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土司府前
第三日，剛從土司府門前推車路過，七米見門前有百十號人排著隊。細問之下智明告訴他這是土司府開倉借糧。在這里只要有頭人開具允許借糧的條子便可借糧一袋；若是沒有頭人的條子，也可以請附近與土司府的人熟悉的人做擔保前來借糧；而令人吃驚的是每年土司府開倉借出來的過冬糧，第二年卻只需在秋后還回本糧，竟然沒有一丁點利息。
“誰有這般膽識？”七米問。
“土司夫人。她十年前不顧眾人反對推行的這一舉措，誰都沒有料到這件沒有任何盈利的事情竟然堅持到了現(xiàn)在。”智明說。
“她這是替土司府贏得民心。”
“這一方老百姓的命都是土司府的，民心又不值錢，要他何用？”智明問。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民便是托起土司府這條小舟的水，只有民心順了舟中之人才是安全的。”
等走近些了，七米見土司府大門左邊架著兩口大鍋，里面燒制著熱氣騰騰的麥子粥，香氣彌漫在這條泥濘的街道上。一旁端著碗排隊的大都是衣衫破舊的人，有些甚至還光著腳。
見七米雙手籠在袖子里一邊跺腳一邊朝那頭張望，縮著脖子站在一旁的智明輕聲說道：“大人，這土司府免費提供的麥子粥不論貧富不論男女都可以排隊去領?！?p> “每年都有麥子粥可喝？”
“是呀，每年在天氣最冷的時節(jié)土司府都會免費提供兩個多月的麥子粥?！?p> 七米注意到那兩口大鍋旁一前一后站著兩個衣著講究的女人，其中那個身著勁裝忙得不可開交的年輕女孩年齡和自己相仿長相甜美可愛，便忍不住努努嘴問道：“那個正在分發(fā)饅頭的丫頭是誰？”
“丫頭？大人，那可是桑吉土司的女兒。后邊那位便是土司夫人?！?p> 七米忍不住心想自古豪杰多為屠狗之輩，薩欽以后不管誰當土司也應當如此開倉救濟貧困的人群度過寒冷的冬季。對土司府來說這可是件一本萬利的好事，他接著問道：“這么說來這母女倆都是善人？”
“大人，她們這么多年能堅持行善，理應是大善人。據(jù)說這孩子小時候體弱多病，土司夫人為了給女兒祈福，每年都要熬一百多鍋麥子粥救濟附近的窮人?！?p> “父子作惡多端，母女仁慈善良，一家人竟也有如此差別?！闭f完七米丟下智明徑直走過去排在人群后面，他想走近了瞧瞧這母女倆究竟如何。此時，一個老人家在接過那女孩遞給他的饅頭端起一碗麥子粥準備離開之時看見大鍋里燉著帶肉的骨頭，舔舔嘴唇吞吞吐吐地對負責舀粥的大漢說道：“行行好，能不能將那塊骨頭送給我。”
那大漢一臉嫌棄的神情說道：“得寸進尺，真是個不知羞恥的家伙，趕緊滾蛋。”
老人家再次看了看那塊帶著肉的大骨頭喉結發(fā)出口水吞咽的聲音，正待走開卻聽見一旁有人說道：“老人家您等等?！钡壤先思覞M臉疑惑的回轉身來看見開口說話的竟然是一直披著大氅站在一旁的土司夫人，連忙俯身放下手里的東西準備跪下來，卻被那個女孩子幾步上前一把扶住。那女子彎腰撿起放在雪地上的碗和饅頭，微微一笑遞給老人家。
土司夫人親自接過湯勺挑了一塊帶肉的排骨放到老人家的碗里，看了看那個呆立一旁的大漢說道：“還不趕緊給老人家道歉？”
那大漢啪啪啪給自己幾記耳光后低頭說道：“小人知錯了，請夫人原諒?！?p> “真是個笨蛋，我是讓你小子給這位老大爺?shù)狼??！?p> 那大漢伸伸舌頭轉向老人家躬身說道：“老人家，真是對不住呀，我不該以這樣的態(tài)度對您，請您原諒?！?p> 見老人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土司夫人清了清喉嚨大聲說道：“都給我記住了，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土司府的子民。無論貧富咱們都得善待彼此，共渡難關。”轉過身來對女兒說道：“娜姆我先回去了，你也注意休息，別太辛苦了?！逼呙状藭r才注意到在土司夫人身后一丈左右有個三十出頭膚色黝黑的刀客抱著把彎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后。那人不經意間回頭看了七米一眼，那冷冰冰的眼神讓七米感覺深入骨髓的寒意。七米想起在阿爸遇害的那天，這人至始至終都抱著彎刀遠遠地站在外圍冷漠的看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淺灰色的衣袍上滿是血漬。
七米在一片由衷的贊嘆聲中看著土司夫人和刀客漸漸遠去的背影，身后響起一人話語：“小伙子，別站著不動，輪到你了?！彼@才回過神來。見幾步開外土司女兒正微笑著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自己，趕緊走上前在衣袍上擦了擦雙手伸手接過饅頭躬身道謝準備轉身離開，卻被那姑娘拉住衣袖，隨手遞過來一個木碗輕聲說道：“來都來了趁熱喝點麥子粥?！?p> “小姐，能不能再給伙伴帶個饅頭？”七米說。
娜姆順著七米的眼光看了看對面的智明說道：“你這同伴可不能吃白食?！?p> “為什么？”
“他可是小有名氣的商人，無需我們救助?！?p> “您阿媽剛剛才說過，無論貧富都得善待彼此，共渡難關?！?p> 娜姆打量了一下眼前這滿臉汗?jié)n穿著十分簡陋的小子微微一笑說道：“教訓起本小姐來了。不過說得倒也有些道理，拿去，再獎勵你一個饅頭?！?p> 智明見堂堂土司少爺一手端著碗麥子粥一手拿著饅頭笑嘻嘻的走回來，便四下看了看輕聲問道：“大人，您真吃桑吉土司施舍的東西呀？”
“吃，干嘛不吃？這可是她們母女倆施舍的，干那桑吉老鬼什么事？”七米說完將手中的饅頭遞給智明，自己則蹲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
“你說這雪域上可有女人當土司的？”七米問。
“大人，您不是說有女人當皇帝的？”
“是呀，怎么了？”
“小人想，皇帝當?shù)?，這土司自然當?shù)昧?？?p> “不錯，是這道理。”
七米問智明借了一點碎銀，將木碗還給娜姆說道：“謝謝您，這是我喝過最美味的麥子粥?！?p> “這銀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家掌柜付的饅頭錢。我家掌柜讓我問您府上可需要挑些新來的布料？”
“明天請帶些新來的布料樣品讓我阿媽看看?！?p> “好嘞，明天我就帶到府上來?！逼呙渍f完見楊巔朝這邊走來擔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緒露出馬腳便脫下破舊的羊皮帽子躬身沖娜姆微微一笑轉過身子徑直離開了。娜姆看著七米離去時矯健的身影隱約覺得這人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心想梳洗打扮一下這小子或許長得有些俊俏也未可知。
楊巔帶著一群刀客慢悠悠的走到娜姆身后俯下身輕聲說道：“我的好妹妹，瞧那臭小子得意洋洋離去的樣子不由得讓我想起阿爸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不讓下人跪著說話他們會很快忘了自己卑賤的身份。如果再遇到他，本少爺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他?！?p> “他又沒招你惹你干嘛要記恨于人？”
“他那樣子讓本少爺看著很不爽?！?p> “你可認識方才土司夫人身后那個身材清瘦神色冷峻的刀客？”七米問。
智明低頭想了想輕聲說道：“那位面無表情的刀客可是全寨出刀最快的阿嵐?！?p> “最快？有多快？”
“這些年跟他交過手的人幾乎沒有活下來的。他性格孤僻喜歡獨來獨往，只聽土司夫婦招呼，是土司身邊最有實力的侍衛(wèi)?！?p> 七米回首看了看那刀客說道：“阿嵐也是使刀的，不知道練的什么刀法？”
“據(jù)說阿嵐沒有什么固定的招式，他就像雪豹一樣敏捷，出手幾乎沒有防守，每一招都是與人搏命的招式?！?p>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夠快當然不需要防守！這人天生就是當殺手的料。要除掉桑吉老鬼看來得先拔掉這顆虎牙?！逼呙渍f。
“是呀，大人。小的聽說十年前桑吉土司進山打獵正好遇到年輕的阿嵐和隔壁山寨的一群匪徒打斗，他僅用一把剁草料的鍘刀就殺了七八個匪徒。去年他只身前往梭壩寨用一雙普普通通的筷子當眾替土司除掉了有異心的頭人，還順帶殺了頭人身邊幾名準備動手的侍衛(wèi)。”
第二日一早，智明和七米兩人各自背著一大包選好的布料踩著積雪來到了土司府前。遠遠看見大門外有幾個衛(wèi)兵籠著袖子縮著脖子在門外來回走動。一旁墻角處搭建了兩個狗窩，一只藏獒見有來人便警覺的從狗窩里探出頭來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聲。七米看著那藏獒巨大的狗頭，心想這狗體型著實不小。而此時，另外那處狗窩里則鉆出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老人。只見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然后俯下身子回身從狗窩里摸出根細長的木棍直起身后對衛(wèi)兵們大聲說道：“一千零二天了?！彼姴亻岬吐暤暮饌€不停便揮了揮手中的木棍罵了句“畜生閉嘴”，隨后在衛(wèi)兵們的哄笑中摸索著朝七米走來。
智明和七米趕緊讓開路，站在一旁的雪地里。等走近了七米才發(fā)現(xiàn)對方須發(fā)皆白滿臉都是傷痕和淤青，眼眶黑洞洞的空無一物，竟然是個被活生生挖去雙眼的瞎子。見那可憐的老人家走到跟前停下來不走了，七米忍不住開口問道：“請問老人家，是否需要饅頭？”
“饅頭？呵呵，自然是要的啰?！闭f完伸出左手。七米連忙從布包里找出兩個饅頭放在老人家手上，又將一根牛肉干塞在他懷里。老人家將饅頭拿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將其中一個含在口里，然后將另一個饅頭揣進懷里，隨后又摸出那根牛肉干在鼻子邊聞了聞。他將棍子靠在肩膀上，然后用右手取下含在口里的饅頭，激動的說道：“這是牛肉干？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能讓我給糟蹋了呢？”說完再次拿到鼻子邊聞了聞，隨后遞給七米。
“遇見便是緣分，再說了你比我更需要它，請收下?！逼呙渍f。
“今年有太多人餓著肚子過冬，每天午時土司府門前蹭粥的人比往年多了許多。這位公子，您，您送的東西也太貴重了。”老人家說完又將牛肉干還了回來。
七米拍拍老人家肩膀說道：“你就放心的收下吧，我們常年在外做生意的人偶爾也做做善事?！?p> 老人家將饅頭和肉干都小心翼翼的揣進懷里然后拄著棍子將身子朝七米湊過去聞了聞說道：“請恕我直言，公子如此善良的人卻有一身很濃烈的殺氣，真讓人感到費解?！?p> 七米和智明互相對視了一下便開口說道：“殺氣？這東西也能聞得出來？老人家真會說笑?！?p> “的確聞不出來，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得到。英雄出少年，公子未必是殺手，卻肯定殺過不少人。此番前去土司府請務必多加小心?！?p> 等那瞎子走遠七米感慨道：“這老人不簡單！”
“這老人原是土司府管家，他可硬氣得很，從頭至尾未曾告饒訴苦過?！敝敲鞲嬖V七米，兩年前自己恰巧路過這里見桑吉土司讓下人把這老管家綁在土司府門前的石凳上，并搬來一塊百余斤重的磨盤將老人壓在下面。等半個時辰左右憤怒的老人家停止了叫罵臉漲得通紅雙眼漸漸鼓起來之后，桑吉土司在行刑人動手挖掉老人家雙眼之前出現(xiàn)在門前。他背著雙手緩步走上前看了看被壓著的老人當著圍觀的百十號人的面大聲說道：“大伙可看好了，敢對土司府徭役賦稅說三道四者就是這下場?！比缓蠛呛且恍Ω┥砼呐睦先思吟詈诘哪樦钢亲诱f道：“你可聽好了，老夫今日與你約法三章：被挖去雙眼之后不準尋死，三年內不準回到家里居住，這三年必須每晚睡在這大門前狗窩里，若觸犯任何一條則一定讓你妻兒老小全都來陪葬?！毙行倘嗽诒娙嘶蚝ε隆⒒蚝闷?、或期待、或憤怒的眼神里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嫻熟的挑出老管家雙眼，隨后捧在左手心里給大伙看了看之后拋給墻角里拴著的藏獒。行刑人在老人家慘叫聲中接過一碗滾燙的酥油添滿黑洞洞的雙眼。老人家掙扎了幾下便昏死了過去，鮮血和酥油混合在一起慢慢溢出眼角順著臉頰流下來滴落地上。七米想起自己小時候親眼見過因偷了一袋糌粑被阿爸弄瞎了一只眼的老奴哀嚎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離開的樣子。據(jù)說第二日人們便在離土司府不遠處木橋下發(fā)現(xiàn)老人單薄的身影在橋下隨風晃動。這段經歷在他的心里留下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每每想起總會覺得心里難受，便擺擺手打斷了智明。他知道小時候看見那座木橋覺得害怕，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長大之后再見那座木橋覺得難受，是因為覺得阿爸和別的土司一樣也有兇殘的一面。
衛(wèi)兵仔細搜查之后便派人將七米和智明帶進土司府。只見土司府依山而建，高大的外墻之內僅有一條之字形的路通向山頂，沿路設有好幾處哨卡都屯著不少衛(wèi)兵。七米估算這幾處負責守衛(wèi)的兵丁大致在一百人左右。七八處石砌的藏房錯落有致的分布在方圓百十丈的山丘上。不遠處山腳下幾處營寨里的情形清晰可見。
來到一處藏房前，便見娜姆正在門前練劍，土司夫人則和丫環(huán)站在一旁觀看，一名侍衛(wèi)站在兩人身后只露出戴著土黃色狐貍帽子的大半張臉來。七米見娜姆身法靈活、招式靈動，看來是有些武功底子。
娜姆收劍回鞘之后擦擦臉上的汗珠說道：“阿媽，您覺得怎樣？”
“孩子，練劍習武時永遠不要背對著最有可能出現(xiàn)危險的地方，比如在室內就不能背對著門口，在這里就不能背對著路口?！蓖了痉蛉苏f。
娜姆回轉頭看了看七米和智明說道：“阿媽，您教訓的是，我習武太過專注，竟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什么時候來了人?！?p> “智明是吧？”土司夫人見對方點頭便繼續(xù)問道：“我家女兒這劍練得怎樣？”
智明滿臉堆笑躬身說道：“回夫人，小姐劍舞得真是漂亮！”
“漂亮？嗯，說得真不錯。習武是為了防身，這花拳繡腿的漂亮可不頂用。隔壁薩欽的蒼狼刀法可是一點都不漂亮卻霸道凌厲縱橫天下?！蓖了痉蛉苏f。
“阿媽批評得是。據(jù)說七米珍珠那小子正是憑此刀法奪得武狀元。”娜姆說。
“若不是你那糊涂的阿爸和薩欽結仇，說不定此時我們和薩欽那小土司結為一家人也未可知，哪需要整天擔心薩欽人前來復仇?！?p> “阿媽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再說了阿爸是為了擴大疆域確保亂世之中咱們能更加安全才出此下策的?！?p> “想法不錯，可是實力呢？沒有實力保障的想法都是空想。無聊時說說、做夢時想想也就罷了，可他偏偏不聽勸，在我準備親自去薩欽提親之時不自量力非要惹禍上身去捅這個馬蜂窩。這下好了薩欽和洞波一旦結盟，咱們的好日子就算是到頭了。”土司夫人搖搖頭長嘆一聲苦笑著繼續(xù)說道：“即便明天是末日，咱們也得把今日過好。走咱倆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布料?！?p> 七米心想這土司夫人可真不一般，識大局、明是非、有謀略，差一點就將眼前這長相甜美可愛的姑娘嫁給了自己，不，是嫁給了年輕的薩欽土司。
土司夫人的隨身丫環(huán)快步上前掀開布簾等幾人走進藏房。此時七米忽然發(fā)現(xiàn)一直站在土司夫人身后的侍衛(wèi)腰上掛著一把三尺長短的子母鴛鴦刀。這讓他心里一凜不由得拉低了羊皮帽沿機警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暗道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于是咬咬牙低著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