重新打起精神,返回去那條幾里遠(yuǎn)的街。這條街上有兩家大一點的飯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飯點,都沒有客人。她們走進(jìn)其中一家,堆笑著,怯怯地問塌在門邊躺椅里休息的一個女人,“你們要不要招人?”。
“已經(jīng)沒飯了?!蹦桥艘詾閮扇藖沓燥埖?。隨口回了一句。
“老板娘,招不招人?”譚家英用她那蹩腳的普通話問到。她也是來到這里才學(xué)會的這幾句,還是同村的后生教的。
女人聽聽了幾次,才終于弄明白,她揶揄道“噢,還以為來吃飯的呢?!?p> 她打量著兩人問道:“廚房里的活會嗎?”
“會,樣樣會?!弊T家英連忙回到。
“字認(rèn)識吧?”
譚家英心里咯噔一下,做菜還要認(rèn)字???為了得到這份工作,她壯起膽說:“認(rèn)識?!薄Uf完心里卻忐忑不安起來,心砰砰亂跳。
女人看了兩人一眼,從臺子上拾起一張菜單遞到兩人面前,“來,念一下菜單?!?p> 譚家英和桂花當(dāng)場傻眼,上面的字自己一個都不認(rèn)識。譚家英只好紅著臉說,“我們不認(rèn)識字……,可是,做菜還要會認(rèn)字嗎?”。
“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字怎么給客人點菜!不認(rèn)識字的,我這里不要,你們?nèi)e處看看?!迸苏f著就打發(fā)了兩人,繼續(xù)塌到椅子里休息。
譚家英和桂花只能往別處走,能去哪呢?看似寬廣的天地,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她們。她們心中落寞又焦急,漫無目的的走著。在太陽的照射下,整齊明亮的街上只有兩人無助的背影……。
“桂花,桂花,那家好像在招人呢?!弊T家英撐著一雙疲憊的眼睛,叫住桂花。找了這么久的工作,門口張貼的紙上邊那兩個大大的“招工”兩個字,已經(jīng)深深進(jìn)入譚家英的腦袋。
“估計又是要認(rèn)得字的?!惫鸹ㄒ呀?jīng)沒信心了。
“去問問吧,”譚家英想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沒有比這更壞的了。
于是她們走上前,一男一女正在門口收拾地上的殘渣。
“問一下,這里招人嗎?”譚家英抱著一絲希望。
正在做活的中年男女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向兩人。
“招啊,不寫著呢嗎?!蹦械恼f到。
“我們招的是廚房小工,做不做得來?”中年女人仔細(xì)打量著她們。
家英和桂花聽到這話,連連說,“做得來,什么都做得來!我們在屋里都是做農(nóng)活的,能吃苦,什么都做得來。”
“好,那明天就來上班。我這里呢,包吃包住。工資是兩百塊錢一個月,一個月休息兩天,一天做十個小時?!?p> “好好好?!奔矣⒑凸鸹拥枚碱澏读?。她們終于找到工作,當(dāng)上工人了!
她們踏著輕快的步伐,往同鄉(xiāng)的廠子趕,磨起泡的腳底也不再痛了。夕陽變得溫柔起來,干凈整潔的水泥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子,摩托車、大貨車、小轎車,一派繁榮的樣子。
同來的后生聽到她們找到了工作,都為她們高興。大家商量一起去廠子旁邊的小飯館吃個飯,往后都上班,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后生們請兩人在廠門口的快餐店吃了一餐飯,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兩人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蹭女子的床睡了半個月,還讓后生們請吃飯。這天晚上,譚家英和桂花終于睡了一個踏實覺。
第二日,她們早早就提了自己的行李來到那家鹵味店。老板安排她們把行李放到廚房后邊的閣樓上。隨后就安排了兩人的事,她們的任務(wù)最主要是拔鴨毛、雞毛,還有剝雞蛋、串菜等,還有切菜、搞衛(wèi)生等雜活也歸她們管。這是一個夫妻店,店里就是賣鹵菜的,生意還不錯。譚家英和桂花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比屋里干農(nóng)活還雜碎。晚上,兩人就睡在狹窄悶熱的廚房閣樓上,只有一臺掛扇能帶來一點活氣。廚房里立著兩大瓶一人高的煤氣罐,老板怕兩人晚上偷東西出去,于是每天他們夫妻離開的時候都會在外邊把門鎖上。
第一次結(jié)工資的日子,她們?nèi)チ随?zhèn)上的超市買生活用品。琳瑯滿目的商品令她們眼花繚亂?!鞍⊙?,要是有票子就好過日子。這地方啥都有的賣,就是沒票子。”桂花感嘆道。
她們一路逛,走到賣水果的地方,十多種誘人的水果擺在眼前,很多她們都不認(rèn)識。
“桂花,你看,那個像不像屋里長在泉水邊的野葡萄?!弊T家英盯著一串串紫色的葡萄看。
“啊呀,是像得很。屋里的就是小得很,熟了都酸得不行?!惫鸹ǔT家英看的方向望去。
她們都想買一點吃吃看是什么味道,可一問價格可不得了,抵得上屋里一斤豬肉的錢。
譚家英拉著桂花就要走,“算了,算了,吃了又不是能成仙。”
“啊呀,要不買一點點試試。做了一個月,工資也發(fā)了,別死守著那點票子,買一次又不會怎么樣?!?p> “莫買,不要。”譚家英搖著頭。
“要不我們一起買一點,買個半斤?”桂花望著譚家英說。
譚家英想了想,說:“行!”。
于是兩人買了兩塊錢的葡萄,一人出一塊錢,她們走到路邊的臺階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從袋子里拿出那一小串像黑寶石一樣的葡萄。一人捏了一顆放進(jìn)嘴巴里,一股令人愉悅的酸甜味瞬間在舌頭上散開來。她們連皮都舍不得丟,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
四周燈火通明,坐在臺階上的譚家英,望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心里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讓子女多讀點書,以后的日子才不會那么艱難。自己首要的任務(wù)就是存錢。她自言自語似的對桂花說:“以后還是不買這些貴死人的東西了?!?p> “好,做得。確實也就是那個味道。”桂花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