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又是京都。
京都有座天合酒樓，牌匾圖個天人一口食的寓意。
天合酒樓并非孤樓，而是幾個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著煙波縹緲的湖，景色極佳，一向是名門貴族登高飲酒的所在。一樓是茶堂，茶堂之上，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席間觥籌交錯，言語歡暢，其樂融融。
是雪天，是清晨，是小乞丐被高師傅撿回酒樓的第一天。
小乞丐吃飽喝足后，高師傅教的第一件事，是劈柴。
高師傅講，左手持斧柄，右手握斧把，心無雜念，一斧劈下，待斧頭入木五寸，以石墩為基，一分為二。每根圓木可作八段，這八段柴火要劈得一般粗細(xì)大小，這樣爐灶里燉湯的火才夠旺，才能把骨頭渣子都熬化了融進(jìn)湯里去，是謂正宗骨湯。
小乞丐熟悉生活后，高師傅教的第二件事，是熬湯。
小乞丐沒喝過高師傅的湯，想嘗一嘗，高師傅說那是客人掏了銀子才能喝的東西。小乞丐也沒喝過自己的湯，因為怕挨高師傅的耳刮子。他只見過客人喝師父熬的湯，或者是自己按師傅秘法熬的湯，喝完一口五官好像都散了架，輕飄飄地掛在臉上，真像是升了天似的舒坦。
單學(xué)會劈柴熬湯這兩件事，小乞丐用了一年。
師父是高大廚，高大廚就是高師傅。沒人知道高師傅的名字叫什么，但旁人若提起天合酒樓里的高師傅，免不了贊嘆幾句：“嘿，高大廚的廚藝，那可是皇上嘗了都贊不絕口?！?p> 然后都會提及那道傳說中的菜肴----錦繡山河。
“啪！”小乞丐正拖著下巴發(fā)呆，怕什么來什么，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高師傅一記耳刮子，高師傅罵：“雪梨銀耳羹都糊了聞不見嗎，一會李小姐就到了，趕緊重熬一份！”
小乞丐捂著臉小聲嘟囔：“人家鼻子不通氣嘛。”
話說很久之前，天合酒樓還孤零零地躲在京城一角，起初并無人知曉，只是尋常酒樓，特色就是一樓增設(shè)茶堂經(jīng)營說書生意，直到某天當(dāng)時的當(dāng)朝皇上心血來潮，帶上寵妃侍從微服出巡，饑腸轆轆之時來到天合酒樓。高師傅學(xué)廚多年見多識廣，識人辨人更是極準(zhǔn)，一眼就瞧出來客身份尊貴，于是施展渾身解數(shù)做上一桌好菜，吃得皇帝龍顏大悅。
高師傅登時已經(jīng)看出這位客人正是當(dāng)今圣上，下人又端上一盆清澈澄亮的湯?；噬吓e勺一嘗，居然是在宮中都從未嘗過的鮮美，便開金口問道：“這是什么湯？”
高師傅跪地答道：“此湯名為‘錦繡山河’。”不見一絲膽怯。
“哦？意取何處？說來與朕聽聽。”皇上知道被看破身份卻也不惱怒，反而有些欣賞面前的廚師。
“回稟陛下，此湯先選東嶼雕山下海參、鮑魚為主食，采摘南疆相思紅豆、融化北荒雪國之冰，滋陰西域烏骨雞潤燥，若非陛下開明圣治，何能闊此疆土，攬其吃食？以致百姓安居，山河無恙?！?p> “哦？”皇上龍顏大悅：“那這錦繡一說何解？”
“回陛下，古人詩云‘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繡中?！隋\繡確實是指大好河山，可小人這湯卻寓意有二，勞煩請娘娘上前一觀?！?p> 三千佳麗擇其一，六宮粉黛無顏色。能跟隨皇上微服私訪的女子，非嬪即妃，只見貌美佳人緩緩起身，行至跟前，卻見那湯面竟如明鏡，鏡面倒影裊裊，映出絕世芳顏，正是錦繡之解。
“好！好！！”皇上連連拍手稱贊道：“來人，拿筆來。”
待下人上好筆墨，皇上左手挽袖，右手展紙揮毫，筆走蛟龍，但見字跡直畫如劍，曲筆似藤，點若危峰墜石，撇如蘭葉拂風(fēng)。
筆停一墜，墨寶正是“錦繡山河”，寫罷攜佳人拂袖而去。
對于這些事情，小乞丐也都只是聽食客們不經(jīng)意間說起，從而略知一二，也不知道一傳十十傳百之后，這個故事添油加醋了多少，每次問高師傅，高大廚子也只是回一句：“好好劈柴、好好熬李小姐的銀耳雪梨羹?！?p> 小乞丐也不知道李小姐是誰家的小姐，只知道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紀(jì)的小姑娘，是家中長女。無論春夏秋冬，每半個月都會在隨從的陪同下來天合酒樓喝上一碗銀耳雪梨羹。她和尋常人家的姑娘不同，身上是綢緞做的衣服，隨從看起來也不是一般人物。高師傅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只有低頭的份。
但是小乞丐心里有氣，因為出身不同，這輩子的福氣也不一樣，哪怕平時李小姐微笑著問他的名字，他也扭過了頭不理睬，或許是真的沒有名字，或許又是在賭氣。每次李小姐一走，高師傅就指著他破口大罵：“你這小兔崽子，人家可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要是再敢放肆，我就把你趕出去繼續(xù)挨餓?！?p> 其實李小姐吧，她倒沒什么大戶人家的架子，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也就是小乞丐心里有個結(jié)，后來李小姐再喚他，他也學(xué)會了點點頭應(yīng)個聲，倒是高師傅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拿他也沒辦法。
直到來年的臘月，小乞丐害了一場病。
他從沒病得這么嚴(yán)重過。外面飄著大雪，身子卻像炭火似的滾燙。高師傅跑去抓藥，郎中卻說北方近來戰(zhàn)事連連，加上大雪又封了路，做藥材生意的商人很久沒來過京都了，藥材早被大戶人家搶購一空，哪還有什么藥材可賣。
高師傅知道這都是實情。今年夏天全國大旱，不少地方還鬧蝗蟲，聽說餓死不少人。前些日子中州有人造反，軍隊卻被叛軍打得潰不成軍?，F(xiàn)在京都里到處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人們議論著叛軍會不會這么一路打入京城。這么一來別說藥材，就連天合酒樓常用的食材都買不齊了。
正好李小姐來了，酒樓里的食材雖然缺，卻依舊給她備著一碗銀耳雪梨，銀耳是干貨，梨是秋梨，在冰窖里凍了一個月。雖然不適合生吃，燉湯卻是正好。
李小姐拿一根純銀的湯匙，一口一口地抿著湯羹，眉頭卻緊皺著。喝到一半忽然放下湯匙，看著外面的雪花發(fā)呆，嘆了口氣：“這京城外面的人有多少人會餓死，我卻還在這里喝這一口甜湯?！?p>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問高師傅：“你們家的小乞丐呢，怎么沒見著他？”
高師傅道：“受了風(fēng)寒，病得厲害?！?p> 李小姐問：“怎么不找郎中？”
“找了，郎中說沒藥材，沒得治?！备邘煾稻o張地搓搓手，打量著李小姐的神情。見她微微蹙眉，然后扭頭對隨從說了些什么，這才放心地舒一口氣。
“回頭我讓他們帶些治風(fēng)寒的藥給他?！崩钚〗闼紤]半響，又對高師傅說：“以后別給我備這銀耳雪梨的食材了，現(xiàn)在外面鬧饑荒，不該這么奢侈?！?p> 高師傅微微頷首。
藥材是上好的藥材，熬出的藥湯色澤明亮藥香濃郁。李小姐的隨從還帶來一只參，說是要給小乞丐補補身子。
湯藥下肚，小乞丐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少年畢竟是少年，心思單純，誰對自己好就惦記著她，他心想著等到李小姐下次來，自己得親手燉一盅冰糖銀耳雪梨，然后向人家道個謝，好歹是她救了自己的命。
小乞丐問過高師傅：“她究竟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小姐？”
高師傅卻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