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是夏末秋初,暮廬城東郊一座名為棲鳳的小山上,滿山楓葉全都變了顏色,紅得似火。從迦蕓齋中放眼望去,便能看見天邊那一抹艷麗的金紅。
“我吃好了,多謝迦姐款待?!?p> 將炎抹了抹嘴角上沾著的橘紅色汁水,放下手里精致的骨勺,向迦姐道了聲謝便急匆匆地打算離開。
明天便是甯月的生日,黑瞳少年打算趁此機會給對方一個驚喜??伤紒硐肴?,卻仍未能決定送什么禮物,兩道濃黑的眉毛便好似一股麻繩,終日擰在一起。
“這孩子,怎地就吃這么點兒?今日的橘膏不合胃口么?”聽見碗碟響動,冷迦蕓詫異地抬起頭來問道。
“不是,不是。我剛想起來營內(nèi)還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享用?!?p> 將炎知道自己臉上寫滿了煩惱,不愿多說,只應(yīng)了兩聲便徑直朝市集奔了去,一轉(zhuǎn)眼便跑得沒影了。
紫衣女子心中卻是早已猜到了少年的心思,慵懶地將身子倚在店門前的廊柱旁,抿嘴笑了起來:“這下,小月那丫頭可要為難了?!?p> 其實打從幾日前,將炎便開始流連于梓潼街上大大小小的各家鋪子,卻始終沒能相中一款合適的禮物。甯月雖貪嘴,但于暮廬城內(nèi)住了大半年的時間,迦蕓齋已然成了三個孩子經(jīng)常光顧的據(jù)點??扇绱艘粊?,那些尋常的小食果品,對早已吃刁了嘴的少女來說怕是根本看不上眼。而若是去城中有名的綾綺坊中定制些時新的錦衣羅裙,卻又怕不合姑娘的身,糟蹋了名貴的面料。
于是,黑瞳少年打算今日再去附近的珠寶玉器店里碰碰運氣,試試看手頭并不寬裕的自己,能不能好運淘到些負擔得起的金銀首飾。
薈金樓是暮廬城內(nèi)最大的首飾鋪子,其前門正對著梓潼街最為繁華的市口,終日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眼見身著墨翎衛(wèi)錦袍的將炎自門外進來,店主立刻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小軍爺里面請!今日想買些什么?”
“尋思著買個小物件兒?!?p> “這位軍爺,是打算買來送姑娘的吧?我這店里有白玉的發(fā)簪、純金的掩鬢、鯨骨的梳篦、翡翠的耳珰,還有青玉的手鐲、水晶的項鏈、瑪瑙的花鈿、秘銀的耳飾。價格通常沒有低于六枚金銖的,八九枚金銖一賣的也有不少。不知小軍爺想要哪種——”
店主極善察言觀色,立刻便猜到了來客的目的。
黑瞳少年摸了摸自己懷里的荷包中為數(shù)不多的那幾十枚銀毫,暗自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他兩月來好不容易才攢下的一點積蓄,可真到要買些貴重東西的時候,卻依然捉襟見肘,明顯不太夠用:
“我先在店里看看便好?!?p> “是嘞,適合年輕姑娘的飾物都在這兩邊的架子上了。您慢慢挑選,有事兒隨時喊我便是?!?p> 店主倒也識趣,聽客人這樣說便也不再多問,兀自退到了一旁。
“謝,謝謝店家指點?!?p> 將炎的臉上不禁有些燒了起來,窘迫地點了點頭,連忙圍著貨架轉(zhuǎn)了起來,卻揉搓著胸前衣領(lǐng)下甯月送給自己的那枚帶有紅色小魚的項鏈,仍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買些什么。
轉(zhuǎn)了好一會兒,角落中一件不同于珠寶首飾的稀罕物件兒卻忽然映入了少年人的眼中。那是一枚玲瓏精巧的掛墜,外表呈水滴狀,一頭尖尖一頭渾圓,乍看上去只是粒普通的黑色石子,仔細瞧來卻是比石頭來得剔透得多。自店門外射入的陽光于其中折散開來,泛起五顏六色的微光,便好似海中的貽貝在呼吸吐納一般。
雖比不上邊上擺的名貴飾品,可這枚黑色的石頭卻還是令人眼前一亮,當即吸引了將炎的注意。
“店家,這枚水滴一樣的東西賣多少錢?”
面前之物,是整間店里唯一沒有標價的物件兒,也是看起來最為樸實無華,少年人最有希望買下的東西了。將炎不敢擅自去取架上的貨品,只是伸出手來遠遠地指著它詢問道。
“小軍爺相中了?可真的是好眼光!那掛墜只需五枚金銖?!钡曛魅诵χ鴳?yīng)了一句。
“一顆石頭居然這么貴……”將炎的臉色登時由紅轉(zhuǎn)白,心情也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小軍爺有所不知,此物并非尋常石子。有人說,它或許是上古的龍鱗,也有人說,它其實是遠洋海妖哭泣時流下的淚!前幾日,還有位識貨的客人說只賣五枚金銖相當便宜呢。您可挺有眼光的,若是相中了,我這就替您包起來吧?”
店主極力美言了起來。對面的少年卻是面露難色:
“那個——店家,能不能同你打個商量,稍稍——便宜一些?”
“便宜一些?小軍爺莫不是在說笑吧。實不相瞞,這枚掛墜已經(jīng)是小店中最低價的物件兒了。若是再賤賣,可是連本都收不回來的啊?!?p> 見將炎身上的錢銀不夠,對方語氣間的熱情立刻減了大半,將頭搖得好似個撥浪鼓,果斷拒絕了他。
黑眼睛的孩子心中也明白,就算這顆石頭便宜一半,自己也須得不吃不喝大半年方能將錢攢夠了,無奈之下,他只得把繼續(xù)砍價的念頭按了下去:“那我這便去想法再籌些錢來,煩請店家替我將這東西多留幾天?!?p> 店主于口中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便回過身去不再搭理面前的少年了:“除非小軍爺您能先下一半的定金。小店近日生意不錯,相中的東西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別人給挑了去的,恕不多留啊。”
少年也不再多作糾纏,拱了拱手抬腳出了店門。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籌錢,只是漫無目的地沿著梓潼街朝前走去,心中卻是愈發(fā)煩躁,思緒也漸漸游走了開來。
起初,將炎想即刻趕回宮中,去問祁子隱借些錢來解燃眉之急??赊D(zhuǎn)念一想,卻又作罷了。一來他覺得自己連買個禮物都要借錢,實在有些抹不開面子。二來又有些擔心會被宮內(nèi)事物扯住手腳,耽誤時間,無奈之下只得另尋他法。
待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不知走到了何處,竟駐足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門口。僅數(shù)尺寬的鋪面位于一條窄巷盡頭,門可羅雀,寫著鋪名的幌子也無精打采地耷拉在門頭上。即便是三個孩子一起在城中瞎逛時,也從未注意過它的存在。
然而此時少年的眼中卻是射出了興奮的光,快走兩步徑直朝那店中奔了過去。因為這家店,恰好便是間于城中常見的當鋪。
動蕩的時局,令生活漸漸變得朝不保夕起來。手頭拮據(jù)時,城中百姓便常會拿些金銀首飾出來典當,換些錢銀維持生活。這些東西大多都沒有可能再被贖回,以此為生計的店主則會將其以低于市價的標準迅速出售,反倒賺得盆滿缽滿。
眼下,發(fā)福的當鋪主人慵懶地坐在一張?zhí)梢沃?,瞥了眼匆匆而入的將炎,便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來當東西還是贖東西的???”
“煩請看看此物能換多少錢?”
黑瞳少年將腮邊的肉咬得一鼓一鼓地,立于原地沉吟了半晌,方從懷里抽出了一只用布包裹著的細長之物,遞到了對方面前,竟是尤叔留給他的百辟。
聽說來人是當東西的,油光滿面的胖掌柜臉上立刻略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將短刀捧在手中,瞇起眼睛仔細端詳著其上鑲嵌的顆顆寶石,比出了兩根手指:
“才兩枚金銖啊……”有些失望的將炎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去。
“若覺得不合適,你便拿去別家店里問問看。這樣一柄用過的刀,若非上面這幾顆成色算不上好的寶石,十幾枚銀毫便能打發(fā)了?!?p> 當鋪主人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躺椅中,反倒沖著少年抱怨了起來,“你們這些當兵的也真是奇怪,駐扎在城中全靠朝廷養(yǎng)著,吃穿用度,錢糧軍餉皆是從百姓身上刮去的賦稅,居然還想著能再占我們些便宜呢?”
將炎剛想開口辯解,卻隨即意識到對方說的也并沒有錯。亂世之中,高低貴賤的爭論本就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每個人都只是在盡自己的努力,想在這亂糟糟的世間生存下去罷了。
“怎么,到底當還是不當?”胖掌柜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兩枚金銖便兩枚金銖!”
將炎掐指一算,典當行的約定期限通常為半年。若是半年中自己省吃儉用,應(yīng)該也能攢上足夠的錢銀將百辟贖回來,這才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打算先拿到這兩枚金銖去薈金樓中下了定金,如此既能防止海妖淚被別人買走,也可為自己再多爭取一天的時間,想辦法籌齊剩下的那一半錢款。
半個時辰之后,西沉的落日已經(jīng)被鐘鼓樓高高翹起的挑檐遮住了一半,將炎懷揣著好不容易湊到的兩枚金銖匆匆趕回了薈金樓,隱約見最后一道尚未掩實的門板里還亮著盞微弱的燈火,不由得暗暗慶幸,當即邁步走了進去:
“店家,那枚海妖淚我先定下,明日補齊剩余的錢款便可以了吧?”
店主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客人上門,卻只瞥了一眼面前忐忑焦急的少年,張口便要請他回去:“哦,原來是小軍爺你啊。真不巧,本鋪今日已經(jīng)歇業(yè)了?!?p> “不成,今日我必須定下那枚掛墜。明日賣也是賣,今日賣也是賣,定金都已經(jīng)帶來了,還請店家行個方便?。 ?p> 在將炎有限的記憶中,自己還是頭一回這樣央求一個人。然而店主人接下來的回答,卻令他的一顆心登時涼得透了:
“哎呀,不是我不想賣給小軍爺。而是那枚東西已經(jīng)被人給買走了啊?!?p> “這么快便——賣掉了?!”將炎沒有想到,自己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他稍稍楞了一下,立刻追問了下去,“是何人買的?什么時候?!”
“就在方才,與你也就前后腳的功夫。我白天不是同你說起過,那位買主前些天便到店里來,也是相中了那枚海妖淚。他與你差不多年紀,同樣也是火急火燎地跑來付錢,又火急火燎地拿著東西跑了。即便你想追,現(xiàn)在恐怕也是追不上了的?!?p> “可惡。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將炎將手中的錢袋子反復(fù)揉捏著,聽其中的金銖銀毫磨得咯咯作響,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辦法。過了許久,他才失了魂一般轉(zhuǎn)過身去,朝著漸漸入夜的清冷街巷中走去。
“嘖,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瘋瘋癲癲的。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買不到就買不到了唄,又不會死人……”
薈金樓的店主小聲地嘟囔起來,在將炎惆悵的身影后合上了最后一塊門板。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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