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靖海侯忙于指揮甲士列陣,抵擋住一波波沖上前來的墨翎衛(wèi)時,將炎也終于擺脫了那具幾乎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的尸體。無奈其肩頭的箭傷頗重,血水順著手臂成串滴落在他的腳邊,令其感到陣陣眩暈。
“子隱!百里將軍!你們在哪兒?還活著嗎?”
將炎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悶悶的,聽不太真切,卻仍聲嘶力竭地吼道。在同郁禮搏命,又經(jīng)歷了兩場箭雨的襲擊后,他只想盡快確認(rèn)自己的同伴是否安好,卻沒有意識到這一不計后果的沖動之舉,讓自己再次成了刑場上一只無比明顯的活靶子。
直至看見舟師的甲士們再次揮舞著刀兵向自己沖來,黑瞳少年這才慌忙于遍地浸染的血水中重又拾起了了自己的嘯天陌。此刻步伐踉蹌的他早已因為失血與劇痛而變得虛弱不堪,努力想橫刀拉出一個防御的架勢,但麻木的左臂卻根本抬不起來。而且更糟的是,這種感覺正逐漸從傷處蔓延至全身。
正當(dāng)時,一名玄甲武士已然攻至了距離將炎三步之內(nèi)。其手中的長刀還未嘗過人血,泛著滲人的貪婪的光。但少年模糊的視線中所能看清的,卻只有面前一張看起來甚至比自己還要稚嫩的年輕人的面龐,以及那張臉上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扭曲而猙獰的表情。
有生以來,黑瞳少年第一次因為畏死而向后退開了半步,可對方手中的兵刃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劈在他幾乎無法挪動的左肋上。
起初,將炎根本未能察覺到任何疼痛,只覺得好似有一片樹葉輕巧地從自己身體上劃過。但很快,他漸漸感覺到了于皮肉間游走的冰冷鋒刃所帶來的那陣滾燙的觸感,就仿佛是一塊壓在胸口的堅冰,逐漸在冬日的冷陽中燃燒起來。
滾燙的鮮血從傷口中涌出時,少年終于感覺到了一絲錐心的劇痛。他的呼吸陡然間變得辛苦起來,就像是死神正宣示著自己的到來。將炎明白,自己的一只腳已然踏入了鬼門關(guān),可即便如此,他卻依舊使出渾身力氣,一邊奮力閃避,一邊繼續(xù)呼喚著同伴的名字:
“百里將軍!子隱!你們在哪里?!”
“他們早就死了,你也乖乖納命來吧!”對面的甲士再次揮刀沖上前來。
少年眼睜睜看著對方的刀尖朝著自己的心口刺來,卻再也無力舉起嘯天陌格擋。他想再后撤一步,可兩只腳就好似灌了鉛一般的沉重,稍一挪動,便已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都仰面向后倒去。
將炎只覺得胸前一緊,飛濺的鮮血噴了自己滿臉。對面的甲士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直壓得少年人無法呼吸。然而其手中的長刀卻并未能刺穿少年胸前的牛皮甲,而是“撲”地一聲扎入了距離他左耳僅半寸之遙的地面。
原來即便倒地,將炎也始終緊握著手中的嘯天陌。陌刀就勢橫掃起來,竟是令沖上前來的那名甲士躲閃不及,反倒被攔腰斬成了兩段,命喪當(dāng)場。
在滿地的血污與排泄物中,仍有一口氣的黑瞳少年吃力地以尚未受傷的右臂支起身體,只見滿目的腥紅。伴隨著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其耳畔間也漸漸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將炎!我們,我們在這!百里將軍他——他中箭了!”
將炎立刻循聲去看,依稀見到幾步開外的刑場中央,身著白衣的祁子隱仍被囚錮于枷鎖之下,渾身上下的衣衫雖被鮮血染成了深淺不一的紅色,卻并未受半點傷。反倒是向百里半跪于成山的尸體間,手拄雙刀,后背上居然足足中了七八支鐵矢。
任誰也不可能想到,身手了得的“陸戰(zhàn)百里”在箭雨襲來時,竟是為了保護(hù)尚未掙脫鐐銬的祁子隱,生生用自己的身軀替對方擋住了那些致命的鐵簇!
眼下,身受重傷的他仍奮力揮起手中的武器,斬斷了綁住祁子隱的最后一根鐵鏈。年輕的少主立刻起身奔到恩師身邊,攙扶起渾身浴血的對方。然而剛走出沒有兩步,男子卻是撲通一聲,再次虛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青衣將軍拾起掉落在腳邊,那一玄一赤自己無比珍愛的雙刀,遞到了少年手中,嘴角流下了一絲鮮紅的顏色:“少主好好將寅牙拿穩(wěn)了,去幫將炎!你們兩個,今日一定要活著逃出城去!”
“早知如此,將軍又何必要來救我?我背你走!”
祁子隱使勁搖著頭,咬緊牙關(guān)便將向百里往自己的肩膀上扛去,卻被青衣將軍喝止了:
“子隱別忘了,你的身份,可是曄國的少主!雖然我向百里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但若是放任自己的愛徒就這樣蒙冤而死,倒是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三年來,我授你的那套五御刀,便是為了今日準(zhǔn)備的!”
“可我怎能就這樣拋下將軍——”
白衣少年極不情愿地接過寅牙,仍想拉著對方一同離開。就在這個時候,他卻忽然聽見身后一聲弦響。少年立刻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場外的靖海侯手里正握著一柄空弦弩機(jī)。而其所瞄的方向,則是不遠(yuǎn)處早已倒地不起,無力躲閃的將炎!
“別廢話了,快走!”
重傷的青衣將軍猛地將祁子隱自身前推開,進(jìn)而如一道疾風(fēng)般從地上躍起。他的速度出奇的快,竟是用上渾身的力氣,奮力擋在了黑瞳少年的身前!
只聽噗地一聲,本以為自己劫數(shù)難逃的將炎,忽然看見一道青色的影子同近在咫尺的羽箭撞在了一起。此時的向百里已無法控制其身體,整個人被鐵箭上的力道帶得凌空翻了數(shù)圈,才重重摔在地上,已是被射中了心窩!
而在祁守愚的指揮下,舟師的甲士們也已成功擊退了世子麾下的墨翎衛(wèi)。越來越多的刀兵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便如一排排噬人的利齒,朝著刑場上的師徒三人狠狠撕咬過來!
親眼見到恩師在自己面前中箭,黑瞳少年登時覺得腦袋里嗡地一響,悲傷與憤怒瞬間充盈了心中的每一個角落。仿佛多年前親眼目睹自己父母慘死時的感覺一般,此刻的他能夠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就如同沙場上擂響的隆隆戰(zhàn)鼓,逐漸掩蓋住周圍的一切聲音。
痛徹心扉的悲傷來得愈發(fā)強(qiáng)烈,令少年渾身上下血脈噴張,也令他先前已經(jīng)幾乎完全麻木的身體中,重新爆發(fā)出了一股莫名強(qiáng)大的力量!
在將炎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所發(fā)生的變化前,被其緊緊攥在手中的嘯天陌便已如一條黑龍般竄了出去。只一瞬間,數(shù)步開外的一名年輕甲士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了起來,似乎根本想不通這個看似已經(jīng)虛弱不堪,猶如俎上之肉的對手,為何竟仍能進(jìn)攻。
然而還不等其想得明白,削鐵如泥的嘯天陌便已經(jīng)輕松刺入了甲士披覆著玄甲的前胸。利刃當(dāng)前,厚重的鐵鎧竟脆弱得恍若一張紙。年輕人瞬間便被刺穿了皮肉,斬斷了骸骨,切爛了內(nèi)臟。他的眼神迅速渙散開來,手中高舉著的長刀也倉啷落地。
黑瞳少年卻并沒有就此停下,而是大喝著又?jǐn)€起一股力氣將刀鋒下壓,竟將面前之人由胸口至襠下生生劈成了兩半!
面對著滿是血污的尸體,少年臉上并未流露出半分憐憫,倒似是在看一口剛被宰殺的生豬。他的目光中殺意凌冽,只向前一瞪,便嚇得攻上前來的其余甲士止住了腳步,登時失了上前一戰(zhàn)的勇氣。
“如今對方一死一傷重傷,還有什么好怕的?!給本王殺了他們,一顆人頭可換千金!”
靖海侯的聲音從如黑蟻般密集的甲士身后傳出,高額的賞金誘惑著年輕人們再次持刀圍攻上前。然而,這足以令尋常人陷入絕望的一幕,卻令孤軍奮戰(zhàn)的黑瞳少年變得愈發(fā)驍勇起來。他仰天長嘯,聲震屋瓦,進(jìn)而將手中沾滿鮮血的陌刀一抖,以一副濟(jì)河焚舟的氣勢沖鋒向前,更同嘯天陌合二為一,化作了一道烏金色的閃電,徑直扎入了對方的包圍圈中!
“將炎,你瘋了嗎?!”
祁子隱明白這是同伴拼盡全力的最后一搏,卻是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耳中只能聽見刑場上傳出的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與慘叫。
一時間,鮮血與內(nèi)臟四散紛飛,殘肢斷臂也比比皆是??此骑w蛾撲火的將炎,就好似被上古時留在嘯天陌中的龍魂附體了一般,竟在那密不透風(fēng)的敵陣中左沖右突,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而這條血路的盡頭,正是靖海侯祁守愚!
“納——命——來!”
黑瞳少年一心要替向百里復(fù)仇,憤怒之下使出的摧山,竟是有了種鬼神皆斬的氣勢。然而,矮胖的親王卻并沒有因此而慌了陣腳,面對攻至身前的一人一刀冷冷地笑了起來:
“小鬼,你的命真的挺硬吶!不過你莫非以為,憑自己的一時血勇,便能夠阻止得了本王了?這些年來若非我未雨綢繆,凡事都早做準(zhǔn)備,焉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你們的賤命本王是要定了的,就算繼續(xù)掙扎,也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而已!”
話畢,將炎面前的祁守愚竟再次如海市蜃樓一般,于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不見,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古怪黑晶!原來從一開始他本人便壓根沒有來到刑場,只是通過法器施展了足以亂真的幻術(shù)!
黑瞳少年撲了個空,終于在祁子隱的驚呼聲中回過神來??伤换仡^看了同伴一眼,便徹底陷入了玄甲武士的重重包圍。雖然仗著手中的嘯天陌,仍可暫時令敵兵無法欺近,但一個人的體力畢竟有限,況且源源不絕的舟師援軍,此時仍列隊自場外馬不停蹄地馳援過來!
就在這已看似絕境的生死關(guān)頭,刑場上空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尖利的唿哨。那聲音便仿佛沖天云雀的啼鳴般直貫云霄,引得玄甲武士們紛紛舉目??蛇€不等其中有人反應(yīng)過來,數(shù)十道人影便已從刑場周圍的縱橫巷陌間沖殺出來。
一邊倒的局面瞬間便被這股新登場的勢力給打破了。沒有人知道來者究竟何時便已埋伏于此,更不知其聽從于何人的號令。然而,這群人就仿佛是一股力量強(qiáng)勁的海流,徑直沖入了刑場上已然收攏的包圍圈中,眨眼便將玄甲武士們列作的行伍沖得七零八落,散亂再不成章法!
來人的裝扮雖與城中的普通百姓無異,卻個個是以一當(dāng)百的好手。他們手中還拿著成制式的各色武器,只一次交鋒,便斬殺了近三成的敵軍。先前還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墻包圍起來的將炎,轉(zhuǎn)眼便已不再是眾矢之的。
黑瞳少年不禁于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還能有命活著,踉踉蹌蹌地急忙朝同伴身邊奔了過去。祁子隱見得以絕處逢生,也帶著哭腔重新?lián)u晃起向百里的身子,不讓他闔上眼睛:
“百里將軍,你安排的援軍終于到了!我們帶你出去,你不會有事的!”
聽聞此言,渾身是血的黑瞳少年卻難掩臉上的詫異:
“子隱你說什么胡話,將軍他并未安排任何援軍??!”
“那眼下這些人究竟是什么來歷?又為何要救我們?”
“管那么多做什么?子隱你快些幫我把將軍扶起來,我們的馬此刻就拴在刑場西北角的一株紫槐樹下,先殺出城去再說!”
說著,兩個孩子便奮力架起青衣將軍的身子向前奔去??梢呀?jīng)氣息奄奄的向百里卻是搖起腦袋,奮力推開了他們想要扶穩(wěn)自己的手:
“你們兩個——快走——這是命令!”
“老師!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將炎的雙目憋得通紅,卻還是沒能忍住眼中的淚。這個堅強(qiáng)如頑石一般的少年,此時竟嚎啕失聲,根本停不下來。
“臭小子哭什么……人固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你同子隱,是我此生教過的唯一學(xué)生,也是我此生的驕傲……接下來的路,要靠你們自己去走了……你們記住,這世間本就沒有路,而每個人的未來,都是靠自己踩出來的。亂世之中沒有對錯,心中最在乎的是什么,便好好將其抓牢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彼此間的承諾……活下去……”
青衣將軍的嘴角微微上揚,在臉上擠出了最后的笑容,卻早已不再像往常那般灑脫。眼下他的一身青衣已經(jīng)被鮮血染成了紫黑色,左手卻仍摸索出自己始終掛于身上的那只九孔陶塤,顫抖著遞到了兩名少年人面前:
“我此生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再見小迦一面了……前些日子……我于九杉盤下了一棟房子,鑰匙便藏在這只陶塤中。你們……將這只塤帶給她,告訴她,忘了……我……吧……”
向百里的聲音漸弱了下去。無論祁子隱與將炎再說什么,他都聽不見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周身的一切皆被一片白光籠罩起來,而四肢百骸間因為失血所帶來的寒意也忽然消失了。這位曾經(jīng)的陸上第一猛將仰起頭來,看著高懸空中的秋陽,眼角流下了一滴冰冷的淚。
“你們兩個再不快走,豈非白白辜負(fù)了百里將軍的犧牲?!”
與此同時,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少年們的身后炸起。二人轉(zhuǎn)過頭去,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一時卻想不起究竟是在何處見過。
對方見狀卻愈發(fā)著急起來。他的力氣很大,二話不說便將兩個孩子一手一個夾在了臂彎中,朝刑場外縱身奔去:
“我叫莫塵,三年前曾與二位有過一面之緣。如今你們速速由泰春門出城,有人正在虎歇坪的老銀杏下等候會合。有什么話,都待到了那里再說!”
一番話,讓將炎與祁子隱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中元夜,那條舸舫上的撐篙男子同船艙中算命的銀發(fā)少年。意識到救了自己的人乃是云止的莫氏,他們便也不再多問,一前一后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二人剛出城門,暮廬城內(nèi)鐘鼓樓上的銅鐘便被人急促地敲響了。城門坊市聞風(fēng)悉數(shù)關(guān)閉,滿城禁衛(wèi)也傾巢而出,卻是再也尋不見一黑一白兩名少年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