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 命運的相逢 ? 十四

　　明月皎潔，墨竹堂外悠遠(yuǎn)的鐘聲已經(jīng)響過三次了。

　　晨鐘暮鼓，千百年來于暮廬城內(nèi)從未中斷過一日。每逢日出、日中與晡時，設(shè)于運河北岸崇文大街上的鐘鼓樓內(nèi)，便會準(zhǔn)時撞響一口銅制的大鐘。而每到日落時分，樓內(nèi)又會擊響一面碩大的夔鼓。鐘鼓聲沿著合縱連橫的大街小巷四散傳開，以作報時之用。

　　鐘鼓樓內(nèi)的那尊銅鐘，據(jù)說是大昇立朝之后，手握重兵的曄國太祖德桓公為休戰(zhàn)事，而收全國之兵盡數(shù)融為銅水所鑄。鐘上書八個陽文刻字：

　　息兵養(yǎng)民，社稷之固。

　　此舉不僅換來了白江皇帝將自己最小的胞妹嫁來曄國為后，更是為宛州帶來了長久的和平與富足。曄國自此也一躍成為了同衛(wèi)梁、御北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侯國。

　　“已經(jīng)到晡時了，將炎今日還會不會來喊我??？”

　　祁子隱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書，屁股卻再也無法坐得安穩(wěn)——今日是七月十五，民間按例要用新米祭供祀祖，便是中元節(jié)了。每逢此時，城中各處燈火便會通宵不滅，借以驅(qū)散趁機入城作亂的孤魂野鬼。而各坊各市也將營業(yè)至黎明，為外出祭祀，來不及歸家的旅人提供酒食住宿。

　　大人們上墳祭掃時，各家十六歲以下的孩童卻是不許出門的，以免受到陰氣侵害。如今曄國公攜一眾家眷前去東郊祖陵祭掃尚未歸來，文武百官也已各自還家，宮中便只剩下了禁衛(wèi)、太監(jiān)，以及陪著祁子隱一起念書的幾名同齡人了。

　　“子隱少主，你怎地又沒有心思念書了??？”

　　說話的孩子年紀(jì)比白衣少年稍長上兩三歲的模樣，是掌管陵廟群祀，禮樂儀制之事的太常卿次子，名喚程瀟。今日其父也因公而隨國主出行，便特意安排他在墨竹堂內(nèi)做祁子隱的伴讀。此時見少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程瀟便立刻開口提醒道。

　　“哎呀程瀟哥哥，茍夫子此刻又不在身邊，你何必一直盯著我呀？”

　　祁子隱嘟囔著重新將書捧了起來，腦子里卻盡是甯月那滿頭如火的紅發(fā)，連半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子隱少主，我爹說今日外面游蕩的孤魂野鬼最多了，你還是安心念書，別總想著溜出去玩了?！?p>　　“可我聽朋友說，那些都不過是些騙小孩子的把戲。在這世上，其實壓根就沒有什么魂啊鬼啊的。中元節(jié)時城里可熱鬧呢，還有不少好吃好玩的?！?p>　　“朋友？少主該不會是指在墨翎衛(wèi)中當(dāng)差的那個黑眼睛的小子吧？”程瀟說著，好似自己口中提及之人是個如同瘟神一般的存在，滿滿的都是厭惡，“我聽說那小子早先觸了靖海侯的霉頭，是個惹禍的主。少主還是不要同他有什么過深的交往吧，否則今后萬一甩都甩不掉，豈不是自找麻煩？”

　　“你是在說將炎么？”

　　“是啊。就是那個姓將的。也不知百里將軍心中究竟怎么想的，據(jù)說為了讓這小子進(jìn)墨翎衛(wèi)的事，月前還同靖海侯于大殿之上當(dāng)著國主同文武百官的面大吵了一架。眼下禁軍之中根本無人愿意同那小子說半句話，你還想著同他一起玩呢？”

　　“可是將炎他人挺好的啊，王叔為何要跟他過不去？”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其實宮里人都清楚，靖海侯同百里將軍早有過節(jié)，雖然平日里看不出什么苗頭，但他們二人其實一直都在暗中較勁。不過也難怪，一位是舟師督軍，一位是殿前軍馬大都護(hù)兼舟師統(tǒng)領(lǐng)，自然都不會讓著對方?！?p>　　“可將炎只是個同你我一般大的孩子而已，能惹出什么禍端來？”

　　“我聽說，靖海侯懷疑這個姓將的小子來歷不正，正在派人私底下調(diào)查他呢?！?p>　　“你也知道王叔正在調(diào)查將炎的事？”少年人忽然想起了祁守愚特意去歸鴻苑找自己談話的那個晚上，意識到面前的伴讀所言非虛。

　　然而就在此時，窗外的竹林后卻響起了幾聲鷓鴣的鳴叫。祁子隱明白，那是將炎用葉哨吹出來的聲音，是在催自己出宮去。

　　“可書中有云，友者，以義合矣。貴在相知，言而有信。我就覺得將炎是個好人，而且今晚已是早就同他約好了的，不可臨時變卦。天色將晚，程瀟哥哥不如早點回去歇息吧?！?p>　　“少主，你就聽我一次勸行不行？若是父親同國主歸來，發(fā)現(xiàn)你又私自跑出了宮去，倒霉挨罰人的可是我呀！”

　　“不會的。若是被人問起，你便說我吃壞了肚子，回歸鴻苑拉屎去了。”

　　白衣少年狡黠地一笑，還不等對方繼續(xù)開口相勸，便已推門從墨竹軒中走了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悠長的回廊里，再也看不見蹤影。

　　暮廬城中的運河，東起金水門，西出伏波門，途徑二十五坊、十八橋，是重要的航運要道，平日里舟舸云集，絡(luò)繹不絕。然而每逢中元節(jié)前后，河上便會突然間空蕩許多，為的是各家各戶能夠?qū)⒓漓胗玫拇瑹舴庞谒?，由水一路帶其流入衍江?p>　　即便是于城中長大的祁子隱，至今也未曾見過滿河的船燈究竟是什么模樣。今夜他同兩位小友相約出宮，便是要去運河邊親眼看看這一年一度的盛景，順道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傳說遠(yuǎn)在大昇立朝之前的上古時代，澹水邊曾住著一位名喚仲雅的樂師。此人琴藝初眾，名滿天下，據(jù)說演奏的琴曲可令海浪平息，驚鳥不飛。樂師游歷四方，卻與一位名叫裳妤的青樓舞姬墜入了愛河。

　　二人一見傾心，也終于遇見了彼此的知己。在那之后，仲雅只有在女子面前方會撫琴，而裳妤也不再為別的男子起舞。然而樂師身無長物，無法替愛人贖身，便與舞姬約定一起連夜順煜水西渡鯨洄灣，打算在海中尋一座孤島隱居。

　　然而在那個洪荒的時代，二人所乘之船不幸于海中遭遇兇獸的襲擊。仲雅僥幸逃得一命，而裳妤卻落入水中，從此與樂師陰陽兩隔。自那日起，悲痛欲絕的仲雅每日都會獨自一人坐于海邊弄琴，悼念亡妻。

　　三十年后的一天，琴師突然夢見自己的亡妻托夢，卻是讓他帶著琴去北方冥極海中與自己相見。所有人都認(rèn)為仲雅瘋了，勸其別去，琴師卻仍毫不遲疑地獨自駕船出海。不知是不是上蒼被他矢志不渝的愛情所感動，只要琴聲響起，海中作亂的兇獸便當(dāng)即銷聲匿跡，洶涌的海水也隨之平靜下來。

　　就這樣，仲雅一路撫琴，出鯨洄灣，過黯海，終于在冥極冰原之下的一座仙城中尋到了自己的妻子。夫妻二人見面之后抱頭痛哭，雙雙攜手飛入天空，化作了天上的兩顆彼此相鄰的亮星——便是雅琴與舞裳了。

　　這個傳說究竟起于何處，早已無據(jù)可考。然而大昇立朝后不久，人們便開始效仿起故事里的仲雅，將紙折為小船放入江河中，用來寄托對亡人的哀思。而紙船上點起的一支燭火，則代表著樂師指尖的琴音。百姓們希望紙船也能指引著故人的魂魄前往冥極海中，化作天空中一顆永恒的明星。

　　“這些船燈可真——美——??！”

　　眼下，甯月正坐在廣濟橋旁的欄桿上，兩只腳懸于半空一晃一晃地，贊嘆著眼前的奇景。她火紅的頭發(fā)于風(fēng)中飄散開來，引得橋上行人紛紛朝這三個膽敢踏夜色出門，還高聲喧嘩著的半大孩子投來異樣的目光。

　　“甯月你小心點。當(dāng)心掉進(jìn)運河里去！”

　　身著白衣的祁子隱也倚著欄桿，伸頭朝下方兩三丈開外的河面上看去，熒熒火光將他那一雙金色的瞳仁照得更亮了。

　　此刻，大大小小的船燈正排著隊，順?biāo)陨嫌尉従彾?，看不見頭，也瞧不見尾。整條運河中光映粼流，逶迤曲折，遠(yuǎn)看上去竟讓人有了天上銀河落入凡間的錯覺。

　　橙黃色的燭火，就好似一條于城中游動的金龍。將運河兩岸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三個孩子的臉。

　　“反正我是會水的，掉下去也淹不死。”甯月任性地?fù)u著頭，只顧看著自己腳下的船燈出神，“子隱，你方才說的那個琴師與舞姬的故事，是真的么？”

　　“故事既然有人傳頌，便應(yīng)當(dāng)不是空穴來風(fēng)的吧?！?p>　　“我也覺得是真的。”姑娘抬起頭來，看著天上璀璨的銀河，“不知世上會不會有人，也愿意同我一起化作這漫天繁星中的兩粒微塵，永世為伴呢？”

　　祁子隱看著自說自話著的少女，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沖動，險些便脫口說出“我愿意”三個字來。但他忽然又看見了對方身旁立著的將炎，只得將話重又咽回了肚里。

　　“你們兩個也太好騙了，傳說什么的哪有真的？都是拿來哄小孩子的?！?p>　　一旁的將炎使勁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果，含糊不清地插嘴道。

　　“嘁，你又知道了？只曉得自己貪嘴，有了好吃的也不記得分給我同子隱嘗嘗?！卞冈卤粔牧伺d致，沒好氣地狠狠掐了一下對方胳膊后面的嫩肉。

　　將炎疼得咧了咧嘴，將吃剩的果核自橋上遠(yuǎn)遠(yuǎn)地拋進(jìn)了夜色：“這青果是營中分的，就這么獨一顆。月兒你想吃什么，我現(xiàn)在請你們倆去吃便是了?！?p>　　本來黑瞳少年便對看燈一事沒有多少興趣，此時正好找到個借口，便打算動身去附近的坊市里逛逛。

　　“別逞能了吧。就憑你那點餉銀，能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甯月卻搖頭改變了主意，“我那日倒是瞧見西市上林坊附近的野柿林熟了，我們不如去摘點柿子來吃吧？”

　　將炎捏著揣在兜里的幾枚銅鈿，當(dāng)即點了點頭。雖然加入墨翎衛(wèi)之后他的軍餉由先前的五十銅鈿漲到了三枚銀毫，可入城之后的開銷也日漸多了起來，手頭并沒能寬裕多少。

　　祁子隱聽后卻使勁搖起了頭來：“還是別去了吧，上林坊那邊似乎有片亂葬崗，今日又是中元節(jié)——”

　　“莫非子隱你怕了？月色正好呢！”

　　甯月靈巧地從欄桿上爬下，眨巴著一雙青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面前溫和儒雅的白衣少年。

　　“我，我可沒怕！”

　　祁子隱不愿在少女面前丟了臉面，連忙作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那便快走吧！若能多采些回來，還能帶回迦蕓齋去烘成柿餅，留著以后慢慢吃！”甯月笑了起來，一手一人拉起兩名同伴，嬉鬧著直朝上林坊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