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里一如平常,老湯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個枯槁的雕塑。
這是一個苦命的老人,盡管他并不老!杜磊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剛進廠時就聽人說過老湯的事,據說老湯的老婆早在十幾年前就出車禍死了,只剩下一個女兒和他相依為命。老湯含辛茹苦把女兒拉扯大,直到女兒結婚??烧l也沒有想到,僅僅結婚半年,女兒就又因為一場車禍也永遠離開了他。而且巧合的是,兩次車禍竟然都出在同一地點,就是不遠處的那個十字路口。
人們都說那個路口很邪,因為路的那邊是墳地,這邊是村莊,活生生的一個生死分界線!杜磊聽過很多關于那個路口的傳聞,據說很多人都曾在夜里見過一個黑影在那里晃蕩,人們都說那是等著投胎的鬼魂。杜磊在沒進廠之前,有次路過那里,就曾看見過一只血淋淋的手在路中間晃動,嚇得他好久都不敢從那兒走??珊髞韥淼竭@個廠,那個路口卻成了他的必經之路,盡管每次路過的時候都膽戰(zhàn)心驚,但沒辦法,因為膽戰(zhàn)心驚不會死人,但沒有工作卻真的會餓死人!
老湯臨走的時候,竟然破例沒有叮囑杜磊什么,而是深深嘆了一口氣。自從昨晚他和老湯說過那男人的事后,老湯就像變了個人。他依稀覺得老湯和那個男人好像認識。他有些好奇,于是走過去掏出一支煙遞給老湯,老湯沒有說話,接過來低著頭靜靜地抽。
“老湯,你說這個世界上真有鬼嗎?”杜磊問。老湯頭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里有一絲疑惑。他于是把剛才在修車鋪見到的一幕又說了一遍。老湯沒說話,低著頭坐在那兒,直到一支煙快抽完了,才嘆了口氣對杜磊說:“那個孩子……他走得不甘心吶!”
…杜磊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老湯說的是那個男人還是其他什么。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著老湯把話說下去。
果然,接下來他從老湯嘴里聽到一個悲慘的故事:一年前,一對夫妻在那個路口開了一家修車鋪。因為那條公路有些偏僻,所以他們的生意一直不太好。
可是他們彼此相愛,所以盡管貧窮他
們卻是幸福的。每天清早,女人都會為
男人做好飯,再到附近的一家工廠上班,每天回來得很晚。男人怕女人一個人回家害怕,每當天黑的時候,男人就會在門前掛上一盞燈籠。女人遠遠地看見那盞燈籠,就知道是男人在那里等著她,這樣就不會感到恐懼,只有甜蜜??墒切腋5娜兆硬]過多久,一個晚上,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了女人的生命,而那輛肇事汽車也趁著夜色跑掉了。從那以后那個小木屋就漸漸廢棄了。“那后來呢?”杜磊忍不住問。
“后來,男人經常會一個人到那個路口待上一陣,他是怕他的老婆一個人在那兒害怕啊!”老湯的眼睛看著外面的天,顯得有些深邃。愣了一下又接著說,“還有,就是等著那輛肇事汽車路過,好為他的老婆報仇??!”
“那··…·…那個司機找到了嗎?”杜磊問。
“沒有!不過總有一天會找到的!”老湯幽幽地說,“血債血償!逃是逃不掉的!”
“血債血償?”杜磊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昨晚那個奇怪的夢,那個男人對他說的就是這樣一句話,“你……好像對那個男人的事很熟悉?”
“因為,那個出事的孩子就是我的女兒?!?p> 老湯走的時候,撂給杜磊一句硬邦邦的話:“其實當時我女兒并沒死,如果及時送到醫(yī)院說不定還有救!有時候啊,救人其實就是救自己,可偏偏沒人信!”
杜磊有些愕然,他覺得老湯的話另有所指,就像專門說給他聽一樣。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些困了,渾渾噩噩的,連思維都好像變得有些遲鈍了。
老湯走了,偌大的車間又只剩下杜磊一個人。一陣沉沉的倦意襲了過來,劉東華打了一個哈欠。這兩天不知為什么,只要一走進這個車間,他就開始發(fā)困,那種困意沉沉的,讓他覺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睜都睜不開。他知道,在這種時候困意可能是致命的,但他卻無法抗拒。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面前的皮帶變得有些模糊,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的,轟鳴的電機聲也開始變得忽大忽小。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和那個男人之間有些什么瓜葛,可究竟是什么卻又記不起來。男人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隱藏著一些什么。還有老湯,杜磊總覺得老湯剛才的話也有針對他的意思。難道他們把我當成了那個肇事司機?但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和老湯一起工作了半年,老湯比誰都了解他,他只是一個連一輛新自行車都舍不得買的窮小子,怎么會是那個汽車司機呢!說實話,他的心底是同情老湯的,他也恨那些肇事后逃逸的無良司機,不過也僅限于心底想想而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直是他的做人準則。
越來越困了,杜磊覺得自己真的快堅持不住了。只睡一小會兒,哪怕就睡一分鐘也行??!不會出什么事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而且頭很痛,迷迷糊糊得像走進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四周很嘈雜,亂糟糟的聽不清是什么聲音。
他的面前是一條筆直的路,灰白的和那條水泥路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路的兩邊沒有路燈,而且沒有一絲風。杜磊就那么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思維似乎停頓了,只能機械地往前走,像是被一個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他看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灰白的叉號般醒目。路的中間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杜磊看不清他的臉。他往前走了走,瞇著眼睛往前探了探身,仔細一看,卻“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他看見一張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臉上的五官都在,卻唯獨沒有下巴,杜磊看見裸露的一排白森森的牙齒正在一張一合,發(fā)出“嘿嘿”的怪笑。
“血債血償!你逃不了了!呵呵……”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他回過頭,看見的是一張血淋淋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都被糅合到了一起,像一團爛泥糊在臉上。
“不!不是我!你們一定搞錯了!”杜磊大叫著,他往后退著,可是他的身后卻站著那個男人!退無可退!就在杜磊感到極端絕望的時候,一陣鉆心的刺痛把他從這個恐怖夢境里拉了回來。他睜開眼的一瞬間,耳中首先聽到的是一聲“咔嚓”的脆響。那是他的骨骼被皮帶壓碎的聲音!
再恐怖的噩夢總有醒來的時候,無論多么可怕,但終究不會致命!但是現實不同!是禍躲不過!這是杜磊腦子里的最后一個念頭!
杜磊醒過來的時候,鼻子里嗅到的是濃濃的蘇打水的味道。他看見自己的一只胳膊正掛在面前,上面纏著厚厚的繃帶。
杜磊沒有死。他后來才知道在最后關頭是皮帶上的應急裝置救了他的命。自從去年那個工人出事以后,廠里就在每條皮帶上安裝了這種應急制動裝置。杜磊一直以為那根本沒什么用,沒想到這次卻硬是把他從死神那兒拽了回來。
命不該絕!杜磊想。但是接著而來的卻是更深的絕望,他被告知因為粉碎性骨折,他的這條胳膊就算保住了,也不會再靈活如前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將會成為一個殘廢!“還不如讓我死了!死了干凈!”杜磊狂叫著。
“叫什么叫?知道這樣你早干什么去了?”旁邊的醫(yī)生冷冷地說,“我們在你的血液里發(fā)現了大量安定藥物成分,明知道你的工作存在一定危險性,還在上班前服用,你怪誰???”
“安定?”杜磊一下愣住了。
“就是安眠藥!”
杜磊在那一瞬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轟得他有些蒙!“安眠藥……”杜磊低低地念叨著,這兩天的遭遇放電影般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重復著,他想起那個男人遞給他的那個搪瓷缸,那澀澀的開水,還有那車胎上亮閃閃的圖釘。一定是那個男人!
杜磊覺得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燒,在蔓延,烤得他口干舌燥。他豁然起身,在醫(yī)生驚異的目光里走出病房。他的胳膊傳來一陣劇痛,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找到那個男人,當面問個清楚!他們之間無冤無仇,那個男人為什么處心積慮要置自己于死地!如果僅僅是個誤會,那這個誤會未免太大了!
那個十字路口仍然橫在那兒,路邊的野草仍然在左右搖擺著?!芭椤钡囊宦暎巧汝P著的木門被杜磊一腳踹開了。那個男人正坐在木桌邊,面前放著一杯酒,和昨天晚上一樣,仿佛一直就沒動過。
“來了!”男人抬起頭看了看杜磊,他的表情怪異,似笑非笑的,仿佛早知杜磊會來一樣。杜磊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怎么開口,只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男人。男人也在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漸漸出現一絲猙獰。
“你為什么要害我?我們無冤無仇!”杜磊咆哮著。
“其實你不該來的!”男人答非所問地嘆了一口氣,“既然閻王爺不收你,你干嗎還硬要往里闖呢!”
“我問你為什么要害我?是不是你以為我就是那個害死你老婆的司機?”杜磊絕望地叫著,“你弄錯了!”
男人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據說每個因車禍死去的人,他的魂魄都會被禁錮在原地,直到下一個死在那兒的人去替代他才能離開!我老婆本來就怕黑,這么久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現在好了,你來了!”
杜磊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那就是他真的不該到這兒來!這是個瘋子!和瘋子怎么會有道理可講呢?他想跑,可是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驚異的人,老湯!更讓他驚異的是,老湯的手里正拿著一把鐵錘,而這把鐵錘砸到了他頭上。
“你不該來!你本該安享晚年的!”
“不,我已經老了,我活著本就沒什么意思。只希望我自首以后,你可以繼續(xù)留在這里,把那個肇事的人抓住,我就安心了!”男人的眼里有一滴淚滾落了下來,“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一年前的一個傍晚,天陰沉得厲害,凜冽的西北風吹過路邊的高壓線,發(fā)出“嗚鳴”的哀鳴。一個男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緩緩而行,男人的耳朵凍得通紅,但臉上卻洋溢著溫暖的笑。車后座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的一只手攬著男人的腰,另一只手輕輕地托著突起的肚子。女人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剛在醫(yī)院做過檢查。因為在街上買了些東西,所以回來時天已經快黑了。
冬天的天總是黑得很快,況且那天本就是個陰天。一轉眼的功夫,路邊的一切就被黑暗給吞噬了,冰冷的水泥路向前延伸著,像一條灰白的帶子。
“冷嗎?”女人問。
“不冷?!蹦腥说哪樕蠋е鴿M足的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想起剛才在醫(yī)院時醫(yī)生暗示他的話,讓一心想要個兒子的他有些飄飄然。
“你說,我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女人摩挲著男人寬闊的后背,一臉溫馨的向往。
“呵呵!”男人笑了笑,“不知道,肯定很漂亮吧,像你!”男人看見前面不遠處的那個十字路口,把車速放慢了些。那個路口有一家屬于他的修車鋪。他們就要到家了!那是他們愛的小窩,他們的天堂。但有時候,天堂會離地獄很近。生和死,有時也許僅僅就是一線之隔。
十字路口像是一個灰白的叉號。男人走到這個叉號中間的時候,眼睛的余光看見了身后的一抹光亮,那是汽車的燈光!男人甚至沒來得及回頭,身體便如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凌空飛起。
男人在一聲沉悶的落地聲后,最后看見的是一個飛馳而過的黑色卡車。女人的身體倒在不遠處,汽車的輪子從她肚子上碾過,她的頭此時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tài)扭曲著,眼睛凸在眼眶的外面,直直地瞪著她身下那團血淋淋的肉!那是她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女人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孩子出生的情景,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十字路口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安靜得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除了不遠處那輛扭曲了的自行車,一個輪子還在不停地轉動著。
男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不屬于他了,他甚至感覺不到痛,一切都似乎和他沒有關系,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他看見自己面前有血在流淌,從他的嘴角一直延伸到眼睛,黑黑的血似乎在蠕動,像是一團蛆蟲。他動不了,他也不敢動,他怕自己一動,就會從這場噩夢里驚醒過來。
男人這時才明白,原來有時候噩夢也是讓人向往的。他甚至希望這個噩夢永遠都不會醒!可是,一陣自行車的“吱嘎”聲打碎了他的愿望,他的眼睛貼著路面,看到了一個緩緩過來的人影,那個人影吹著口哨,推著一輛自行車在路上走著。男人的手指動了動,只一下,卻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男人沒有放棄,他繼續(xù)努力著,男人的心里此時只有一個念頭:也許,他的老婆,他的孩子還有救!
人的信念有時真的會很強大,甚至可以強大到和死神抗衡。就在那個人影快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男人終于舉起了他一只沾滿鮮血的手,微微地晃動著。他知道,這個人也許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并不需要那個人做些什么,他只是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處境,然后打個電話報警,這樣也許就可以救回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孩子!
可是,他聽見的卻是一聲自行車倒地的聲音,然后便看見那個人轉身跑開的身影,那個男人唯一的希望就這樣跑開了,甚至沒有發(fā)出一聲尖叫!男人永遠忘不了那個人影跑開的腳步聲,那個讓他絕望的聲音!
可那個人影并沒有跑多遠,卻又轉身跑了回來。是良心發(fā)現嗎?不是!那個人影只是回來推起那輛自行車,然后又一次跑開了!但在那個人影彎腰扶起車子的一刻,男人看見了他的臉!那個人就是杜磊。
這個男人后來得救了,可是他的老婆卻死了。男人最終沒有找到肇事卡車,卻記住了杜磊的樣子。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當巨大的仇恨需要報的時候,每一個相關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該死的!杜磊就這樣成了男人的報復對象。
每一個夜晚,男人都會在這個十字路口徘徊,他會點燃一支煙,輕聲地和自己的老婆拉些家常,然后,就默默地等著杜磊從這里路過……
夜非清
旁觀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