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村外的官道上,人群一簇一簇地向著江陵府行去,老老小小,拖家?guī)Э冢械耐浦≤?,有的趕著牲口,更多的是背著大大小小包裹的人,披著蓑衣,在濕滑的石道上艱難地走著。還有一些駕車、騎行的人也夾雜在人群中緩慢前行??摁[聲、叫罵聲在路上不絕于耳。此時一輛反向馳來的馬車緩緩?fù)T诹斯蜃愤叢菖锵碌膬蓚€人身邊。馬車很是精致,兩側(cè)各繪有一枝迎春怒放的桃花,車上下來一名濃妝女子,四十來歲,中等身材,額間一顆小痣稍顯突兀。另一人則是一名身著對襟紗衣的彪形大漢,坦開的衣襟處,露出一叢濃密的胸毛,再看那一臉的橫肉,讓人不寒而栗。而跪坐路邊的兩人一人為六十左右的老漢,一人為十二三歲的少女。那大漢下車后也不顧自己的大車擋住了對面的車駕,徑直走向路邊的兩人,向著那老漢狠狠說道:“李老頭,銀子準(zhǔn)備好了嗎?小丫頭我們這就帶走了哦。”
那老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著壯漢身后的女人說道:“劉姐兒,您行行好,能不能把小娟送到一個好人家里當(dāng)個奴仆???”
“你管得著嗎?”那壯漢直接就去拉老漢身邊的女孩。
“你們可不能將小娟送到窯子里去啊?!崩蠞h和那壯漢撕扯起來,但又怎是那大漢的對手,啊地大叫一聲,被那壯漢一腳踹翻在地上,眼見著要將小娟拖上馬車。
“住手!”,牽馬被馬車擋住的齊舟一聲斷喝,“為何要強搶民女?”
昨日齊舟二人在驛館住宿一晚后,今日繼續(xù)趕路,準(zhǔn)備于晚間至江陵府投宿,只是前幾日廣陵江在南門縣決口,相鄰兩個縣也都遭了殃,今夏陰雨不絕,洪水來勢兇猛,沖毀、淹沒民舍莊稼無數(shù),失蹤、淹死者亦是不計其數(shù),無家可歸的幸存者無奈沿官道結(jié)伴至州府乞活,齊舟二人裹在人流中已行走了五個時辰,天近黃昏,離州府卻還有四十余里,恰逢有人恃強凌弱。
“小兄弟,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你就不要管這個閑事了?!蹦侵心昱訉χR舟柔聲說道。
“大爺,你欠他們多少銀子?”賀齊舟扶起跌落在地上的老人問道。
中年婦女搶著說道:“四十兩,不過現(xiàn)在連本帶利是七十兩”。
“我也沒辦法呀,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才借的錢,不想害了我這可憐的孫女啊”。老漢哭道,旁邊的少女亦大聲痛哭起來。
這一日來,一路上賀齊舟見過太多苦難之人,身邊的二百兩銀子已經(jīng)送出了將近一半,本來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留著剩余的銀子去京城趕考,無奈又碰到這對可憐的祖孫,正自猶豫間,林川撞了撞賀齊舟肩膀,輕聲說:“我身邊還有點,省點應(yīng)該還夠的?!?p> “把借據(jù)拿來”,賀齊舟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和二十兩碎銀。
那中年女子嫣然一笑,接過齊舟的銀兩,從懷里掏出一疊紙,抽了一張出來交給齊舟,說道:“這位少爺真是豪爽,好人定有好報?!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回馬車。
那老漢對著齊舟拼命地磕頭,還要他將那女孩一起帶走,說是現(xiàn)在無家可歸,也養(yǎng)不活小孩,賀齊舟臉一紅,當(dāng)然不可能帶一個小女孩在身邊,只能再拿出十兩銀子,交于老漢,匆忙告辭。兩人又緩慢地行出幾里,眼見晚上無處投宿,不禁暗自著急,只聽得前方有人高喊,州府夜間關(guān)閉城門,大家隨我至郊外圓通寺暫住,明日再趕路??粗昂笊锨说年犖椋R齊舟對林川說,“也只能如此了,先去廟里將就一晚吧?!?p> 行至花溪村村頭,官道邊一條石徑斜斜向上,通向一座小山,山上坐落的正是江陵府名剎圓通寺,在道路岔口的涼亭里,有一人一騎站在亭內(nèi),似有兩大包重物掛在馬背上,見到逃難的行人就向大家指出進(jìn)寺的路徑,并且按人頭每人發(fā)放約莫一兩碎銀。那人身材高挑,三十余歲,絡(luò)腮胡子,粗啞的嗓音正在使勁地喊話:“逃難的,今天別趕路了,到圓通寺過一晚,南門縣和祁東縣大財主發(fā)善心,一人一兩,莫要錯過?!绷碛袃擅嗄陰椭l(fā)放銀兩,那兩人身背行囊,應(yīng)該是逃難隊伍中的好心人。
“木頭,你還有多少銀子?我只有十幾兩了。”賀齊舟問林川。
“三十八兩,還有兩貫銅錢。”林川答道。
“我們好像也變?yōu)拿窳?,走,去領(lǐng)銀子,不領(lǐng)白不領(lǐng)”。說完,就和林川牽著馬,排在災(zāi)民的隊伍后,去領(lǐng)賑災(zāi)銀子。等他們兩人前去排隊時,領(lǐng)救濟(jì)的兩列隊伍已經(jīng)有百來步長了,一會功夫,他們身后也有數(shù)百人排起了長龍,隊伍中叫罵聲不絕,大多是呵斥插隊之人。約莫一刻鐘時間,兩人身前也僅剩三四人,齊舟心想,二兩銀子省點用也能混個十來日了,到省府、京城還要想辦法去賺點銀子。想著想著,忽聽“啪”地一聲,接著就是一聲慘呼,只見一名頭戴斗笠、身材瘦削,著黑衣的青年男子捂著手背,呲牙咧嘴地正在呼痛,一小塊銀子掉在地上,手持馬鞭的大胡子板著臉淡淡說道,“你在半個時辰前領(lǐng)過了,快滾!”,那人一臉駭然,不甘心地轉(zhuǎn)身向小山的寺廟走去。
好厲害的眼力,賀齊舟心想,半個時辰少說已走過上千人,居然還記得一個普通人的樣貌,再細(xì)聽他的呼吸脈動,顯然是一名練家子。賀齊舟天生體格強健,感觀敏銳,長期在瀑布中聽風(fēng)辨位的苦練非但沒有折損聽力,反而使賀齊舟的聽力異乎尋常的敏銳,其視聽觀感、反應(yīng)能力甚至遠(yuǎn)超已通三脈的林川,故亦助其僅靠肌體能力就能戰(zhàn)勝嫻熟運用內(nèi)力的林川、楊山。待到賀齊舟牽馬上前領(lǐng)錢,發(fā)銀子的青年給了他一塊四四方方嶄新碎銀,約莫一兩左右,顯然是大銀錠熔成長條后一段段剪下來的。排在齊舟身后的林川也要領(lǐng)取銀子時,只聽得一旁看著的大胡子說道:“且慢?!闭f完就開始細(xì)細(xì)打量起林周二人,喃喃道:“好馬,可惜老了點?!贝藭r的齊舟、林川,二人二馬跑了一天的路,混身泥漿,一身蓑衣吸飽了水,貼在身上,哪里還有出發(fā)時的精氣神,再加上兩人一天來大大地破了財,都是一臉苦相,看上去比災(zāi)民還要災(zāi)民。齊舟的大黃馬馬頭偏短,肚子也又大又圓,還有點下垂,四條腿倒是粗壯,只是從小腿到馬蹄都長著濃密的長毛,也是吸飽了泥漿,反倒是駿馬頸上都有的鬃毛卻不見蹤影,只有幾綹細(xì)毛稀稀拉拉地搭在頸背,與禿頂者的頭發(fā)一般無異,大黃馬蔫蔫地跟在齊舟身后,哪有一絲駿馬的蹤影?而林川十幾兩銀子的棗紅馬也是普通地不能再普通了。賀齊舟正在納悶,倒是排在齊舟后面,等待領(lǐng)取救濟(jì)的林川,刷地一下滿臉通紅,以為被識破了災(zāi)民的身份。
連續(xù)地停頓,讓他們身后的人有些不滿,更后面的人擔(dān)心銀子發(fā)光,叫聲一下子此起彼伏。那大胡子醒了醒神,擺擺手示意發(fā)銀子的青年繼續(xù)發(fā),然后對著齊舟笑道:“哪天說不定我就等你救濟(jì)了哦?!?p> “好,只要我有錢?!辟R齊舟向那漢子拱了拱手,趕緊帶著剛剛拿到燙手銀子的林川向圓通寺方向走去。
從官道到位于半山的圓通寺有將近三里的路程,好在圓通寺香火鼎盛,山道修得頗為寬闊,別說并排走兩匹馬,就是并排兩輛馬車亦是綽綽有余。賀齊舟與林川跟著人流,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木頭,你覺得那個賑災(zāi)的家伙是什么人?”
“有錢的好心人唄。”林川答道。
“好心倒是好心,有錢那就未必了。”
“何以見得?”
“哼哼,他那件長袍料子倒是不錯,不過都洗得泛白了,那雙牛皮靴也穿很久了,都發(fā)黑了?!辟R齊舟一邊說一邊將分得的那塊碎銀向前高高拋起,走兩步正好接住,繼續(xù)說道:“你看這銀子,分明就是這兩天镕了之后匆匆剪成的,四邊的棱角摸著都硌手,我啊,懷疑其來路不正哦,不過銀子上也沒寫名字,給了咱們就是咱們的了?!?p> 林川道:“嗯,有可能的,我看那人好像身手不錯,最好是劫了商知縣那樣的狗官。咦,少爺,你看左前方那亭子里是不是有人插了草標(biāo)?”
“我早看到了,剛才還路過幾個插標(biāo)的,不過我們真沒銀子了,如果再用掉,那就真要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