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在長江邊見過老何傷心的樣子,我就再也不曾感嘆命運。
2017年夏,重慶。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悄然墜入滾滾長江,無論是去迎接黑夜還是孕育黎明,重慶的夜色都永遠不會寂寞。不說斑斕的霓虹,不說起伏的人家,不說隨處可見的小酒館,不說辣味流溢的街道,單說那條奔騰不息的長江還有江面上遠去的和歸來的汽輪就足以讓人們駐足留戀。更別說江水中還飄蕩著李白式的浪漫和孟浩然式的憂愁。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或許是中國離青天最近的地方,古人就是拿著酒杯,搖搖晃晃的踏著青石板奔赴九天攬月的。
老何放下酒杯。杯中是啤酒,黃黃的,冒著白色的泡沫,猶如長江里注入了黃河水。他是不喜歡喝啤酒的。在他看來喝啤酒跟喝白開水沒什么兩樣。他常說喝酒當(dāng)然要喝白酒,所以當(dāng)他放下啤酒點白酒的時候,我們并沒有覺得意外,更沒人去阻攔。老馬笑著說你們看著點兒,別讓他喝多了。老馬是我們的領(lǐng)隊,又最為年長,說話自然有分量。但誰能看得住他呢?這是長江邊,吹著來自青藏高原的涼風(fēng),看著滾滾而去的江水,既然喝酒當(dāng)然是“但愿長醉不復(fù)醒”,怎能如陶淵明般小酌怡情?
酒是重慶當(dāng)?shù)氐母吡痪?。這種低廉的白瓶酒貌似哪個地方都會有一兩種。老何握著酒瓶子仔細端詳,如與多年未見的老友敘舊。他說喝酒就要喝本地酒,你別看便宜,地道!服務(wù)員笑著說這酒就是我們鎮(zhèn)上產(chǎn)的,高粱都是當(dāng)?shù)厝朔N的。她指了指長江又說釀酒用的水就是取自江里。她手指很纖細,指甲閃亮,宛若天邊的星星。老何瞟了眼長江悠然吟道:“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今日咱們也嘗一嘗長江水的味道”。說罷他扭開酒瓶,把瓶蓋子往地上一扔,將鼻子湊過去聞了聞,緩緩閉上眼睛,許久才從嘴里蹦出“好酒”二字。
老何給自己滿上,舉起酒杯,先用舌頭舔了舔,然后再一飲而盡。他從盤中捏了一?;ㄉ兹舆M嘴里,邊嚼邊說你們喝你們的不用管我。我們面面相覷,把目光投向老馬。老馬酒進杜中,臉上如鋪斜陽。他擺擺手說這老東西都快退休,平時也沒啥愛好,就靠這點兒酒養(yǎng)著了,今兒就隨他吧。有了老馬的話我們也就能放心的把老何扔在一邊了。老何明年退休?不知誰問了一句。老馬放下酒杯,瞄了眼正自飲自酌的老何,說可不?熬到頭了!下一個就該輪到我嘍。老馬還真不比老何小上幾歲,但看起來卻年輕許多。聽他這么說我們紛紛舉杯,老馬也端起杯子嚷嚷著說干了干了。
沿江這一帶大多都是這般的大排檔。依靠欄桿隨便擺放幾張桌子,掛上幾個燈泡,再豎上一塊燈箱,打出“大排檔”的招牌,就能營業(yè)了,而且生意也都不會差到哪里。我向遠處眺望,只見人頭涌動,酒杯來去,至于哪兒是頭哪兒是尾,應(yīng)與長江平齊了。
服務(wù)員!我們正喝著酒,就聽老何喊。原來剛才那一瓶酒已經(jīng)見底。老馬皺起的眉頭如江面上吹起的波浪。他沖老何喊你別把自己灌醉了。明兒還開會呢。老何瞅了他一眼沒有言語,而是繼續(xù)喊服務(wù)員。那個服務(wù)員跑了過來,老何跟她耳語幾句,她轉(zhuǎn)身就又取了一瓶白酒遞給了老何。老馬看著老何把酒瓶打開,看著他給自己滿上又一飲而盡,反倒樂了說讓他喝吧。這老東西心里藏著事兒呢。他心里能有啥事?老馬一聽這話就搖頭說你們新來的不要瞎打聽。聽這話我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朝老何那邊望了望。老何眼里只有酒。他臉色通紅,宛若不久前沉入長江的夕陽。有風(fēng)拂過他的頭頂,凌亂了他已經(jīng)稀疏且泛白的鬢角。他恍若古時的高士,就著一盤花生米,狂飲。
夜幕漸深,江風(fēng)漸涼,人漸稀少。老何撐不住了,他終于把自己灌倒了。他搖搖晃晃的扶著欄桿,沖著長江,嗷嗷的嚎叫,好似深夜里一頭受傷的野獸。長江也在咆哮,橫沖直撞的奔向不知哪里的大海。
你們把他扶回去。聽老馬這么說,我和另一個同事趕緊走過去,一左一右的攙著他,生怕他會不小心跌進滔滔江水里。甚至我都擔(dān)心他自己趁著酒興就跳了進去。老何扭動身子喊不用扶我,我沒有醉!但他的腳步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
哞——哞——一陣汽笛聲從江面上呼嘯而來,像一頭遠古的水牛發(fā)出的求救信號。老何神情一震,僵住了。他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什么,但我們一個字都聽不清。我們同時喊老何老何!他把我們甩開,手扶欄桿高聲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蓖√m!老何突然怒吼,像是呼喚長江的魂魄。江上逝去的只有滔滔江水,歸來的只有點點帆船。他呼喚的“汀蘭”又在哪兒?酒水太辣,淚水太澀,那為何酒水會化作淚水?他蜷縮身子蹲在欄桿下,我們不知所措。
次日我很早就起來了,想去看看長江的日出,想去和重慶說聲再見。走出酒店,我遠遠看見老何依在欄桿上凝望,一股憔悴的氣息瞬間將我淹沒。一輪紅日正從江面上冉冉升起,猶如被灼燒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