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蘭花和月紅、華英吃了飯一早便去看戲了。蘭花的媽媽蓮香卻是沒有一點心思去湊這個熱鬧，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呆望著睡在搖籃里的奶娃娃。自從她男人學(xué)貴決定要在這一陣把六個月大的老小送走，她心里就一直不得勁。學(xué)貴一早吃了飯便到隔壁田中鎮(zhèn)上的水泥廠上班了。與周遭的莊稼人相比，水泥廠的工人可是個香餑餑，就是整個村里也只有五個，學(xué)貴和他哥就占了兩位。廠里的工作穩(wěn)定，每月有150塊錢的工資，還有固定休假，逢年過節(jié)還發(fā)吃的用的，可不是個好工作嘛！她當初也是看中這一點，歡歡喜喜嫁了過來。這些年日子也算過得去，除了平時有些磕磕碰碰，大體還是滿意的。唯一不足的是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連生了四個女子，這次本想生到一個兒子就不生了的，誰知道又是一個女子！唉，命啊……
要說把孩子送人，她肯定是不舍得的，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是別人家對她不好怎么辦？打她罵她，把她當粗使丫頭怎么辦？雖說哪家的女子都要做活，但是起碼親生爸媽不會往死里整。想到這些，她心里揪痛起來，眼淚吧吧往下流。
想著想著太陽下山了也不覺得，還是大女子告訴她爸爸回來了。她這才起身去煮飯。
天麻麻黑的時候，陳蘭花從地里放牛回來。只見她爸學(xué)貴正面如死灰、抱著雙臂、端坐在飯桌上席。大姐金花在廚房燒火，二姐銀花正端一碗菜從廚房出來，四妹婷花哄著搖籃里的妹妹。她家飯桌旁兩米遠的地方是她伯伯家的飯桌，他們一家六口正吃著飯。學(xué)貴和他哥學(xué)富因為分家鬧架，學(xué)貴眼紅他哥分到一間新起的廚房，而他哥又嫉妒他多分得一間房，兩家因為這個到現(xiàn)在都沒往來，就算是在一個廳堂吃飯也互相不朝對方望一眼。每天兩兄弟去水泥廠做事也故意差開時間。他們爸是鎮(zhèn)上退下來的書記，還有兩個已經(jīng)出嫁了的女子，對于兩個兒子的事他也是沒少操心，后來干脆搬到偏廳去住，一扇木門關(guān)起來，懶得管那些事。其實兩個兒子對他們爸心里也頗有微詞。當年，他們二十出頭，老母親生病死了。才一年他們爸就提出要娶北門寨的寡婦女人，兩人極力反對：我們都這么大了，又不是要人把屎把尿，飯兩個妹妹會煮，何必招回來一個寡婦，惹旁人閑話。
可是他們爸還是把寡婦娶進了門，最后一家人鬧得無寧日?？傊?，現(xiàn)在除了兩個妹妹，家里三個做主的男人都沒什么往來了。
學(xué)富家準備收碗筷的時候，蓮香才從廚房出來，她圍著一條布滿油漬的圍裙，解下頭巾撣身上的柴火灰，埋怨道：一天天的，就知道等吃。跟個地主老爺似的。
學(xué)貴一下把筷子摔桌子上，鼓著眼睛罵到：你個尖嘴巴，一天做點飯就會死一樣。你爹爹我廠里上班不累？
“哦！就你累人！屋里哪個是閑人？你講?！?p> 蓮香頓了頓接著抱怨：你上班累，家里八九畝的田地不是我同幾個女子在操持？回到家飯就該我一人管，孩子也該我一人管？“，她好像要把心里的不痛快通通發(fā)出來一樣。
蘭花幾姊妹低著眼皮，快速扒碗里里的飯，不敢發(fā)出聲響，生怕引火上身。
學(xué)富一家也快快收拾進了房間，不想理這些閑事。
蘭花一家的晚飯就在學(xué)貴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吵中結(jié)束。
夜深了，跟白天的熱鬧相比，此時的羊山平靜而安寧。孩子們已經(jīng)早早進入夢鄉(xiāng)，周遭沒有一絲聲響，只有不時傳來的狗吠聲和鵝山廟里的鐘聲。
蓮香卻沒有一絲睡意，她把她那還沒取名字的小女兒緊緊抱在懷里，低聲啜泣。就在剛剛，她男人學(xué)貴告訴她，抱養(yǎng)的人家明天就來。
“又作樣子給誰看？早就說好的事?！?p> “嗚嗚……，我可憐的娃娃……“，蓮香也不理學(xué)貴，自顧自地望著親著懷里的娃娃。
“行了，莫哭了。“
學(xué)貴怕這夜深人靜的，被人家聽去了不好，于是轉(zhuǎn)而安慰蓮香，他壓低聲音說到：
“這孩子也是跟我們無緣，現(xiàn)在這情況，假如不送走，一個是養(yǎng)不起，二個是現(xiàn)在計劃生育，想再生個崽就麻煩了。咱給她找個好人家送過去不比直接放外邊強？”。這年月，多的是生了女伢仔不想要而往外丟的。去年冬天里，一個北風(fēng)呼呼的清晨，陳福家里就從菜市場抱了一個別人不要的女娃娃回來。蓮香還去看過，是個剛滿月的女娃娃。聽陳福女人說，她和男人趕早去菜市場準備買點肉，當天她屋里要招待客人，剛拐過祠堂往菜市場去的那個角，她就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嬰兒啼哭聲。兩人循著哭聲的方向看去，昏黑的天幕下，只見在拐角處一塊大石頭上，放著一個小提籃，籃子被一塊布蓋著。他們小心地上前去，慢慢掀開蓋布，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蛋赫然在眼前。
“啊呀！這是誰家的娃娃？”陳福女人驚呼起來。不過她很快意識到，這是別人不要的孩子。只要她愿意，就能抱回家。這孩子指定是哪個村子的人家放在這里的，本村人不可能會放在本村，等孩子長大一些不就露餡了？說不定人家的父母就在某個角落看著。
陳福見娃娃五官生得端正，有了想法。他生了四個兒子，就是沒有女子，世人樣樣講究一個“好”字，他陳福自詡樣樣比得過別人，就這一門，他就沒有得“好?！?，現(xiàn)在計劃生育，他又是半個公職人員，斷不敢違反超生。但是撿來的孩子不一樣，不算違反計劃生育，這事是有先例的。
陳福把孩子從籃子里抱出來，打開包袱查看了一番，是個正常孩子。
隨后他對女人說到：“我們抱回去養(yǎng)，幾個崽都大了，等這孩子長到六七歲就能幫屋里放牛，干些雜事。就是出嫁了，也能講一些財禮，虧不了?！?p> 陳福女子一向聽他的，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兩口子便抱了這孩子回家?，F(xiàn)在該有半歲了吧。
學(xué)貴接著說：“二姐說那家是個好人家，家里條件不錯，人也好，會好好待咱娃娃的。你就放一百個心。“學(xué)貴大伯家排行老二的堂姐先前來羊山看望她身體不好的老母親，順道來學(xué)貴家坐了坐，學(xué)貴自小與這個堂姐關(guān)系就好，因此就同她話了這樁心事，沒成想堂姐還上心了。她嫁的姚家村有戶人家生了兩個兒子就沒得生了，想抱養(yǎng)一個女兒，湊個“好“字，說起來那人家日子也好過，兩口子在村里開了個雜貨鋪，也去什馬鎮(zhèn)上趕場賣貨，家里條件不差。
“也是趁著這幾天唱戲熱鬧，來個把外村人也不會有人在意，人家只當是來看戲的。再說娃娃大了更認生，不好?？傊?，現(xiàn)在就最好了?！皩W(xué)貴語氣緩和下來。
蓮香根本聽不進去這些，眼里只有娃娃，她知道這事是定下來了，她馬上就要失去這個孩子了！明天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她長大，見不到她結(jié)婚生子……所有的。她知道，送養(yǎng)的孩子是不會給見親生父母的，縱使她的孩子就在那里，她也不能上前去，這是規(guī)矩。
學(xué)貴不知何時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只有蓮香一人獨自垂淚……
到了第二天，村里照樣是鑼鼓喧天，鬧得蓮香心慌失魂。學(xué)貴今天休息，他吃過早飯就一個人踱到了熱鬧的戲臺下聽了一會兒戲，現(xiàn)在正蹲在勺子巖腳下的低矮石墩上同隊里的幾個老爺們一起抽煙說閑話呢。
到了半晌午的時候，他約摸著堂姐應(yīng)該快到了，于是背起手往回走。到家才坐定，水都沒喝一口，他堂姐花香就領(lǐng)著兩個女人進了門。年輕一些的女人約摸三十多歲，扎著低馬尾，穿一件雞心領(lǐng)的青色短袖，下身一條同色的長褲，多半是在鎮(zhèn)上裁縫那里做的衣裳，裁剪手工都還不錯。她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拘束。
年紀大些的女人穿一身灰白色卡嘰布套裝，衣服是襯衫款式，下身也是長褲。她要老練得多，進門就摸著一頭花白的短發(fā)笑著與學(xué)貴拉話?！澳阋欢ㄊ怯H家吧，這是我侄女，孩子老實得很。”農(nóng)村地方，為了表示與人的親近，見人就叫親家。
學(xué)貴與堂姐請她們到廳里坐下，女人又說到，“原先我也是嫁到這村里，后來男人死了才改嫁到姚家村的。孩子呢，你就放心，我們肯定不會虧待。“
蓮香一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也不說話，低著眼皮，又時不時拿眼睛瞧一下年輕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們看一下娃娃？“年紀大些的女人提出。
“好好，“學(xué)貴與堂姐同時答道。隨后四人一同進了房間，“好，好，好秀氣的娃娃！“，在門口的蓮香聽見女人連聲稱贊，她的心絞痛起來。
出來后，兩個女人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出來便對學(xué)貴說，“親家，要不我們這就走，等下散戲了怕不方便?！?p> 學(xué)貴客套道：“吃個便飯再走吧?！?p> “不了不了，回家去吃?！袄吓藬[手，然后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包遞給學(xué)貴，舔笑著說，“這是給孩子媽的紅錢，保佑大家都好的?！?p> 學(xué)貴本來想推辭一下的，對方又說，“這是規(guī)矩，得了大家都好。“，他便沒說什么，只笑了笑，便收下了。
學(xué)貴去房里抱出娃娃交給年輕女人，又讓蓮香把娃娃的小包袱給拿出來。蓮香麻木地做著這一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從身邊抱走，越走越遠，很快便消失不見，她們拐進了另一條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