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正是入秋時節(jié),一老一少牽手行于街頭,少年雖衣著平平,卻也算得上干凈,反觀老人倒是一口黃牙,胡須拉茬,手拄一桿破竹黃布幡旗,上面寫著一個“卦”字,同灰白發(fā)絲一起,于風中凌亂。
二人于一酒肆處停下,少年手中拎著酒囊,酒肆老板熟練接過:“醉仙五文,新雪一吊?”
“醉仙、醉仙,不要新雪?!崩项^微微睜眼,不緊不慢的答到,只見左眼單有眼白不見眼珠,似揉作一團,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好像是瞎了。
“得嘞!”酒肆老板邊邊打酒邊搖頭,低聲跟旁邊幫忙的老婆嘀咕:“這娃娃,眼下這年紀不好好念書,怎么整天跟一個江湖騙子瞎混一起,看咱家小子,都學上論語了?!痹挍]說完就挨了老板娘一及白眼,老板娘倒是心善,拽過酒囊又給多添了些,轉身拿了幾個肉包,用荷葉紙包好遞給了孩子。
“平安,還不謝過嬸嬸?”老頭輕輕撫了撫孩子的頭,隨后李平安開心的將荷葉包環(huán)于胸前,低頭謝過。
二人剛行出酒肆后,平安便不解問道:“師父師父,剛才那個叔叔說你是江湖騙子,什么是江湖騙子?。俊?p> “哈哈哈哈,是這樣的。江湖爾虞我詐,是個壞東西,騙子宵小之輩,也是個壞東西?!崩项^左手拄著幡旗,右手從平安那里接過了酒囊,拔開酒塞,醉仙清香凜冽,如煙似霧,沒忍住抿了一小口,酒水一線淌進身里,頓覺秋風不寒。
老頭咂了一下嘴道:“好酒,留到晚上喝。平安吶,壞東西加上壞東西,那就是好東西。正所謂江湖騙子,那就是曾經騙了整個江湖的人。你師傅我,就是這樣的人?!?p> 老頭說罷,自覺這解釋頗好,但凡少了剛剛這口酒,說出來的話都不能是這個味道。等再想把酒囊遞給平安,卻發(fā)覺小子已經跑了,環(huán)顧了一圈,原來是跑去了湖邊的天合酒樓聽說書去了,登時氣的兩條眉毛氣愣是沒在一條直線上。
這天合酒樓寓意天人一口食,一樓乃是一茶堂。
卻觀茶堂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皆為溫飽之家,更有富貴門第,老頭又咧嘴一樂,當下便破布幡旗一插,尋得門口一木墩坐下,決定今天再尋幾名愿意與道法結緣,愿意給道緣破財的那種“有緣之人”。李平安在茶堂里頭,正愁看不見內場,眼瞧著老頭已經坐下擺攤,登時心里一松,卯足了勁兒往人群中鉆,想要擠到前面聽個清楚。
啪?。。?!
茶堂醒木一響,四下座俱靜。
街旁幡旗獵獵,有緣人已至。
天合酒樓的茶堂雖不是雕欄玉砌,卻布置得書香文雅,盡顯茶韻。茶堂里的說書先生雖說的大差不差,卻也根據大眾口味周期輪換,是謂合理。
因為平安畢竟不總來,又沒有閑暇專門等到說書人到場,或在專門的時間來等位置,所以聽得也不算全。由于最近說書人講的都是青山宗的往事,中州之人無不心生向往,何況是京都,茶堂之人更謂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平安近乎每每中午都會來這里聽書,漏聽了的,也會從茶樓伙計那里幫忙斟茶,補上幾章,大抵也算是知道了李刻舟一劍開天門等傳說。
啪?。。?!
茶堂醒木再響,仿佛長夜漫雪之后的一聲炸雷,厚靜廖廣。說書人聲音嘹亮清闊,定睛望去,這人卻不似想象般的儒雅,素衣布袍,厚唇髯胡,屏風前舉起茶杯小吸一口,出言鏗鏘。
“今日,我與諸位講的是,中州大派青山宗的八峰一澗,為何改為了六峰一澗的往事!”
又是驀然間,沉靜的茶樓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與掌聲,門外老頭攤位前,一人已坐下,面龐清秀。
“老爺子,卦怎么算?”
“不準不要錢。算財運,錢一吊;算官運,錢一吊;算壽辰,錢一吊;算……”老頭話音未落。
啪?。。。?p> 第三聲清響,這次不是醒木,是一錠雪花官銀,驀地被拍在了桌上,“這是算……”
“財運、官運、壽辰,這一錠銀子只多不少,有多少,算多少。我聽。生老天意,但說無妨?!泵媲爸私z毫未嫌棄木墩上的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腿坐下。
啪?。。?!
第四聲清響,那人說罷將展著的扇子收攏起來,置于案上。只見扇子裝飾華麗,末端綁有佩飾,老頭方前端瞧,看出是一副山河圖,卻未有落款,所以不好辨認此人來歷,只知此等季節(jié)依然隨身帶扇,定是愛面之人。
那人見老頭不為所動,便于懷中取出一小巧玉壺:“算準了,酒也是你的?!?p> 老頭眼中精光四射,急道:“先飲再卦?”
那人點頭神色不變,輕言:“先飲再卦!”
瓶子畢竟小巧,老頭吸溜一口就下了一半,腹中一熱,心中已有了答案。
“小妮子行至這京都,何故女扮男裝呢?”老頭出言道。
那人一驚,又仿佛在意料之中,隨之輕聲對老頭講:“你認得出我?”
“扇子扮的過于刻意是其一,換坐姿是漏出的女娃玉佩是其二,身上氤氳的脂粉香氣是其三。妮子你叫我卜卦,財運官運,你應并無興趣。天下醉仙無數,鮮有佳品,銜月谷內地佑天藏,晝夜不溫,此出醉仙必甲天下,傳聞醉仙之上更有樂仙,需用特制玉器承裝,老頭我是有福啦。既是銜月谷來人,想必還是為了平安這孩子吧?!?p> “妮子你剛算得這壽辰呢,自然是離刀劍越遠,活得越悠長。但這命數啊,老頭奉勸一句,安安分分,江湖兇險。”說罷將案面上的官銀揣入懷中:“我與你父親乃是至交,但我行的是無為道,朝代更迭,斯人已逝,都是因果,皆是道途。”
“李大人當年共清風兩袖,共留下三個孩子。清流修行最好處,自在紅塵逍遙中。若你弟弟不是跟著我這窮苦老道,而是隨你大姐入了宮中,怕是會自視過高,若是隨你回谷,亦會被身世所惑。”
有的時候,語言亦是利器。
“那在你身邊就不會嗎?”第一劍。
“我每日教他背書兩章,打水拂塵,劈柴買菜。他又喜愛聽書閑玩,哪有精力去想身世呢?”
“你不教他修煉嗎?”第二劍。
“知書達理,清流長在,國泰民安,還要拳腳功夫干什么?!?p> “平安是不是棋子?”第三劍。怕也是,最后一劍。
“你既挑平安不在之時尋我說話,想必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無非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我想讓他繼承李大人的遺志,再讀幾年官書,考一份功名。”
風起了,湖面褶皺。
半晌。
老頭出言:“你給的樂仙不錯,若是下次再來,為我?guī)???p> 那人雙膝跪下,恭恭敬敬的叩首行晚輩禮,為大姐叩,為自己叩,為平安叩。
啪!?。。?p> 第五聲清響。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再一醒木,眾聽客間唏噓了幾聲,便散了去,有的留在茶座間繼續(xù)喝茶,有的回了街市上,各忙各的了。如是風卷殘云,氣氛一片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