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云開霧散
前幾日，七米計算著袞戈一行到達(dá)薩欽的時間提前一日出關(guān)。在朱牡的提議下，七米興致頗高帶著府上十幾人出門游玩行至十里開外的一處村落，見這鱉麥艄村田園景色迷人便翻身下馬令人在草地上搭起帳篷。朱牡拉了拉弦弓調(diào)試了一下手中的琴弦，領(lǐng)著宋清月、小多吉、小楊顛等人圍成一圈，在她邊拉弦子邊領(lǐng)唱下大伙跟著她的舞步跳起歡快的弦子舞曲。
七米知道弦子歌詞結(jié)構(gòu)根據(jù)古老的詞牌名來分，多為六音三頓的“協(xié)體”格式，也有七音四頓、八音(或九音、十音)五頓的“魯體”結(jié)構(gòu)。歌手們即興創(chuàng)作填詞需要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需要十分嫻熟的賦、比、興手法從日常生產(chǎn)生活中信手拈來豐富巧妙的比喻。弦子舞曲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十分豐富，不僅以此來抒發(fā)含蓄優(yōu)美的情感，還能完成樸素自然的敘事。七米忍不住想弦子與端莊優(yōu)雅大氣磅礴的鍋莊不同，既可以一人獨唱，也可以幾人甚至成百上千人湊在一起邊唱邊跳，它的魅力既體現(xiàn)在輕柔優(yōu)雅、耐人尋味的特點上，又蘊含在豪放灑脫，不落俗套的風(fēng)格里，同時兼容下里巴人的通俗和陽春白雪的優(yōu)雅，難怪深受黑頭藏民的推崇和喜愛。
不大功夫，優(yōu)美的舞曲便吸引來小村里大大小小的幾十人前來圍觀，不少村民也樂呵呵的參與了進(jìn)來，于是草地上便有里外兩圈人在悠揚的弦聲伴奏下載歌載舞。
場上翩翩起舞的朱牡和宋清月倆人都穿著溫暖漂亮的薩欽瘋裝。這種服裝常以氆氌作為原料、用色大膽明快，整件衣裙由五顏六色的布料鑲拼而成，左右胸襟處分別鑲有紅、黃、綠、黑、金絲絨五塊三角形布料，分別代表福壽、土地、先知、畜牲和財富。瘋裝在薩欽服裝的基礎(chǔ)上融合了漢族和納西族女裝的特點，并且右襟在里左襟在外，曾遭圣城保守的老爺們嘲諷，說這是瘋子的服裝?？芍炷岛退吻逶乱淮┥线@獨特的服裝便舍不得脫下來。
墨雪頭人東周驛西聞訊趕來一邊安排下人燒茶煮飯，一邊小心地陪著七米喝酒聊天。
“你覺得這弦子如何？”七米問。
墨雪頭人放下手中的佛珠呵呵一笑說道：“大人喜歡那自然是好的了。不過，薩欽有頭有臉的人一直都將弦子視為下人和流浪者的歌謠舞曲，認(rèn)為弦子難登大雅之堂。以大人尊貴的身份或許應(yīng)該讓他們跳鍋莊舞?！?p> “難登大雅之堂？你看看那群光著腳跳舞都那么開心的村民，聽聽這優(yōu)美的旋律，再想想那耐人尋味的歌詞，真是看著舒服聽著享受。誰閑來無事偏偏要在鍋莊和弦子之間分個高下？就像那詩詞歌賦怎么分高下？只有各自適合的場景不一和表現(xiàn)形式的不同而已，哪里有高下?！?p> 墨雪頭人拍拍腦袋舉起酒杯笑容可掬地說道：“大人高見呀！大人這么一說，小的就一下子茅塞頓開了?！?p> 七米并不舉杯喝酒話鋒一轉(zhuǎn)沉下臉問道：“你那殺手是怎么回事？”
“大人說的可是阿雕？”見七米點頭，墨雪頭人尷尬的放下酒杯接著說道：“阿雕這人什么時候到的薩欽我們并不清楚，只是兩個月前我?guī)讉€手下去青樓找相好的正巧碰上他。隨后幾人便起了沖突，三五個壯漢竟然打不過他。那時我才知道遇到了個高手，便試探著找他合作，沒想到他很痛快的答應(yīng)了?！?p> “你不知道他是桑吉老鬼派來的殺手？”
“阿雕竟是刺客？”墨雪頭人慌忙跪在地上俯下身子說道：“請大人明查。小人即便是有十個膽也不敢跟桑吉土司合作。若大人不說，小人至今都不知道他竟然是被派來刺殺大人的?！?p> 七米看了看墨雪頭人搖搖頭說道：“起來吧，寺廟兼并找碩布特人幫忙，你們內(nèi)斗找殺手幫忙，不管是誰找外人來對付自己薩欽人可并不光彩?！?p> 墨雪頭人看見七米臉色緩和了不少用衣袖擦擦汗躬身說道：“卑職謹(jǐn)記大人教誨?！?p> 這時跳舞的人群中場休息，朱牡和宋清月滿臉通紅的回到帳篷里。隆布安排幾名伙計提著酒壇子端著碗給村民們賞酒喝。村民此時都已知道今日居中坐著的英俊青年便是土司少爺，大伙都伸長了脖子想一睹英雄風(fēng)采。他們興奮的在一旁排著隊想上前為武狀元敬獻(xiàn)哈達(dá)以表達(dá)自己對年輕英雄的仰慕之情。
朱牡一邊喝水一邊繼續(xù)留意著在不遠(yuǎn)處樹蔭下獨自拄著拐棍靜立一旁的老阿媽。她來了許久，圍著一個圍巾只露出半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拄著一根烏黑發(fā)亮的木棍在一旁默默的看著他們唱歌跳舞，此時正用一種落寞的眼神看著接受村民祝福的七米。朱牡微笑著上前將一根哈達(dá)遞給那位老阿媽，柔聲說道：“阿瑪拉，您可以排隊去祝福咱們的土司大人。”
“孩子，我，我，我真的可以去嗎？”
朱牡扶著那老阿媽的手臂說道：“當(dāng)然可以，走咱們一起去?！?p> 老阿媽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輕聲說道：“孩子，我怕給咱們的土司大人帶去霉運，還是不去了吧?！?p> “大人他從來都不信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可沒有這許多禁忌，您盡管放心隨我去?！?p> 老阿媽激動地說道：“可是很多人都說我投毒害人，將我這糟老太婆當(dāng)成毒蛇猛獸唯恐避之不及?！?p> 朱牡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眼里閃著淚花慈祥的老阿媽說道：“我不信您會害人?！?p> 老阿媽長嘆一口氣后低下頭說道：“可三十年前的確有客人在我家吃過飯離開后死在半路上。據(jù)說那人痛得滿地打滾，死前對同伴們說自己是被我下毒害死的?！?p> “或許這人自己有疾病，只是恰巧那天發(fā)作了而已?！?p> 老阿媽哽咽著說道：“沒過幾年村里鄰居有個孩子吃了我遞給他的水果，結(jié)果、結(jié)果那孩子痛得在床上打滾一夜之后死了，他家里人至今都認(rèn)為是我下毒害死的。此后村里人都不愿與我往來，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得背一輩子的罵名。”
朱牡牽著老人家的手問道：“阿媽啦，您有沒有干過下毒的事？”
“我否認(rèn)過無數(shù)次，可這有用嗎？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兇手?！崩习対M臉淚痕繼續(xù)說道：“死的人倒是痛痛快快的走了，可我白白遭了這幾十年的罪，好多回我都希望得病死去的人是我。當(dāng)初若不是想著丈夫離開后尚未長大的孩子無人照料，我真沒有勇氣繼續(xù)活下來。這兩年我都開始恍惚的覺得自己或許真害了人。”
朱牡擦去老阿媽臉上的淚珠說道：“您隨我去見見土司大人，并邀請他到您屋里吃飯。”
“吃飯？這可不行，這怎么能行?！?p> “阿媽啦，我是土司大人的未婚妻，您盡管按照我說的去做，土司大人一定會到的，而且我有辦法證明您的清白。”
“這三十年來我都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您能證明？”老阿媽看著一臉堅定的朱牡搖搖頭長出一口氣后說道：“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可這世上幾乎沒人相信我，不管怎樣姑娘您能這么說，我真的很開心。謝謝您?！?p> 朱牡扶著老阿媽走到七米跟前，墨雪頭人東周驛西連忙上前阻攔，對著老阿媽厲聲問道：“你這老不死的家伙，這地方是你能來的嗎？”
老阿媽苦笑了一下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朱牡說道：“姑娘，感謝您的好意，咱就不去湊這熱鬧了?！?p> “別理他，這事我替您做主?！敝炷嫡f完轉(zhuǎn)身對頭人說道：“阿瑪啦可是我邀請的客人，這地方好像還輪不到你做主吧？”
“可是，可是這老太婆是個晦氣的人?！蹦╊^人說。
在場所有村民都默默地退到了一側(cè)，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著朱牡客客氣氣的將老阿媽帶至七米跟前。七米微笑著站起身來接過老人家獻(xiàn)上的哈達(dá)大大方方的戴在自己脖子上，又從懷里掏出根潔白的哈達(dá)回敬，并真誠地獻(xiàn)上祝福的話語：澤仁洛嘉，扎西德勒。老阿媽雙手合十淚流滿面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七哥，我答應(yīng)了阿媽啦午飯咱們?nèi)ニ依锍?。”朱牡說。
“這會不會太麻煩她老人家？”七米問。
老人家顫抖著身子說道：“孩子，不、尊敬的土司大人，您，您若能光臨寒舍那該是我們一家人燒一輩子香也求之不得的福氣呀！”
“朱牡既然答應(yīng)了，待會兒我們一定來?！笨粗先思覛g天喜地的轉(zhuǎn)身離去，七米坐下問朱牡什么情況。還不等朱牡開口說話，墨雪頭人急切地說道：“大人，這老不死的家里真去不得。傳聞她親自下毒害死過好幾個人。據(jù)說她家里有個專門養(yǎng)蛇的缸子，一旦家里來了客人，那蛇就會爬出缸子沿著房梁爬行到客人上方，然后悄無聲息的將毒液射到客人的碗里?！?p> “是不是說這蛇和人一條命，一方遇害兩者皆死？還說被害之人的財運福氣都會回到投毒者身上？”七米問。
墨雪頭人呵呵一笑說道：“對對對，原來大人也聽聞過此事?！?p> 七米用力拍了拍茶幾怒容滿面的說道：“真是無稽之談。”隨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頭人繼續(xù)道：“謠言止于智者。連這種漏洞百出的傳聞你都能信，腦袋里裝的不會都是牛糞吧？本少爺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是怎么當(dāng)上頭人的。”墨雪頭人慌忙撲通一聲跪下身子俯身在地上，顫聲說道：“卑職愚蠢，請大人息怒，請大人息怒?！?p> “您手下這些頭人里一大半都只會整天念經(jīng)誦佛，不知道的還以為土司府養(yǎng)了一群尚未剃度的和尚。怪不得土司大人前腳一走隨后就讓寺廟把土司府給占了。”宋清月說。
“月妹說得不錯，真是一群廢物，整天神神叨叨的心思都不在具體事務(wù)上。本少爺?shù)媒o他們立立規(guī)矩，改不了這毛病的都給送到寺廟里去當(dāng)和尚?！?p> “真是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可憐這老阿媽白白讓謠言給耽擱了一生?！敝炷嫡f。
“此話怎講？”宋清月問。
“初到薩欽之時就聽聞過這個傳聞，可我怎么分析都看不出那些死者最后時刻的表現(xiàn)里有中毒的跡象，為此這幾天我還親自挖開認(rèn)為是被毒害者的墳?zāi)箍催^幾具尸骨，可以確定都不是中毒而死的?！敝炷嫡f。
“好你個妹妹，所以今日過來原本就是有心想幫幫她？你倆怎么也不提前告訴我？”宋清月問。
七米攤開雙手說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七哥閉關(guān)這幾天我實在忍不住好奇抽空去查驗了一番，真是抱歉來去匆匆沒來得及告訴您們。”朱牡說。
“朱牡妹妹辛苦，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給大伙講講查驗的經(jīng)過，也順便講講有哪些病癥能致人死亡會讓他們誤以為是中毒?！逼呙渍f。
土司大人帶著親友和村民們到“毒婦”家里做客以及朱牡查驗尸骨的經(jīng)過，成了河谷里人人津津樂道的傳聞。人們終于知道三十年來那個曾經(jīng)年輕貌美的村姑是怎樣被大伙編織出來的一起起謠言所傷害。村里的鄰居們終于長出一口氣放下了戒備已久的心，他們暗自慶幸當(dāng)初沒有聽信村里幾個膽小鬼的讒言一把火燒掉老阿媽一家人。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親戚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登門去看望一臉慈祥的老阿媽。不久，那個當(dāng)初選擇離開老阿媽的老男人和幾個朋友喝了一晚的酒，清晨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愧疚之情跳下碉樓自盡。
做客當(dāng)天，老阿媽的兒子喜極而泣哽咽著告訴七米，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到家里做客，也是自己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阿媽如此開心。臨走老阿媽拄著拐杖唱了一曲山歌：
今日吉星高照，
今日云開霧散，
看到霞光萬丈，
唱起久違的山歌。
祝君吉祥幸福！
祝君長命百歲！
今日幸福降臨，
今日高朋滿座，
多年沉冤得雪，
山歌敬獻(xiàn)恩人。
祝君心想事成！
祝君長命百歲！
老阿媽動情地告訴家人：“我以為自己此生將籠罩在揮之不去的陰影里，沒想到是尊敬的土司大人一家人幫我們驅(qū)散了霧霾迎來了曙光?！彼€安排兒子找了個最好的畫師，依著七米、宋清月、朱牡的模樣繪制了一副精美的唐卡畫掛在經(jīng)堂里天天為他們誦經(jīng)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