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玉推開破敗的窗欞,光線裹著灰塵立時刺出了屋內(nèi)的昏暗。
這幾日里,她和費度如同兩條野狗,被人扔在這犄角里,少人過問,二人只好自力更生,好在這墻角坍塌處長了些野草,湊合著一點冷窩頭,勉強裹腹。
只是這破舊祠堂,一到夜晚濕寒氣從透風的破洞中鉆進來,一夜過后,被子如同浸了水一般。
宋嬤嬤領二人過來的時候曾交代過,這如今的鎮(zhèn)西王府是當今圣上賞下來的前朝罪臣家私,前前后后好些個園林,這義莊也是原來的主人安置給沒落族人的。
鎮(zhèn)西王來了朔州后,曾有意要將這義莊改成祠堂,作為戰(zhàn)死疆場兵將的魂歸之所,世世代代受鎮(zhèn)西后人的香火供奉,只是眼下時局不穩(wěn),朔州諸事繁雜,一時還沒有收拾出來。
渭州兵敗,蠻狄搙掠燒殺一番后,留下滿目蒼夷又消失在狼峰山以北,緊接著一場經(jīng)年難遇的雪災,又讓這場因戰(zhàn)事帶來的無妄之災無限擴大。
沈南玉拈上半截香火,插在將倒末倒的菩薩腳下,誠心誠意的為那些固守疆土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魂們祈福。
費度晃了過來,嗤笑一聲:“人人都求佛祖,佛祖豈能個個如愿?”
沈南玉沒有說話。
費度又道:“求人不如求己。佛祖的眼珠子都讓灰蒙了……”
沈南玉心里一動。
圣旨上說父親貪贓枉法,她一個字都不信,可是父親為什么不辯駁呢?
她看著他倒下,在此之前,明明還有時間可以逃跑以待來日再自證清白的,可是父親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一切,像是早有預料。
父親極為寵愛她這個長女,很小的時候,她便趴在父親的書房里,指著《論語》纏著父親教她識字。
再大一點,父親如有軍務,也會帶著她一起,有時甚至會與她參詳。
沈南玉想起有一次自己在侃侃而談的時候,父親笑道:“我的好玉兒啊,你若是身為男兒身,一定會成為這天下人謀福利的好官……”
她怎么能相信這個時時教她要清白做人的父親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沈南玉用水濕了布,仔細擦拭著桌案上的白燭留下的淚痕。
污濁的水順著指尖滑下,帶來森冷涼意。費度晃了出去,不知窩在哪個角落里喝著酒。
那酒是他從府里后廚摸走的化腥用的料酒,醬氣濃于酒味,費度也不嫌棄。
義莊素日無事,費度除了睡覺喝酒,整日里便是神神叨叨地念叨著些藥名藥方,沈南玉過耳不忘,費度嬉笑兩句,兩人倒也相安無事。
這一日艷陽高照,沈南玉微微皺眉,她臉上好了的地方起了些刺癢。
她正用一根木棍無聊至極的輕抽著攤曬的被褥,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子,過來?!?p> 沈南玉轉(zhuǎn)頭四下張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石子路盡頭的一棵歪脖海棠樹上倒吊著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
那人兩條長腿悠閑地掛在樹枝上,正拿石頭扔遠處一個竹筐。
“過去,把它放遠點?!?p> 沈南玉依言把竹筐挪開一點距離,不等回頭,樹上那人又出聲指揮:“朝左挪?!?p> 如此折騰了一番,沈南玉方聽得那公子說道:“行了?!?p> 沈南玉垂眸候在一邊,聽著“辟里叭啦”石頭投擲的聲音,不多時,眼底出現(xiàn)一雙烏靴。
“是你?!”
沈南玉抬頭,看清來人,頓時雙腳有立時后轉(zhuǎn)的沖動。
她還記得他把自己當成細作扔在馬上試探的一幕,雖然沒有丟命,但她卻只覺得立時頭皮發(fā)涼——此人喜怒無常,一會兒心存仁義,一會兒又狂放輕薄,心思多變,無法揣測。
晏裴野雙手負背緩緩地走過來,一雙眼睛黑的深不可測,微瞇著打量沈南玉,也不知在想什么,空氣靜謐,只余他身上沾染的海棠樹氣,沈南玉眼眸下的睫毛不可抑制地細微顫抖起來。
“你好像變了點樣?!?p> 晏裴野盯著眼前人低垂下的頭頂,緩緩說道。
清風徐徐來,吹動落在沈南玉額前散落的一絲碎發(fā)。
她的長發(fā)被弟弟沈北安用火鉗燎短了,她便用粗麻繩在頭頂扎了個短短的發(fā)髻,新長出來的碎發(fā)不服貼,在額前飄來飄去的,臉頰凍傷已被養(yǎng)好,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此時眼是眼,眉是眉。
聽到晏裴野的問話,沈南玉連忙低頭答是,心里訝異這混世魔王居然還辯得出自己。
過了會兒,晏裴野又道:“你傷好了?”
沈南玉不動聲色地垂下鴉羽般的長睫,“嗯”了一聲。
晏裴野又追問道:“管事的把你安排在這義莊?”
沈南玉想起上次那簍子窩頭,不知這公子是不記得了還是裝糊涂,便抿緊了唇,只是點了點頭。
“累嗎?”
沈南玉搖了搖頭。
“吃得飽?穿得暖?”
沈南玉又點了點頭。
晏裴野眉頭一蹙,語氣就不太好了:“上次見你時,你倒挺能說的?!?p> 沈南玉開口,聲音還有些喑?。骸靶〉呐抡f錯了話,惹二公子不高興?!?p> 晏裴野叉著腰,眉頭蹙起:“你不是怕我不高興,你是怕發(fā)落你到這兒來的人不高興吧?!?p> 沈南玉低眸不語。
晏裴野于是又問道:“府里可有人欺負你?”
沈南玉道:“不曾。”
然后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晏裴野微微直起高大的身體道:“行了,這兒日頭暖和,跟我待一會兒?!?p> 沈南玉遠遠地站在他身后,略微抬眼悄悄打量,見晏裴野今日身著一件長袍,下擺銀色云紋,白衣廣袖,衣袂飄飄,偏臂上卻繡了一只仰天長嘯的獅獸盤云紋,文雅中透出一股烈烈英武之風,顯得頗為正式。
正小心窺視間,阿瑟自那小徑過來,張嘴就喊:“哎喲喂,我的好二爺呀,我的親祖宗,你可叫我好找,這才一會兒您怎么跑這來了……王爺說你若還想躲著,便要把我抽筋扒皮!”
當著沈南玉的面,晏裴野臉上莫可名狀的一窘,斥道:“再胡說八道我抽你鞭子了!”
阿瑟被二公子的語氣驚得一愣,不過也沒多想。
他抹了抹臉上淌著的汗水,可憐兮兮地說道:“主子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走吧,王爺找了您一會兒了,說明日要帶您去巡營,您說您這東跑西跑的,我這個月的俸銀都快罰沒了,小的馬上要喝西北風了?!?p> 說著不由分說地架著晏裴野便走。
晏裴野被他拖著走了兩步后,阿瑟才后知后覺地問道:“咦,公子,剛那小子是誰啊,長得也忒俊了吧,唉公子你怎么不走了……”
晏裴野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溫煦的陽光下,那個叫尋北的依然站在海棠樹下。
蒼枝遒勁,那人的一雙黑眸映滿雪景,明湛湛的,正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
好一個玉樹臨風美少年!
阿瑟也有點看呆了,直道:“我地個乖乖,這人咋長得這么俊哩!”
晏裴野突然一拍他的頭,嫌棄萬分地道:“擦擦你的口水吧,你不是男人嗎?看一個男的能叫你看成這花癡樣?惡不惡心你?有你公子我這樣的標準在這,你怎么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阿瑟摸了摸頭,低頭訥訥道:“那可不一樣!”
晏裴野:“怎么不一樣了?”
阿瑟說:“我也說不好,就是吧,看到公子這樣的就讓人安心,雖然您總?cè)鞘律堑淖屚鯛斏鷼狻?p> “你俸銀沒了!滾回去喝西北風吧!”
阿瑟一聲哀嚎:“別呀,公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