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暴風(fēng)雪終于漸漸止息。雖然頭頂仍有厚重的烏云盤踞,但至少沒有被冰雪徹底活埋的將炎同閭丘博容,以及他們各自麾下的將士們,終得以逃過一劫。
赤焰軍與關(guān)寧武卒也停止了彼此間的爭斗。雖然他們自厚實的雪堆中起身后,仍迅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隊,但此前劍拔弩張的怒火早已熄滅,每個人都像是被霜打過的禾苗般,棄甲曳兵,垂頭喪氣。
清點過人手后,將炎一面安排甲士們重新生火御寒,一面命人阻止騎手們將自己故去的坐騎自足有一人多高的積雪下挖出來。正是這些通曉人性的馬兒,救了所有人一命。不如便讓其永遠(yuǎn)沉睡于這片冰雪的天地里,不再被人驚擾。
然而,想要讓傷者眾多的大軍即刻前行,明顯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數(shù)千人之中,此前于交鋒時所受的舊傷尚未得到有效醫(yī)治,便又在一夜的風(fēng)雪里添了無數(shù)新傷。凍傷較普通的傷勢更難愈合,近兩成甲士的手指與腳尖,如今都已灰黑如炭,沒有了任何知覺。更不要說他們的臉上身上被凍脆的皮膚裂開后,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血流不止的傷口。
但不幸之中總有萬幸,草原人出征并不似南人那般,需要大量民夫運送糧草輜重。他們每十人一隊,不僅自帶食水,更會配備一頂輕便的行軍帳。正是這些行軍帳,在眼下艱難的關(guān)頭再次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將炎的目光,朝不遠(yuǎn)處的閭丘博容投了過去,發(fā)現(xiàn)狼狽的大昕天子也正向自己看將過來。二人有些尷尬地相互報了一聲苦笑,雖未言語,卻是當(dāng)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進(jìn)而點頭默認(rèn)。
升起篝火的營帳,轉(zhuǎn)眼便成了這冰原之上的黃金,彌足珍貴。而在求生本能的驅(qū)使下,關(guān)寧武卒同赤焰軍也將彼此間本來無法調(diào)和的諸多矛盾拋至腦后,紛紛擠進(jìn)了距自己最近的一間間營帳內(nèi),絲毫不在乎身邊的究竟是同胞還是異族。
將炎同閭丘博容于一只帳中再次聚首,也再沒有了此前的那般氣派的排場,更少了一分相互提防的隔閡。二人尋了個角落坐下,看著眼前圍聚在篝火邊取暖的雙方武士,感慨萬千。
“先輩們絕難料想得到,我們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未費任何唇舌便成功化解了百年來結(jié)下的世仇?!?p> 大昕天子看著面前這個黑眼睛的年輕人,喃喃道。她忽然覺得,若是自己許多年前便依故去父親的安排聯(lián)姻生子,怕是誕下的兒子,也快與對方同齡了。
年輕的和罕卻并沒有接茬,只是把玩著手中一枚柳葉形的扁長鐵片發(fā)呆——那本是系于烏宸額前的一枚金制的當(dāng)盧,黑鐵之中錯金為紋,白鹿為上,蒼狼在下,日月星辰居于正中,乃是大婚后,圖婭特意命巧匠所制。
然而如今,同此物有關(guān)的一人一馬皆已不在世間。而繼續(xù)孤獨前行的少年人,心中只剩下無盡的痛與徹骨的恨。
“你可曾發(fā)覺,昨夜風(fēng)雪驟然減弱,似是有人在暗中幫我們?!?p> 少年人忽而開口,閭丘博容旋即也點了點頭:
“沒錯。風(fēng)雪便好似有了知覺一般,自我們四周繞行過去??删烤故呛稳司鼓懿倏v天氣,他又為何要幫我們?”
她話音未落,將炎卻是猛地將捧著當(dāng)盧的手掌緊握起來,頰邊的肉一起一伏地鼓動著:
“只可能是那個人!”
“不知你所言何人?”大昕天子又問。
年輕的和罕凜然道:“自是那個昆先生!”
此時說起這個名字,其心中再次浮現(xiàn)起了在煜京永旸宮中時,那同對方僅有過的一次照面。然而此時想起,卻仍覺得一股凜冽的寒意自后脊爬上來,令他汗毛倒豎。
閭丘博容忽然有些糊涂了。她想不明白,為何那個豢養(yǎng)馳狼,又曾在鎖陽關(guān)下欲將自己除之而后快的神秘敵人,竟會在生死關(guān)頭出手相助。
少年人卻是言之鑿鑿:
“一定沒錯。除了那個將整個大昇,甚至整個草原都攪成一潭渾水的昆先生,問世間究竟還有何人,能有如此的心計,如此的手段?他就像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而我們皆是他的獵物!”
“你的意思是——他會救下我們,乃是有意而為之?為何?他既有如此神力,又有成群的馳狼,留下自己的敵人還有何好處?倒不如讓我們于昨夜的風(fēng)雪中自生自滅,便不會有人再對他橫生阻攔了?!?p> 閭丘博容不禁皺起了眉頭。從她的角度而言,這是一步完全沒有任何收益,卻會帶來無盡后患的錯棋。
然而將炎卻并不這樣認(rèn)為:
“你們皆是些機關(guān)算盡的縱橫家,不可能不明白所謂用計,便是要以捭闔之道,行四兩撥千斤之實。向來那先民之力所藏之處,必定兇險萬分。接下來,對方恐怕會用盡一切手段,令我們不得不依照他的安排去行事。如今的我們,已然成了其手中那顆探路的石子!”
年輕的和罕終于看穿了昆頡的計謀,令對面的大昕天子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二人談話間,卻聽帳外傳來一聲驚呼,隨后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迅速遠(yuǎn)去,似是有人遭遇了不測。
“帳外發(fā)生何事?”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當(dāng)即一前一后奔出了帳外,異口同聲地問道。卻見地上數(shù)灘血跡,于夜色下猶如潑在白紙上的墨。而血跡的左近,更有零星幾塊沾了鮮血的甲衣與布料。
“是,是馳狼!”
不知是由于緊張還是由于寒冷,一名負(fù)責(zé)巡哨的關(guān)寧武卒難以抑制地顫抖著應(yīng)道,其一雙手中緊握的刀,其實早已折斷在了鞘內(nèi)。
“我所料果然沒錯,那姓昆的家伙如今就在我們附近!”
將炎面色一變,“狼群來了多少?死傷幾何?”
“只有三五頭狼,殺人未遂,卻是叼走了兩人?!?p> 一名赤焰軍接話應(yīng)道,面色也慘白若紙。
年輕的和罕清楚,如今九成武器皆在此前兩軍的對峙中被損毀。即便如武卒同赤焰軍般勇武過人,在面對那些被瘋子驅(qū)策的兇獸時,仍不可抑制地會怕。
“博都,博都何在?立刻叫上幾名膽大的兄弟,隨我一齊去救人!”
黑瞳少年卻并未猶豫太久,便高聲下達(dá)了命令。然而喊了數(shù)次,卻不見自己麾下的千戶從帳中鉆出來。
“被狼叨走的兩人之中,或許便有你要尋的將軍……是他自那些野獸的爪牙下救了我,還以纛旗桿尾部的鐵纂,刺傷了其中一頭狼的后腿!”
一名受傷的武卒踉蹌著上前,涕淚俱下。
“既是受了傷,那些畜生眼下估計也跑不出多遠(yuǎn)!立刻來兩支十人隊,隨我一起去救人!”
將炎一聲呼喝,只見千余赤焰軍盡數(shù)由各帳內(nèi)奔出,呼喇喇地于自己面前列隊完畢。閭丘博容看在眼中,也不禁驚懼于這些草原騎兵的訓(xùn)練有素,也為他們的忠勇齊心而暗自贊嘆。
然而,她卻是伸出手來,輕輕按住了身邊和罕的手腕:
“你方才曾親口說過,那個昆先生將會用盡一切手段,讓我們依照他的想法行事。你又如何知道此次馳狼的偷襲,不是對方故意設(shè)下的陷阱?”
將炎回過頭來,看著對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才又開口:
“我不知道。但失蹤之人乃我麾下一齊出生入死的同袍。他們的命,便如我自己的命一樣!”
說罷,少年人倒提著烏金色的長刀,率眾沿冰上的血跡向風(fēng)雪之中追去。留下的閭丘博容看著其遠(yuǎn)去的背影,卻并沒有下令部隊跟上,而是將手探入懷中,用力攥緊了一團(tuán)帶著血跡的破舊的絲絹扇面:
“苻愛卿,便讓我最后自私一次吧。畢竟永旸宮中尋獲的古卷上有載,稱那先民之力,甚至可令死人復(fù)生……”
茫茫冰原上,率領(lǐng)赤焰軍同武卒再次分道揚鑣的將炎,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了夜色中幾條橫亙在冰上的影子。
但四周的光線實在太過昏暗,他甚無從分辨那些影子究竟是狼還是人。救人心切的少年人舉刀大著膽子靠上前去,然而一看之下,卻是心驚肉跳。因為那些影子,不過是些被巨狼撕扯啃噬后,所殘留下的數(shù)攤殘肢碎肉。
年輕和罕心下一沉,只道博都同另一名被拖走的甲士皆已落難。剛欲收兵回去,卻是聽見空曠的冰原深處傳來一陣陣高亢的狂笑。
那笑聲聽上去遠(yuǎn)在數(shù)里之外,卻于寂靜的永夜之中顯得格外清楚,正是博都的聲音!將炎當(dāng)即率眾循聲趕去,但未曾想眼前所見,卻是令人毛發(fā)悚然。
博都并沒有被馳狼吃掉。
如今的他,于手中緊握著半截死去同袍的腿骨,立于冰原之上,仰天長嘯。在其腳邊,則倒著三頭被以腿骨上尖銳的斷茬刺穿了喉嚨的野獸尸體。
草原人當(dāng)真勇武過人,博都以一人之力擊殺三頭巨獸,身上卻僅受了些皮肉傷,并不致命。將炎當(dāng)即吼了一嗓子,喚起對方的名字來。
聽見身后有人聲,博都方才徐徐轉(zhuǎn)過身來。直至此時,年輕的和罕方才注意到,原來其渾身上下的甲衣皆已被狼血所浸透。血珠滴滴答答地滾落腳邊,在冰面上暈染開來,將千戶腳下的丈許之地都浸透了。
“好冷啊……”
博都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帶得赤紅色的甲胄摩擦在一起,發(fā)出吱吱格格的詭異聲響。
天空中并未刮起那瞬間便可致人于死地的寒風(fēng),然而博都身上的血水卻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成了冰,進(jìn)而在其身上結(jié)出了一層暗紅色的硬殼。甚至在甲衣的邊緣,還掛下了細(xì)長的冰凌。
“快生火!取熱水囊來!”
將炎見狀,當(dāng)即向左右下令道,自己則沖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對方的胳膊。誰料對面的千戶卻是使勁將他的手甩開,一邊退后,一邊動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甲:
“大和罕,這些狼血里有古怪,莫要沾上了身!”
聽聞此言,黑瞳少年才下意識地去看自己方才觸到對方的帶著鐵指的手。只見掌心沾著的人血,竟也于瞬間結(jié)出了無數(shù)的白色冰晶。
他用力將拳握緊,再抬頭去看時,卻見博都已將身上被血水浸透的甲衣悉數(shù)除了下來,赤身露體立在了冰雪之中。
然而,即便如此卻仍是太遲了。那些狼血便似有生命一般,一早便鉆入了他的皮肉之下。眾目睽睽之下,博都的身體迅速失去了血色,進(jìn)而漸漸變作了死尸一般的烏青——其渾身上下的鮮血,竟是在說話間被徹底封凍,轉(zhuǎn)眼已停止了呼吸!
與此同時,將炎也感到掌心傳來一陣刺痛。他忙低頭將手上的鐵指除下,遠(yuǎn)遠(yuǎn)地丟了出去。所幸手上所沾狼血不多,并未受太重的傷。
“你躲在哪里,給我滾出來!”
將炎對著夜幕下的冰原怒吼起來,憤怒之余,卻是透著一股無能為力的悲涼。然而滿目虛空之中,卻根本無人回應(yīng)。
也不知過了多久,年輕的和罕無意發(fā)覺,自己身前不遠(yuǎn)處的冰下,似有一團(tuán)朦朧的光在移動著。光影變化,模糊難辨,然而定睛仔細(xì)瞧來,卻是發(fā)覺那強弱交替著的光團(tuán),竟是映照出許多正于地下疾行奔走的人影!
少年當(dāng)即循著光團(tuán)中人影前行的方向看去,這才注意到就在數(shù)里開外的地下,竟是有一座半埋于冰下的巨大城市。即便深埋冰原之下,那座城卻依然于冰面上露出摩天巨柱的尖端,直瞧得少年人及其麾下的赤焰軍瞠目結(jié)舌。他們突然意識到,那便是自己一直以來,苦苦尋找著的先民遺城!
在見到這座冰封了萬年之久的傳說之城前,年輕的和罕根本無從判斷,那幾頭偷襲營地的畜生究竟是落單的孤狼,還是敵人有意派出刺探的斥候。然而此時,少年人心中卻是隱隱覺得,或許正是那個昆先生故意用馳狼將自己引到此處來的。而他此前的判斷也并沒有錯,對方正是打算讓自己同麾下將士,去做通向那座掩埋于冰下的遺城路上,排難除險的肉餌!
然而還未等他發(fā)出后撤的命令,卻聽得腳下冰層中轟隆一聲巨響,隨后大地也隨之劇烈震動了起來。自迸裂的冰縫之下,一股詭異的藍(lán)紫色的火焰騰空而起,足沖出冰面高達(dá)十余丈,照亮了夜空,更照亮了冰上所有人的臉。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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