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遼行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
在大明,或許只有遼東和登州,會有如趙震一樣留著短發(fā)的人。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作過后金奴隸的漢族逃人。
漢人為八旗奴隸者,不但要為其終日勞碌,家中妻女也屬于旗主財產(chǎn),任其凌辱。
熊孩子一邊念,還一邊繞著趙震和丫頭蹦跶,搖頭晃腦地分外神氣。
丫頭氣紅了臉,街邊幾個短發(fā)的漢子也都站了起來,但那孩子好像身份貴重,他們咬了咬牙終究又蹲了下去。
“彘兒,快過來,怎可這般對人無禮?!币宦暢庳?zé)從人群中傳來,繼而一位金釵羅裙的中年婦人走到了兩人面前。
仿佛極為害怕這婦人,正在蹦跶的熊孩子笑容瞬間冰凍,哆哆嗦嗦地回到母親身邊。
打擊熊孩子,前世就是趙震最喜歡的娛樂項(xiàng)目。
夫人話音方落,趙震就拱手行了一禮,溫聲笑道:“夫人言重了,童言無忌,在下又怎會放在心上?!?p> 那婦人見趙震身穿闌衫,舉止恭敬有禮,又兼自家孩子無禮在先,也欠身還了一禮。
趙震走上兩步,揉了揉熊孩子的小腦瓜,笑容是那么和藹可親。
不過熊孩子的小胖臉卻緊繃起來,他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危險正在靠近自己。
“令公子也該到了進(jìn)學(xué)的年紀(jì),大好時光用來念這些歪詩真是可惜了,唐詩三百首可背熟了?”趙震語氣親切,像極了過年時關(guān)心孩子的長輩。
如果說千百年來,中國人有什么一脈相承,那一定是對子女教育的重視。
在大學(xué)時辦過補(bǔ)習(xí)班的趙震,駕輕就熟地拿出了當(dāng)年自己賣課的套路。
“公子說得極是,彘兒,可曾背熟?”婦人聲音十分溫和,但看向熊孩子的眼神卻越發(fā)冷厲。
熊孩子被這么一瞪,腿肚子都有點(diǎn)發(fā)軟,搖著小腦瓜,一雙大眼睛里寫滿了驚恐。
趙震卻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壞消息,嘶了一聲后,又焦急地問道:
“誒呀,三百唐詩背不熟,那試帖詩就寫不出,童試可就不好辦了。四書、五經(jīng)可能背熟?還有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這個可曾讀過?”
已經(jīng)把腦袋搖成撥浪鼓的熊孩子,等趙震說到最后一句,還天真地問了一句:“那個章句集注是啥,俺咋沒聽過?”
廢話,你當(dāng)然沒聽過,那是等你考秀才時才需要看的。
婦人一張俏臉早已面如寒霜,看著傻傻提問的孩子,恨不得現(xiàn)在就拉回家修理。
趙震很善解人意的,馬上溫聲勸慰道:“夫人勿憂,孩子畢竟還小,在下的同窗也是要七歲才能把這些書看完。”
“還?。克季艢q了!”婦人滿嘴銀牙幾乎要咬碎,伸手在兒子臉上“輕輕”一捏,熊孩子立刻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聲。
送熊孩子去補(bǔ)課班的任務(wù)達(dá)成,事了拂衣去,趙震拉著丫頭轉(zhuǎn)身要走,邊走還變嘆息道:可惜了一個好苗子。
可還沒走兩步,就聽人在他身后喊:“這位公子請留步?!?p> 趙震回頭一看,此時熊孩子身邊已然多了兩個小廝,還跟上了一個婆子。
咋的,難道熊孩子要報復(fù),趙震趕緊把丫頭拽到身后。
只見那婦人款款走來,欠了個身道:“我看公子也是讀書人,恰逢犬子的山東老師最近辭了館,不知是否有意代為管教犬子幾日,歸遼行陳家自有束脩奉上?!?p> 婦人禮數(shù)周全,但是把歸遼行陳家五個字咬的極重,她身后的那些仆役也都露出倨傲的表情。
難道?難道?趙震隱約察覺到了婦人的身份。而趕過來的李叔那一臉的驚愕,仿佛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此時李老漢的內(nèi)心是翻滾的,他原本是來找曾在歸遼行做仆役的老相好。
兩人雖已翻臉多年,但老漢還是打算撇下臉面,為趙震找個寫算的營生,結(jié)果對方根本不見他。
本來還在琢磨說辭的老漢,一回來就看到歸遼行的大奶奶居然要雇趙震當(dāng)塾師,李老漢已經(jīng)被生活的大起大落刺激得說不出話來。
丫頭看著趙震愣住,半天沒有答復(fù),小手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襟。。
在大明塾師的工資可不是雜工能比,眼見天大的富貴掉到面前,可這大個子居然傻在那了!
趙震左思右想之后,拱手回禮,淡淡地說道:“多謝夫人好意,但恕在下實(shí)難從命。”
這下不但李叔和丫頭都急得說不話來,就連對面的婦人也皺起了眉頭。
“在下逃人出身,身份卑鄙,衣衫破舊,發(fā)髻不存,如何還敢忝為人師。再說我孤身逃出,哪里帶得出書籍文墨,又以何來教貴公子?!?p> 不同于李叔和丫頭的興奮,趙震內(nèi)心卻虛得很。
不提什么四書五經(jīng),就是現(xiàn)在讓他背唐詩,別說三百首,就是三十首他也不一定背得出。
而以對方身份,自己若是露了怯,以后可就不好在遼人圈子里混了,趙震只能婉言推脫。
可那夫人卻莞爾一笑:“我當(dāng)是何原因呢,我家老爺也是南逃的遼人,他常言能從建奴手下逃出者,必是豪杰。至于書籍文墨,我陳家雖為商賈,但也知為子留千金,不如滿屋書。至于衣冠,吳媽,且?guī)壬M(jìn)去量尺?!?p> 女子語音雖柔和,此時卻帶著些不容拒絕的豪氣,小廝和婆子一擁而上,就把趙震架入了商行正門。
去就去吧,只要對方有書自己就不怕,靠著當(dāng)年高考時練出的文言文閱讀能力,趙震不信自己還對付不了大明的童試課本。
待到他走出門房時,手中多了一塊豬后丘,還有一吊錢的訂金,趙震也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大明打工人。
陳家的塾師是要駐館的,往好了想就是包吃包住,趙震索性一分沒留,把錢和肉全都給了丫頭。
一路上丫頭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鼓著腮幫子,像只要去斗架的小母雞,緊緊抱著自己裝東西的小罐。
回到窩棚,老漢生起了火,吊著的瓦罐咕嘟嘟的響,空氣中彌漫著久違的肉香。
丫頭一直守在火堆邊上,眼巴巴盯著鍋里的肉,口水一直吧唧吧唧地往下掉。
老漢用刀扎起一塊塞進(jìn)她的嘴里,燙得丫頭鼻子眼睛擠在了一處,可她卻舍不得吐出來,只是呼呼地往外吹著熱氣。
“后生啊,在陳家好好干,歸遼行可是咱們遼人在登州最大的買賣了。那陳東家是出了名的豪爽,若是你把他家小少爺教好了,以后絕短不了你的富貴?!崩罾蠞h扎出塊肉來遞給趙震,一邊囑咐道。
趙震也點(diǎn)頭道:“嗯,那個歸遼行確實(shí)不小,一個皮貨店夏天還能有這許多人,當(dāng)真不容易?!?p> “這算啥,當(dāng)初毛帥在時,陳東主年年都帶著大海船去到皮島送糧,換回一船船的皮貨、遼參、高頭大馬。等回了登州,淮安、江南來的富商都能踏破他家的門檻。后來寧遠(yuǎn)來了個袁都督,打前年起就不讓登州的船出海,陳家的生意就從那時敗落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就好好干,錯不了?!?p> 在老頭絮絮叨叨地話語中,趙震卻把眼睛投向了大海,腦中猛然出現(xiàn)了一條繁盛的貿(mào)易航線。
從遼東把山參、皮貨、馬匹運(yùn)到山東,換來江南廉價的糧米,這當(dāng)真是一門好生意啊。
皮島又臨近朝日,此時日本可是供應(yīng)了半個世界的白銀,澳門的葡萄牙人一年就能從長崎航線賺出兩百萬兩的利潤。
若是自己能有一只船隊(duì),靠著后世自己跑外貿(mào)的經(jīng)驗(yàn),怎么不能打造個中日朝大三角貿(mào)易!
此時黃昏已至,天色漸暗,近岸沙灘上只能看見黑影憧憧,不過人數(shù)卻比平日多了許多。
不多時,海面上亮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趙震仗著后世練就的目力,尚能看清不斷有人把折好的紙燈放入水中。
海風(fēng)吹過,那閃爍的流光隨波逐流,伴著嗚嗚咽咽的哭聲向北而飄。
“李叔,今天可是中元節(jié),怎么有這許多人放燈祭祀?!睙o論是王三喜還是李叔,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兒,到現(xiàn)在也沒人給趙震個準(zhǔn)確的時間,
此時看著面前景象,他有心證實(shí)一下。
李老漢緩緩站起,瞇起眼看著海中微光,長嘆了口氣說道:“哪是什么中元節(jié),今兒該是毛帥的忌日,這些遼民是在吊唁毛帥啊?!?p> 說到此處,李老漢就往海邊走去,趙震也跟了過去,只剩下丫頭在肉鍋和老爹之間猶豫不決。
李老漢從熟人手中借過張紙,簡單地折疊后,又掰了塊樹枝插在中間。
他雙膝跪在沙灘上念叨了好久,才把樹枝點(diǎn)燃,輕輕把紙燈放入水中。
直到紙燈飄到看不見的地方,他才回轉(zhuǎn)過頭,一雙老眼間竟然已噙滿了淚花。
兩人正要離開,周邊卻響起撲通撲通的水聲,側(cè)頭看去,竟是有人失了神智,追燈下海。
很快有旁人拉住了他,那漢子就沖著大??窈埃骸懊珟洶。貋戆?!愿吾死,換汝生,帶俺遼民再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