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玉恨聲道:“你今日如此這般蠻橫無理,便不懼來日府里的王爺和夫人發(fā)覺嗎?”
更房冷笑一聲:“你且先看有沒有命活到來日再說吧。王爺和夫人忙得很,自然是沒空管這些小事……”
沈南玉憤怒,眼神突然望向更房后方,聲音倉惶道:“……王爺……”,更房一驚,驀地回頭四顧,待他醒覺過來時,沈南玉早如一條泥鰍般沖去了后院,更房也不敢大聲喧嘩,氣得直跳腳,眼睜睜的望著她沒了人影。
沈南玉混進(jìn)了院子,找了一圈,卻沒有找到任何肯相幫之人,她只得踉蹌著走回義莊。
病床上的費度還是一動不動。
沈南玉湊上前去,掐他的人中,又用手按壓他的胸口,直到手指乏力,也不見費度醒轉(zhuǎn)。
沈南玉頹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喃喃道:“我已竭盡所能了,但你命數(shù)至此,誰也奈何不得……”
凄冷的風(fēng)伴著時不時一聲的夜梟啼叫,這屋里像一口棺材般死寂。
沈南玉心想,無緣無故吐黑血,要么中了毒,要么是受了內(nèi)傷,怎么看都不是尋常人得的病痛。
這老頭究竟是什么來歷?
難道也像自己一樣身負(fù)不可告人的血海深仇秘密?
只是現(xiàn)在也問不出什么了。
第二日一清早,沈南玉被尖利的嗓門吵醒:“你們幾個,把他拖出去,別臟了府里的地……”
沈南玉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看清來人是宋嬤嬤。
她雙手叉腰,一條顏色鮮艷的手絹垂了下來,活脫脫像個妓院的老鴇,跟著她進(jìn)來的兩個家丁,便要去拉扯費度。
沈南玉一個激靈:“你們要干什么?”
“干什么?”宋嬤嬤冷哼了一聲:“扔到亂葬崗去?!?p> 沈南玉怒了:“可他還沒咽氣呢!”
宋嬤嬤走上前來,本意是要戳她額頭的,可是看了看那張臟兮兮的臉,還是作了罷,只沒好氣地說:“還等什么咽氣,左不過一時三刻,趁早扔了干凈?!?p> 沈南玉捏了捏拳,可指尖冰冷麻木,她冷聲道:“我們都是二公子買進(jìn)來的奴隸,嬤嬤就這么處理了,怕是不好交代!”
宋嬤嬤回身瞪她,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冷啍一聲:“你小子,膽子不小,眼睛卻瞎,這內(nèi)府是夫人的轄地,夫人說什么便是什么,別看你小小年紀(jì),居然能蠱惑得了別人,可騙不到我老婆子頭上……你也別急,遲早輪到你!”
一番沒頭沒尾的話叫沈南玉暗忖,不知道怎么就讓這宋氏不痛快了。
見那宋嬤嬤的眼神若有若無的掃過那裝吃食的盒子上,沈南玉驀地心里一動——是了,這宋氏見自己二人沒在義莊被餓死,反倒是混到了吃食,定是沒有完成陸夫人的指示,心里不痛快了,再加上昨晚自去討藥,更給了這婆子來找茬的機會了。
這陸氏竟對這二公子忌憚到如此地步?
幾個家丁接到宋嬤嬤的眼色指示,再不多話,上前便去扒拉費度。
沈南玉不知哪來的氣力,上前奮力地拉扯著眾人,眼看便不支。
正在這時,沈南玉突然聽到頭頂一聲幽微的嘆息,她抬眼一看,那費度居然睜開了眼睛。
沈南玉的心頓時撲通一聲落了地:“看到?jīng)]有,他睜眼了,他還沒死呢!”
當(dāng)著眾人的面,宋嬤嬤著實不好真的將一個活人扔出去,扔下一句:“且看看過了今天還有沒有氣吧!”扭身便領(lǐng)著眾人走了。
一室空落落。
“喂,你究竟怎么回事?要不要緊?”見人走了,沈南玉著急問道。
費度微微抬手,抖索著從衣襟摸索出一根細(xì)如牛毫的長針,示意沈南玉接過去。
又指著自己的頭頂,聲若吶蚊:“……”
“不行!這個穴位……”
沈南玉望著費度指的地方猶疑不決,她知道此處穴道非同小可,可是看費度堅持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按他指定的方向扎了下去。
針剛沒入頭顱一寸,費度突然又“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血……
正在沈南玉惶惶不可之際,費度卻擺了擺手,長吁一口氣道:“好……好了,要不是老朽尚有點本事,只怕今夜便要交代在這了……”
沈南玉見他能說話自如了,便松了一口氣。
折騰了一會兒,她揉著剛被踢的胸口,只覺得煩悶不堪,呼吸困難,嘴里微苦,再加上此時天已泛白,眩暈和疲乏同時席卷上來,正是人神經(jīng)最松懈的時候。
費度卻突然手指如電,將一枚黑色藥物往沈南玉口中一塞。
不等沈南玉反抗,他又兩指用力一捏,這藥便順著沈南玉的喉嚨滑了下去。
沈南玉頓時又驚又怒:“這是什么?!”
她極力干嘔,想把這入肚的東西催吐出來。
費度自床上坐起,緩緩道:“別費力了,這可是苗蠱,一旦種入體內(nèi),一時三刻便會發(fā)作?!?p> 沈南玉只覺得腹內(nèi)如烈焰焚過,她痛得一佝身子,吐出一口淤血。
沈南玉擦掉嘴邊隱隱血跡,怒目而視:“卑鄙無恥,我好心救你,你居然暗算我!”
費度道:“哼,生性純良的人在這世道茍活不下去,這是我教你的第二招,你已落到如此這般田地,想逆天改命,就要記得放下前程過往,勇往直前,看在你還有心救我的份上,我才告訴你,這王府看似簡單,但周邊都布有機括,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p> 沈南玉猛地站起,她想起那個女婢,頓時臉色慘白。
“你究竟是誰,為什么要待我如此?”
費度道:“我老頭子最不喜歡彎彎繞繞地說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既然命不久矣,我問什么你便答什么吧,只要我高興了,說不定你未盡之愿我便替你達(dá)成了……我問你,長安沈固是你什么人?”
此夜,沈南玉已心力交瘁,頹然道:“他是我爹……”
費度點了點頭:“沈固貪污,倒是死得不冤?!?p> 沈南玉道:“圣旨上是這么說的……,可他既已死,若真犯有什么罪孽也早該一筆勾銷了,我們沈家全族皆被抄家流放,這一路上死的死,傷的傷,如今我弟弟也下落不明,你們還想怎么樣?殺人不過頭點地而已,你非要進(jìn)這王府,所謀難道只是我賤命一條?”
費度道:“你還算明白,但想要將沈家斬草除根的并不是我,只是我明白該恨誰,而你卻茫然不自知,你以為你跑出這王府,找到你弟弟便能萬事大吉了嗎,以你現(xiàn)在的力量,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昨日種種已如曇花,沈家先祖可是先帝姑母,血脈尊貴,你愿意看著你爹就如此被懸掛于公堂之上,受世人唾棄嗎?”
一股酸脹感如重拳綿綿密密襲來。
沈南玉忍住喉頭微酸。
她強撐道:“故人西去,大廈已覆,沈氏四散飄零,就算我覺得有冤屈,可我現(xiàn)在無權(quán)無勢,草芥一枚,又有什么能力?”
“不,你小小年紀(jì),手無寸鐵卻能在舉手之間得到晏二的信任,進(jìn)了這鐵桶一般的鎮(zhèn)西王府,這就是機緣,沒準(zhǔn)大譽這刮骨療傷之刃就握在你的手上……”
沈南玉苦笑:“你未免太高看于我了,那晏二……,說不上多厲害,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奴隸,連先前為你求醫(yī)問藥都做不到,連我自己都不敢做這樣想?”
費度搖搖頭,對她口中的晏二不置可否,他白發(fā)飛舞,眼神中已有癲狂之意:“只要有心做,螻蟻尚能撼象,你怕什么?“
”再說了,你愿意看著你弟弟作為沈氏族人,這輩子為奴為婢,像一條野狗似的于這亂世中困頓一生嗎?”
沈南玉凄然冷笑:“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這輩子要的難道不是平平安安度過一生而已?”
費度搖搖頭:“鎮(zhèn)西鐵騎兵敗,牽連甚廣,戰(zhàn)死凍死將士達(dá)數(shù)萬之眾,你以為沈氏后人憑什么能平平安安?“
”物競天擇,各人際遇,你就算此時找到了你弟弟,也于事無補,反累了卿卿性命?!?p> 沈南玉搖搖頭:“可悲可嘆,我沈氏兒女的血脈親情,又豈是蠅營狗茍之輩所能理解的,我們死便死了,帝王將相最后也不過枯骨一堆而已,沈家的事又與你何干?“
她恨聲說道:”你既然已經(jīng)給我喂了毒藥,還廢這么多話干什么?你放心,我死后便化為厲鬼,也一定讓你不得安生……”
費度道:“不忠不孝的東西,你明明心里對你父親之死心存疑竇,卻置眼前生機于不顧,魯莽行事!“
”你給我抬起頭來,想想看沈氏一族不乏忠烈,憑什么落個如此下場,你想清楚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寒雪無聲,院中暗梟飛離枝頭,窗戶上破裂的窗欞紙隨風(fēng)而動。
沈南玉喃喃道:“你究竟是誰,為何知道這么多?”
“自有王侯將相以來,帝王權(quán)術(shù)并不只限于朝堂之上,另有一隱秘幫派在權(quán)朝更迭之中若隱若現(xiàn)……”
沈南玉詫異莫名:“你說的難道是巫主閣?據(jù)說這是個神鬼莫測的幫派,上可針砭時弊,下可白骨生肉起死回生……可是誰都沒有親眼見過,只當(dāng)這是一個茶余飯后的傳說罷了?!?p> 費度說道:“喲,你爹連這個都同你講?”
“閑談中說起,并沒當(dāng)真,那你究竟是……”
費度顫巍巍地起身,阻住南玉的探詢:“我是誰不重要了,你就當(dāng)我是那地獄的半鬼,是偷生的無常,我而今就是一個叫費度的浪蕩閑人,我本無意拖你入這地獄之火,但豺狼犬吠不停,江河無一日之寧,吵得老朽頭昏腦脹,連閑渡余生都做不到……”
他看著沈南玉,眼神中卻似在透過她在看著冥冥中的另一個人,“……我壽數(shù)不久,今日假借毒藥激你說出真話,既如今你我能同行一路,便是緣分,我愿傾我一生所學(xué),助你解了這冤屈和不公,迎你爹埋骨忠祠,若能等到你沈家再次門楣光耀之時,便也算釋了我心中的虧欠……”
沈南玉沉默地望著費度,他此時白發(fā)披散,端坐于床榻之上,玩世不恭的眼神卻又隱晦悠遠(yuǎn),于清冷晨光中竟莫名多了種風(fēng)華絕代傲然立世的肅穆感。
靜默片刻后,她俯身跪下,以頭抵地,顫聲道:”望先生幫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