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行草靡,月照千里,雁落原上持續(xù)了整日的婚禮慶典已經(jīng)漸入尾聲。酒香與肉香仍在空氣間彌散著。還有些不肯睡去的人趁著醉意,坐在火邊哼唱著悠揚不知名的古調(diào)。
將炎獨自一人游蕩著。雖是大婚,可四周的喧鬧似乎同他并沒有半點關(guān)系。帶著些許醉意的少年人刻意避開人群,不知不覺間再次踱回到了自己的帳前。
他仰頭看著天上的孿月,恍惚間好似又看到了甯月那張笑靨如花的臉。黑瞳少年心中清楚,自今日后,自己將注定為了得到一些東西而永遠(yuǎn)地失去另一些東西,不由得長嘆唏噓。
誰知,其身后卻忽然想起了一個洪亮的女聲:
“南人小子就是狡猾,教人一頓好找!你都已經(jīng)同我們古恩吉成了親,又怎地將她獨自一人撇在帳里,一聲不響便溜了?能夠迎娶圖婭,可是這片草原上多少男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你卻還不情不愿似地在這長吁短嘆。真不明白古恩吉究竟看上了你哪一點好?”
將炎被嚇了一跳,連忙扭頭去看,見說話之人是于圖婭身邊伺候?qū)嬍称鹁拥陌邽跞剩?dāng)即辯解道:
“我——我只是想在外面透透氣——”
“透什么氣呀,難道娶我們古恩吉還委屈你了不成?都什么時辰了,難道你打算將她一整個晚上都晾在帳中?都在等你呢,還不快些跟我走!”
烏仁說完,不由分說便一把扯住了少年的手腕,拖著他重新朝大帳的方向走去。
“等我?等我做什么?”
“你說要做什么!你們?nèi)缃穸家呀?jīng)是夫妻了,難道還要分帳睡么?!”
聽將炎如是問,烏仁立刻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也不好用蠻力掙脫,只得順從地低頭跟著對方一路前行,很快便來到了圖婭的寢帳前。
洞開的帳門前方,迎風(fēng)飄揚的白鹿旗下早已圍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皆是支持圖婭的大小家族首領(lǐng)。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帶了些醉意的笑,遠(yuǎn)遠(yuǎn)見到將炎過來,呼啦一聲立刻全涌上前來,將他里三層外三層地團(tuán)團(tuán)圍住。
黑瞳少年被這么許多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忽見有張熟悉的面孔位列其中,連忙扭動身子擠到對方面前小聲問道:
“老將軍,怎會有如此許多人聚在這里?”
元逖臉上也滿是笑意,就好似自己嫁女一般地高興:“恩駙莫慌。這些家族都是鐵沁王最為信賴的舊部。牧云部中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新婿入贅之夜,須得由父母親族將其送入帳內(nèi),并于帳外守候整晚,以期二人能夠順利為家族留下薪火,延續(xù)血脈?!?p> 元逖說著,將手中的煙袋在鞋底上磕了幾下,抬手又使勁在將炎背后推了一把,三分玩笑七分叮囑地道:
“公主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你快些跟烏仁進(jìn)去便是,這次可別想著再溜了!”
在人群的哄笑聲中,黑瞳少年有些尷尬地被烏仁領(lǐng)入了圖婭帳內(nèi)??諝庵袕浡硽璧乃?,還點起了淡淡的檀香。帳中一片昏暗,只亮著幾支暗淡的燭火,將炎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方才在綴滿了輕紗羅帳的榻邊,看到了一個端坐著的身影。
“古恩吉你怎地還沒有沐浴更衣呀?沐桶里的水都已經(jīng)冷了!我這就命人再去燒點,好讓你們抓緊時間入洞房!”
烏仁快走幾步,探手在帳房一側(cè)的浴桶內(nèi)撩了幾下,立刻又回頭瞪了將炎一眼,“都是因為你這個小子。古恩吉一句話都不肯說,定是生氣了,還不快去哄哄她!”
“哦……”
黑瞳少年應(yīng)了一聲,緩緩走到了圖婭身前五步開外的地方,卻不知該自己該說什么,又能說什么。
“哎呀,南人小子莫不是個木頭腦袋?面對這樣一位嬌滴滴的新娘子,連伸手去抱抱她都不會么?傻站著做甚,難道連這都要我來教你?”
烏仁看得心焦,又出聲催促道,還伸出手欲上前去推??伤哪_還未來得及邁出,便聽榻上坐著的少女忽然開口:
“阿嬤,不打緊的?!?p> “古恩吉,你可別太遷就這個南人小子了。如今他已經(jīng)是我牧云部的恩駙,做事情可不能這么不著四六的!”
“阿嬤不急的,將炎他——只不過有些害羞罷了。我想先同他說幾句悄悄話,你去替我將水燒了便可,不用一直在此侯著?!?p> 圖婭輕輕擺了擺手,卻是示意對方離開。烏仁見公主堅持,也不再多說什么,招呼起帳內(nèi)的侍女一齊將浴桶抬了出去,又順手放下了帳前的厚簾。
“來我身邊坐吧,站在那挺累的。”
圖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側(cè),輕聲示意少年人過來。將炎稍作猶豫,還是順從地走了過去。待坐下后,他腦中當(dāng)即嗡的一聲,臉上也不禁有些發(fā)燒,心跳很快變得急促起來,用盡渾身力氣才終于壓下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你——想同我說什么?”
“明日,我便會向部眾宣布,由你來做我牧云部的新合罕?!?p> 雖然知道圖婭與自己成婚,主要便是為了穩(wěn)固巴克烏沁家的地位??珊谕倌陞s是半點也未曾想過,繼承合罕之位的重?fù)?dān),竟會這樣輕易被交到自己的手中,心里頓時忐忑起來,先前的羞澀也登時被拋至了九霄云外:
“所以今日在典禮之上,木赫才會說他絕不會臣服于一個南人?他早就猜到你會這樣做的,對嗎?”
圖婭卻并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元逖老將軍派出的斥候剛剛傳回了消息,木赫回到草泊后已經(jīng)有所動作。看來鹿狼兩派間的一場大戰(zhàn),八成是難以避免的了。而眼下我們所能做的,唯有早作準(zhǔn)備而已?!?p> “可為什么是我?你自己來做合罕難道不行么?”
“你是擔(dān)心木赫之前說過的那些話,會讓外面的那數(shù)萬部眾與為數(shù)眾多的家族不肯聽從你的號令?放心好了,今日你我的婚事,是由長生天,以及天上牧云部歷代列祖列宗的英靈做見證的,他們決不會再反對。”
少女猜中了對方的心思,極力勸說起來,“朔北的這片遼闊草原,是一個只信奉弱肉強食的地方。你畢竟是個南人,根本無法理解對于一個女子而言,若是想在這片草原上得到眾人的臣服,到底有多么艱難。就當(dāng)是幫我一個忙,行嗎?”
圖婭話畢,少年人卻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一眨不眨。突然,他的喉頭動了一下,隨后才像是破釜沉舟一般,鄭重地點了點頭:
“可我們究竟需要如何準(zhǔn)備?你又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
見對方答應(yīng),少女緊繃的五官終于舒展了開來,眼中也似乎因為對方的這番回答而充滿了希冀的光:
“你學(xué)過武藝,應(yīng)該也懂一些兵法吧?如今的鐵重山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千騎,真的打起仗來根本難堪重用。我需要你盡快打造出一支足以橫掃整個草原的鐵甲騎兵來!不,不僅是我需要你,整個牧云部都需要你!同木赫的這一仗,我們必須要贏!”
狄人公主的表情凝重且決絕。見將炎重又陷入了沉默,她忙又伸出手來,摩挲著少年的手背:
“怎么,你覺得還有何不妥?”
此時黑瞳少年的心中卻只是有些懊悔,悔自己當(dāng)初沒有跟在向百里身邊好好學(xué)習(xí)兵法。如今書當(dāng)用時方恨少,忽然有些捉襟見肘起來。
他明白,若是有朝一日同木赫開戰(zhàn),雙方雖然乍看之下仍勢均力敵,可對于現(xiàn)在滿是老弱婦孺的鹿派而言,卻是九死一生的困局。若是贏了,自是絕處逢生,不必多言??扇羰菙×?,不僅自己絕無可能活著離開這片草原,甚至可能會拖累外面那數(shù)萬的牧云部眾,還有面前的圖婭一起陪葬!
但是,眼下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路可選。少年人將紛亂如麻的雜念統(tǒng)統(tǒng)從自己的腦子里趕了出去,翻轉(zhuǎn)手掌緊緊捧住了圖婭的手。此時的他,需要的并非是無休無止的擔(dān)憂,而是一股一往無前的勇氣:
“無論怎樣,若是想要活下去,未來數(shù)月乃是擺在我們面前最后的機會,根本無路可退。你說的對,如果我們必須要打這一仗,那便只能贏,不能輸!”
正當(dāng)此時,帳外忽又傳來一陣喧嘩,正是烏仁同那幾名侍女抬著沉重的浴桶回到了帳內(nèi)。榻上坐著的二人見狀,立刻松開彼此緊握著的手,仿佛做壞事被人撞破了一般。
“古恩吉,水已經(jīng)重新燒得熱了。你們還是抓緊時間入浴,之后好辦正事。”
見少男少女窘迫的模樣,烏仁同侍女紛紛掩嘴而笑。將炎側(cè)目,只見不遠(yuǎn)處那只沐桶中熱氣翻滾,水面上還能瞥見幾片入藥用的花瓣,直熏得人渾身燥熱,臉上燒得更加厲害了。
“你們倆繼續(xù),不要因為我們壞了興致嘛。”
烏仁兩只眼睛已經(jīng)笑得瞇作了一道窄縫??伤f完了話,卻只是立在木桶邊看著二人,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
“阿嬤,你……你這樣看著我們,有點怪怪的……”朔狄少女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古恩吉,你不用我等在這伺候著了嗎?”
對面的阿嬤顯得有些詫異——畢竟這位公主是她自小親手帶到大的,這般事無巨細(xì)地伺候著,已然成了慣常。
“不用,不用了。我們——自己來便是?!?p> 雖說是主仆,可圖婭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如同一只家貓般輕柔。即便帳內(nèi)燈火昏暗,將炎根本不用細(xì)瞧,便能看到對方業(yè)已蔓延至脖頸下的嬌羞紅暈。
有些遲鈍的烏仁這才反應(yīng)了過來,忙亦步亦趨地催促著侍女們自帳內(nèi)退了出去。帷幕間再次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少年同少女兩人面面相覷。
一番折騰,天色已漸破曉。原本一片漆黑的帳幕內(nèi),此時也隱約亮起了一層淡薄的輝光。
將炎忽然打了一個激靈,蹭地自榻邊蹦將起來,拔腿便要朝帳外走:
“天已經(jīng)快亮了,你好好休息。”
然而還不等他走出幾步,便覺得腰帶突然被一股力量給扯住了,隨后耳中傳來了圖婭嬌羞的聲音:
“你不能走。如今整個雁落原上人盡皆知,你將炎是我牧云部的恩駙了。況且?guī)ね庥心敲炊嗳耸刂?,還沒等你出去便會被堵回來的?!?p> 少年重新轉(zhuǎn)過了身,猶豫著點了點頭:
“那——那你快去睡吧,我和衣在這地上湊合一宿便是——”
話未說完,狄人公主口中用細(xì)弱蚊吟的聲音繼續(xù)道:
“若是大婚之夜你我未能同房,明日我又該當(dāng)如何宣布你繼任大合罕一事?若是人心不穩(wěn),剩下的這些部眾里又會走掉多少人?若當(dāng)真到了那一步田地,我們可就連一點勝算都沒有了?!?p> 將炎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只能聽見耳中嗡嗡低鳴,喉嚨里也好似卡了個東西,連半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任由少女的鼻息吹在自己的臉上。忽然,他感到對方的手觸到了自己的腰間,本能地向后一縮,卻根本無處可退。
恍惚間,黑瞳少年看著已經(jīng)同自己成為結(jié)發(fā)之妻的女孩越走越近,將整個人都埋入了他的懷中。
少女緊貼在將炎胸前,渾身上下卻也微微地顫抖著。然而他卻緊閉雙目,頗為痛苦地咬緊了牙關(guān)。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的,卻是那個有些任性刁蠻,令他始終念念不忘的紅發(fā)姑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