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白開水般平淡,這大概可以形容我來這兒之后前四個月的生活。但是最近一系列發(fā)生的事情,像是往這水中加了不同口味的調(diào)味劑。我被硬逼著喝下這與眾不同的飲料,不知道該怎么描述,找誰傾訴。
“你昨天又說夢話呢?”袁姐發(fā)現(xiàn)我一反常態(tài)地沉睡在床上,好意叫醒我。
“說什么呢?”我撐起手掌,支撐起上半身和昏昏沉沉的腦袋,似有千萬條細蟲在啃噬腦核。
“咕噥咕噥地,說個沒完。我都被你驚醒了?!彼畔孪词甑哪樑?,用食指從寫有英文字母的乳白色瓶子舀出一坨乳液,快速地涂抹、拍打在臉上。
“不好意思!”我瞅著床頭銹跡剝落的鐵桿,了無生氣地表示歉意。
“你是不是感冒呢?”她有些驚訝地回頭望向我。
“沒有?!斌w溫沒有升高,讓我以為不是。
“快入冬了,換季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保暖?!痹阌H切地關(guān)懷著我的情況。
“好,你也要注意。”我禮貌地回應著。等她離開了,我才開始動身穿衣。軀體的運動緩解了我迷糊的狀態(tài)。我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
等我到辦公室后,孫工看到我比平時晚到,眼神中透露著驚訝,但還是依靠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還是沒多說什么,只是對我的今日工作做指示。
“好的,我知道了。”我故意露出微笑,來轉(zhuǎn)移別人對我進門時的訝異。顯然,除了孫工,隔壁座的吳明遠等一干同事紛紛投來“原來你也會晚點”的目光。
我連忙打開電腦,開始一天工作,掩飾他們的注意。一成不變的Windows官方桌面,像張藍底的餐布把黃色的圖標攤開在我面前。
我找到那個熟悉的文件夾,再點開表格。我滑動下滾輪,電腦屏幕上成千上萬條蝌蚪般的數(shù)據(jù),如飛流瀑布般逆上傾泄。
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生物,時而靜止,時而活潑地從一個名叫“窗口”的池塘跳到另一個。它們時而消亡,時而被封存在長方形狀的壇子里。我則是那個決定它們生死的人。
點這里,它沒了;點那里,它撲通一下便凝固了。這是一段聽上去有趣的描述,但實際上等我做了將近半年之后,這些魚已然失去了當初的新鮮。它們像群死魚擱淺在荒蕪的島嶼,大量細密的白色泡沫從嘴里吐出,像中毒一樣。
此時正往水里投毒的我,希望著藥效的威力能發(fā)揮得更迅猛一點。曾扮演飼養(yǎng)者的我,到頭來成為罪魁禍首。它們睜大暗淡的眼睛,奄奄一息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一雙雙黑色的雙瞳,猶如在屏幕上畫著一個接一個的黑洞,直到黑洞首尾相連地充斥著整個界面,直到它們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被強大的引力吸附,逐漸融入一體,形成一個莫大的黑洞。
它貪婪地舔舐我的眼睛,像是得到一種勝利的戰(zhàn)利品。眼睛被牢牢粘在屏幕上,像只死在膠水板的蒼蠅。這下,我成了它卑微的奴仆。
從這黑窟窿般的大嘴,傳來陣陣哀號,沒有悲痛的含義,只是一味的重復,像鐵錘撞擊寺廟大鐘的回響。咚一下,耳旁便傳來又一聲和諧的鏗鏘聲,這有力地節(jié)奏感染了我。
腦海中的音響開始自動播放熟悉的音樂,第二個自己在心中跟著愉快地應和。我的情緒被無聲地抽離。外人看來的我在認真快速地敲擊著鍵盤和鼠標,思緒早已飄到九霄云外,像來自未來的快活機器人。
當我抬起頭,舒展下脖子的時候,對面的同事開始站起來,準備動身吃飯了。雖然接近午飯時間,但仍然距離幾分鐘,可他們還是大膽的走了。
我不敢,一直以來都是按點休息,還好有孫工在一旁陪我,不然空蕩蕩若只剩下我一人難免不好受。我點了發(fā)送按鈕,將一上午整理出來的數(shù)據(jù)表發(fā)給她。
終于到點了。我站起來,整理下衣服,滿足地從孫工旁邊經(jīng)過??伤荒蜔┑睾暗溃骸澳氵@表格的數(shù)據(jù)是不是發(fā)重復了,和昨天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急忙走到孫工的電腦旁,仔細觀察著?!疤炖??!蔽殷@呼一聲,瘋了似地拍打這不中用的腦袋。
“唉呀,這可怎么辦呀?”我沮喪地喊道。
“還能怎么辦?當然,是改正呀!”孫工不緊不慢地回答,沒有絲毫同情我遭遇的意思。
“那我下午再改吧,要吃中飯了。”我撇了撇嘴。
“嗯,好吧!但是今天的任務要完成,總部那邊急著用?!彼琅f緩緩地應答,電腦上已經(jīng)切換成她繪制的機械圖紙了。
等到了晚上下班的時候,即使平時都會留下來多做點事情的孫工也走了,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天花板上掛著的白熾燈管的矚目下加班。
我的心情低落了到極點。但很快,空闊的空間給了我孤獨的安靜,我不再抱怨。我揉搓下臉龐,開始認真干活。
表格的黑體字保持著本來的面貌,沒再迷惑我的心神。只是耳旁傳來的金屬敲擊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徘徊。我意識到這是樓下工人在操作機器時發(fā)出的響聲。
這聲音像旋轉(zhuǎn)的陀螺,牽引著人們的思緒。周遭的一切,有形和沒形的,仿佛張著嘴吐出無數(shù)的白線,皆被牽扯進這巨大的漩渦,形成一層層好看的弧線,像樹的年輪,像一杯精心調(diào)制的牛奶咖啡。
我被這張有魔力的手抓住了耳朵,從高處往漩渦中心跌落。我身上的黑色襯衫變成了工整的藍色制服,頭上頂著的白色安全帽也變成了藍色,腳上穿著的已是沉重的黑色勞保鞋。
我手里握著一把分量不輕的鐵錘。一個熟悉的圓柱形狀的機器豎立在我面前,渾身刷滿紅色的油漆,像著了火一樣。
巨大的聲音依舊在車間上空發(fā)出深沉的回響。我下意識地走上前去,為了配合這聲音的節(jié)奏,模仿起工人的樣子,拿起鐵錘往這機器砸去。
“咚”一聲,原本的聲音得到了強有力的注射,猛烈地往四周膨脹。“咚”兩聲,聲音卷起的浪花洗刷著車間污濁不堪的墻壁。我感受著它的聲勢,并受到鼓舞,越發(fā)勇猛地揮舞著大鐵錘。
只見高大的機器身上一塊一塊的鐵皮外衣紛紛剝落。金屬內(nèi)核在外力的撞擊下開始劇烈搖晃。不久,終于一聲巨大的音浪砸下來的時候,“轟隆”一下炸成碎片。海浪推動著機器的尸骸席卷了全部車間,把那些藍白色的建筑沖成粉碎。
我吃力地抬起頭,睜開朦朧的雙眼,意識到原來是我無意識犯了迷糊。滿屏的黑字,耳旁的響聲,一直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