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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三十幕 ? 混沌未鑿 ? 三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069 2022-10-29 19:28:00

  左右兩騎拋下了兩卷繩套,助烏宸重新站立起來。被坐騎壓在身下的將炎也奮而躍起,伸手使勁抹了抹面龐上逐漸干涸的血漬:

  “你怎地回來了?!”

  “眼下還不是問這些的時候!你們此前是向著宮城的方向去的?”

  圖婭卻是帶馬揚起前蹄,再次重重踏了下去,確保地上那頭馳狼不會重新躍起,傷及自己的夫君。

  黑瞳少年點了點頭,旋即翻身上馬。他手中七尺長的陌刀,如今便似一柄烏金色的旗幟,在滿目的殘垣斷壁間閃著耀眼的光。

  圖婭帶來的五千重騎,瞬間改變了眼前的頹勢——群狼雖仍在總數(shù)上占優(yōu),然而兵分三路之后,力量終究分散開來,一時間難以對城中的人類發(fā)起致命一擊。

  赤焰軍則趁機于宮城前形成了優(yōu)勢兵力。伴隨著巨大的犧牲,自兩翼包抄而來的馳狼被勇武的草原人盡數(shù)斬于馬下。而早先被沖散了的,跟隨將炎入城的赤焰軍殘部,也循著廝殺的聲音,重又匯聚在了和罕與公主的身邊。

  永旸宮看似無人值守的大門,在騎軍的沖擊下只堅持了片刻便已洞開,任由身著赤甲的軍隊魚貫而入。

  “用石頭將宮門擋起!”

  圖婭指著磐龍原上立著的假山,高聲喝令道,便如當年自己南下的祖輩那般揮斥方遒——這還是自大昇朝立朝以來,北方的草原人首次入得宮墻之內。然而,于這場曠日持久的鏖戰(zhàn)中,混戰(zhàn)了千年的雙方皆是輸家。

  終于,以黃銅澆筑成的宮門將群狼暫時擋在了宮外。入得城內的甲士們,也稍得片刻喘息。而今,赤色的軍馬圍聚于萬年殿前足可容納萬人的廣場上,卻是減員過半。即便活下來的這些人,也盡是身負數(shù)傷,血染征袍。

  終于,年輕的公主與和罕也終于下馬,肩并肩,手牽手,面對著眼前那道橫亙在人狼之間,仿佛纖薄如紙的宮墻。而墻外,那些不知為何漸漸安靜下來的狼群,或許隨時都有可能搭起狼梯翻入墻內,將里面的所有人當做今夜用來果腹的大餐。

  “你又何必折返回來救我?城中如今已成死地,一旦進來,便很難再活著出去了。”

  將炎轉頭看著身旁的妻子,輕聲道,語氣間卻是多了一絲少有的溫柔。

  圖婭的突然出現(xiàn),令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柔弱,卻內心剛強的姑娘,心中究竟有多么深愛著自己。而他卻始終以甯月,以那段早已過去的往昔為幌子,讓面前的妻子,甚至讓自己皆相信,二人不過是為了牧云部的生死存亡,才會相互支持,相互勉勵的。

  如今,他終于醒悟自己其實早已無法離開對方。這份感情并非是尋常的男女之愛,反倒是一種摻雜著同病相憐,患難與共的復雜心緒。少年人此刻突然明白了“妻子”這個詞的含義。在自己孤獨的一生中,眼前的這個姑娘,恐怕是唯一會于群狼環(huán)伺的城中,不顧一切前來相救的人了。

  身邊的姑娘卻并沒有看他,只是有些悵然地眺望著北方,眺望著雁落原的方向:

  “你說,若是你我此前沒有遇上那么多的阻礙,若是我們能早些率兵去攬蒼山中蕩平狼窩,是否今日的一切,皆有可能不會發(fā)生?而如今的草原上,還有大昇朝的許多男女老幼,也都可以不用死了?”

  “可惜世上并沒有那么多的如果?!?p>  黑瞳少年卻是搖了搖頭,喉頭微微顫動,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這世間,有太多命運設下的陷阱,引誘著人們一次次地做出錯誤的決定,而后再因為自己的決定追悔莫及。

  妻子突然轉過頭來,臉上卻是帶著無比欣慰的笑容:“但至少——眼下我們倆都還活著,而且還在一起?!?p>  將炎先是一愣,進而也笑了起來。畢竟,在這個無人會知即將發(fā)生什么,也根本不知自己將會于何時死去的亂世中,眼下這靜謐平和的一刻,便似永遠。

  然而,圖婭臉上的表情卻忽地僵住了,而后猛地閃身到了年輕的和罕的身側。

  將炎只覺得自己被對方狠狠一撞,同時耳中也聽到了“噗”地一聲輕響。他連忙轉身,卻見妻子竟是綿綿軟軟地向自己懷中倒了過來,胸前還插著一支手指粗細的長箭!

  “殺盡北狄,護我大昇!”

  宮墻內突然響起了字正腔圓的大昇官話。少年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事到如今,竟仍有零星的執(zhí)金吾于宮城之中據(jù)守。

  喊話那人兩眼通紅,似已多日未曾合眼,手中舉著的弩機卻是端得平穩(wěn)。似乎在其眼中,殺死眼前的狄人,同殺死宮外的馳狼,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你——做——了——什——么!”

  將炎突然暴起,卻是來不及抄起身邊的嘯天陌,便赤手空拳地朝那禁軍身前沖去。對方見狀連忙又去摸箭,可少年人便好似一頭撲食的黑豹,一記肘擊便已將其打翻在地,而后揮起雙拳,連續(xù)不斷地擊在了那名執(zhí)金吾的臉上。

  打了片刻,似乎仍不足以泄憤,他竟是如宮腔外的馳狼一般,低吼著張口向對方頸上咬去。牙齒切斷了執(zhí)金吾的筋肉和血管,滾熱咸腥的味道充斥在年輕和罕的口中,卻是令其更加地悲憤難平。

  他重新爬起身來,踉蹌著步伐重又朝妻子身邊走去。然而,圖婭卻是被射中了心脈,一句話尚未來得及留下,便已撒手人寰,唯有依然圓睜,奮力看向丈夫的眼角掛著的一滴清淚,無聲地訴說著她對這世間無比的留戀。

  “狼群退了!”

  身邊的赤焰軍中,不知何人多事,竟是攀上了高聳的宮城城頭,進而將頭上戴著的胄盔脫了下來,高舉于手中奮力揮舞著。

  城內越來越多的騎士也開始向宮墻前涌去。人群掠過將炎的身邊,絕處逢生的喜悅,令他們根本無心顧及方才在萬年殿前發(fā)生的一切,甚至連公主的不幸殞命,都已顯得不那么重要。

  一股深深的自責瞬間涌上了年輕和罕的心頭,他忽然覺得若是自己此前再努力一些,再多斬幾頭狼,再多留心一些身邊的動向,一切或許便會截然不同。

  然而,誠如他自己所說的:這世上,并沒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流之中,將炎緊緊將妻子逐漸冰冷的尸體貼在自己的胸口,便如溪流之中的一塊磐石般坐于地上,無聲地哭泣起來。時間,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那座煜水河畔小漁村中,回到了那個悲痛徹骨的夜晚。

  很快,甲士們便動手移開了宮門前擋著的假山,走上滿是頹垣斷壁,卻再無半條狼影的街道上,高聲笑著叫著,肆意揮灑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然而洞開的宮城門之下,痛失愛妻的少年人,卻是抱著圖婭的身體久久不肯放開。

  直至日薄西山,他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毫無目的地向前行去。再一抬頭,竟是登上了面前數(shù)百級雕琢著飛龍舞鳳的白玉臺階,立身于永旸宮大殿之中。

  萬年殿,是這宮城里最高最大的一座主殿。其位于山河道以北、磐龍原南沿,殿前筑有以階梯同斜坡相間的龍尾道,乃是千百年來舉行重大慶典與朝會之所。其主殿面闊一十一間,東南和西南方向分別有三出闕,謂之祥鸞閣與儀羽閣,又以長逾百丈的廊廡同主殿相連。

  其殿初建時,充分利用了磐龍原所在這片城中的高地,居高臨下,蔚為壯觀。立于殿內任何一處,開闊的視野皆可俯瞰整座煜京城。更有詩云:“九霄閶闔開宮闕,環(huán)佩垂衣拜萬年”,足見其氣勢之恢宏。

  可而今立于殿上,卻只能見到滿目的凋敝與破敗。晚霞如血,城中的火勢也愈燒愈大,竟是將整座城都染作了一片赤金的顏色。

  看著城內熊熊的烈焰,年輕的和罕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于世上繞了如此大的一圈,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突然,他身后傳來一聲脆響,似是有什么東西滾落在了地上。少年人忙緊繃起身體回頭戒備,卻見出現(xiàn)在殿內的,卻是大昇朝的那個傻皇帝白江陘。

  掉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白瓷做成的精致小籠,此時早已摔作了萬千碎片。在傻皇帝的哭喊聲中,一只翠綠油亮的蟈蟈凌空躍起,朝著殿外那已然化為烏有的“天下第一城”飛去。

  “我的綠蟲!我的綠蟲跑了!”

  白江陘頓足捶胸,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偌大的萬年殿中回蕩著。然而此時,白江氏先祖打下的千年基業(yè),于其眼中竟還比不過一只秋蟲。

  但很快,其身后便有一人自黑暗中走了出來。來者身披一件并不那么合適的斗篷,正是昆頡本人。只見他俯身在傻皇帝耳邊說了幾句,登時便將其哄得破涕為笑,拍著手回自己的寢宮去了。

  來人卻令將炎突然繃緊了渾身的筋肉,手指也摸上了懸于后背的嘯天陌,退開半步同其保持了些許距離,卻是可攻可守,可進可退。

  “大和罕,本座可是特意在此等你的,你怎地這么久才到?”

  昆頡臉上帶著那一如既往的笑容。黑瞳少年卻并沒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冷冷地應道:

  “尊駕何人?又為何要特意等我?”

  “大和罕,本座近日來,是為甯月那丫頭捎句話?!?p>  “你認識月兒?她讓你捎什么話給我?”

  將炎卻并未因此而有絲毫放松,反倒隱隱覺得對方來者不善,提前將嘯天陌緊緊握在了掌中。

  披著斗篷的男子又是一笑:

  “甯月讓本座告訴大和罕,此生都不要再去尋她了。否則,下次見面,便是你們二人反目成仇之時?!?p>  “你胡扯,你根本就不認識月兒!”

  “怎么,莫非你還幻想著有朝一日,你同她還能回到那暮廬城中,再吃一口熱騰騰的燒臆子,再看一次衍江吹雪,再喝一壺陳釀十年的清荔燒?”

  “你如何會知道這么多關于我們的事?你究竟是誰?!”

  將炎被對方徹底惹惱了,將長刀一抖,于身前劃出一道烏金色的弧光,指著對方抬高了聲音叱道。

  昆頡對此卻是絲毫不懼,仍立在原地,用不緊不慢的語氣道: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何人,數(shù)十年來于諸侯國間周旋布局,說服曄國的祁守愚篡位,又勸成國的殷去剪趁機舉兵西進,還勸牧云部的木赫奪取罕位,進攻噶爾亥?!?p>  “你究竟想說什么?!”

  少年人越聽越懼,惡狠狠地打斷了對方。

  “本座的意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難道就不曾懷疑過,自己懷中藏著的那條原本屬于妹妹的項鏈,究竟是如何落入甯月那個丫頭手中的?”

  “難道你知道個中緣故?”

  “那是自然。所有一切,皆由甯月的父親一手策劃。而當年煜水河畔的那座小漁村,也因他而慘遭屠戮。其更于攬蒼山中豢養(yǎng)馳狼,害大和罕的結發(fā)妻子慘死于這永旸宮中,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未能留下!難道這一切,你便打算當作從未發(fā)生過了?”

  聽對方提及剛剛故去的圖婭,少年人眼中不禁重又泛起帶著寒光的淚,緊緊咬住了牙關:

  “月兒她未必知情!”

  披著斗篷的男子卻是一聲冷笑,竭盡全力地繼續(xù)挑唆著:

  “她又怎會不知情?不僅是她,此時正同她一齊駕船逃離此地,撇下你一人不管不顧的那位曄國少主,還有她們身邊的那個銀發(fā)的孩子,都對你說了謊。如今你所見到的一切,不過是她們用來隱瞞真相,殺人滅口的詭計!”

  “你住口!她們皆是我的朋友,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少年人雙目通紅,突然暴喝著奮力躍起,挺刀直向對方身前攻去。誰料刀鋒觸及昆頡身體的瞬間,卻見其整個人好似煙霧一般陡然消失無蹤,僅于地上留下了一只斗篷,還有斗篷中裹著的一塊晶瑩透亮的黑晶。

  然而,此前昆頡那番真假難辨的說辭,卻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了年輕和罕的心中,再難拔得出來。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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