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冰層崩塌,冰原上再沒有一處安全的所在。祁子隱只顧護著甯月向東逃去,身后,則是追趕著他們腳步的崩裂與塌方,眼見著身邊的甲士接二連三墜落受困,紛紛殞命,少年人的一顆心也緊緊地揪起,就像是被人握在掌心里攥著,反復(fù)地揉搓。疼,卻始終提醒著他自己依然活著。
也不知奔出了多遠,腳下的震動才逐漸止息下來,四分五裂的冰層也終于停止了崩塌。如今一行人的身后,冰面上那道寬逾百里的碩大破洞,便似冰原上的一只巨眼,空洞而又悲戚地看向頭頂?shù)囊箍铡6谀强斩粗?,則是深埋于冰下萬年的先民遺城,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恢弘氣勢,在眼前顯露出全貌——
即便早已在地震中分崩離析,但這片方圓萬傾的碩大古城,用依然倔強挺立著的廣廈萬間,向幸存者們展現(xiàn)著先民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的雄偉與浩大,昭示著這片大地之上,曾來過這樣一群幾乎與神明齊肩,卻終被命運拋棄的人。
“新璣摧城墉,故月照碎瓊。難料今日后,幾人曉春秋?”
祁子隱驀然回首,看著身后月色中高低錯落的剪影,忽而有感,于口中喃喃頌?zāi)钇饋?。話音未落,便見地平線上的那座城,似以沙塵壘起的幻境一般,于呼嘯的北風(fēng)中轟然倒塌,騰起的雪霧直沖天際,幻化為一座白色的高山。所有的一切關(guān)于上古的留存,而今皆化作了皎月之下,這片覆滿了亂瓊碎玉的廢墟。
即便有后來人再度造訪,也再難想象曾經(jīng)的先民遺城,究竟是怎樣的一般巍峨的模樣。更何況,或許世人之中,能夠于即將到來的浩劫中僥幸生還者,也不過寥寥。
天上,不知何時重又下起了暴風(fēng)雪,卻無半片烏云?;蛘哒f,烏云也再無法遮住半空中熾亮的濁月。月光下,無數(shù)雪花飛舞著,好似當(dāng)空織起的一匹遮天覆地的白綾。
雪落在眾人的頭上,身上,恍若多年前華清池邊那個共賞煙花的雪夜。只不過,本是三個人的隊伍,如今卻是少了一個執(zhí)拗的背影。
紅發(fā)少女早已于白衣少年的背上哭得昏厥過去。然而曄國公卻并不后悔。如果說世間還有一個理由,能夠支撐著他繼續(xù)走下去,繼續(xù)驕傲地挺起胸膛,仰起頭顱,向即將到來的命運說不,那便是拼盡所有,護得甯月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待祁子隱將幾乎出竅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他卻于漫天風(fēng)雪中,看到了不遠的前方竟還有兩支隊伍于冰原上駐足,劍拔弩張地對峙了起來。其中一方,身著雪一般白得耀眼銀甲銀盔,軍容尚且嚴整。其頭頂打著一面繡著金羆,卻已滿是斑斑血跡的纛旗,正是閭丘博容所率的關(guān)寧武卒。
而武卒的對面,則是亂哄哄圍作一團,身著鮹衣的數(shù)百蒼禺異族。
“皆是些裝神弄鬼的怪物。殺了他們!替慘死在那些惡獸口中的衛(wèi)梁人報仇!”
金羆旗下爆發(fā)出陣陣高喝,甲士們瞪紅了雙眼,磨牙嚯嚯,似隨時都會揮舞著兵器沖上前去,將那些身披魚鱗,手生皮膜的怪物活剮了。
而對峙著的蒼禺族人卻并非此前幫助昆頡布下法陣,引狼殺人的那些死士。他們之中絕大多數(shù)皆是婦孺,少有幾名精壯男性,也手無寸鐵。
然而,即便如閭丘博容者,此時也已成了驚弓之鳥。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見識過這些異族能夠以術(shù)法造成何等可怖的破壞,眼下將手中的長弓握得緊緊得,搭于緊繃弓弦上的鳴鏑,卻是在早已紊亂的氣息中,劇烈顫抖起來。
“都別打了!”
就在女帝即將松手放箭,命麾下武卒掩殺過去時,當(dāng)空卻是響起了少年人的高聲喝止。閭丘博容本能地轉(zhuǎn)身,卻是再也捏不住箭尾,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便一箭射將出去。卻見那鳴鏑竟是被對方揮刀,當(dāng)場斬為了兩段。而在那赤紅色的刀光后露出的,正是祁子隱那淡金色的雙瞳。
身披細鱗鎧的女子不禁勃然,伸手去摸箭壺,卻是早已空了。她當(dāng)即高舉起手臂,扭過頭去欲命麾下甲士列陣進攻,耳中卻再次響起了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的曄國公,那不合時宜,甚至有些惱人的聲音:
“你還不明白嗎?如今即便殺再多的人,也改變不了即將到來的一切!若我們不想在此地、在今日便死去,須得同心戮力,盡快離開這片冰原!”
“曄國公是想讓朕與這些該死的怪物同心?天大的笑話!此前你麾下也有無數(shù)將士因為這些怪物,因為他們豢養(yǎng)的那些馳狼而永遠留在了這片不毛之地!你莫非不打算替他們報仇了么?!”
大昕天子慟喝起來,卻是已然打消了進攻的念頭,只是看著面前有些狼狽的眾人奇怪道:
“那個黑眼睛的小鬼去了哪里,怎地不見他同你們一起?”
“將炎他——他為了阻止昆頡所做的一切,將自己埋在了那萬年玄冰之下……”
白衣少年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未曾想對面的女帝聽聞此言,卻是目光一凜,如臨大敵般重又繃得緊緊地:
“果然,你們不過是想在此,繼續(xù)拖延朕的時間罷了!”
祁子隱有些不明白對方究竟所指何事,卻見其眼中殺意凜然,當(dāng)即將背上的甯月扶得更穩(wěn)了些,隨時打算后撤:
“此言何意?”
“還在裝么?朕此前可是親眼瞧見,你們被那群馳狼困于塔上,絕無可能輕易脫身!如今群狼退散,山崩地摧,你們卻能平安退至此地,定是得那先民之力所助!那個黑眼睛的小鬼,眼下是不是正在設(shè)伏,打算用其來對付朕?來呀,給朕將這些逆賊悉數(shù)拿下!若是那個黑眼睛小鬼膽敢擅動,便先砍了曄國公同那紅頭發(fā)姑娘的腦袋!”
閭丘博容如此一番毫無來由的指控,讓祁子隱不由得一愣。然而,得令的武卒卻是已經(jīng)呼喇喇圍攏過來,將僥幸于崩塌之中幸存下來的一行人死死圍在了當(dāng)中。
意識到對方已經(jīng)被恐懼與執(zhí)念控制,白衣少年卻依然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勸道:
“馳狼退,是因為昆頡死。山崩摧,是因為末日近!閭丘國主只是不愿承認,自己投入無數(shù)心血的遠征,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而已,便打算拉著所有人一起死么?!”
女帝卻是聽不進勸,厲聲反問道:
“笑話!此番北進,讓我衛(wèi)梁無數(shù)兒郎殞命,更讓他嬴壬、讓你、甚至讓身為異族的昆先生都趨之若鶩!又怎會是一場空,一場夢?!”
祁子隱見狀,也知道再說無益。無奈之下,只得將背上的姑娘放下,進而又將手中的寅牙重新高舉了起來:
“閭丘國主要戰(zhàn)便戰(zhàn)。身為祁氏后人,我今日絕不下跪求饒!即便今日殺了我們,先民之力也絕不可能成為你的囊中物!”
正當(dāng)此時,二人卻是忽然聽見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若眼下再不走,恐怕我們便再也走不了了!你二人還不抬頭看看天上的濁月!”
那聲音似近在耳邊,又似自遠處傳來。那是甯月不知何時清醒了過來,卻是坐在地上無法站立,甚至連嘴巴也未曾動過。二人方才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少女的聲音,竟是在自己的頭顱中響起,回蕩在腦海深處,經(jīng)久不息!
女帝與曄國公同又抬頭,朝天上的那輪濁月看去。只見那原本如一只銀盤大小的月亮,明顯又變得大了許多。而原本與其相伴相生,同起同落的清月,而今反倒淪為旁邊一顆黯淡的伴月了。
濁月的光,也隨之變得愈發(fā)詭異起來——其不再似此前如燈籠一般的熾白,而是于白色之中帶了一絲明黃,更于邊緣處燃起了一縷橙紅如火的光帶。
那光帶逐漸由月輪四周向月面上蔓延開來,便好似一只被打翻了的燈籠,任由燭火自其中燒透。與此同時,濁月表面也不再如每夜所見的那般純凈潔白,而是現(xiàn)出了星星點點,細若蠶絲的光帶來。此前其表面的光亮大盛,竟是由這些光帶所引發(fā)的。而那些光帶,正在地上眾人的注視下,于月面上織起了一片橫縱相貫,猶如街市一般的奇景來!
“那是——那是一座城!那是一座先民修筑于濁月之上的城!”
武卒之中開始有人驚慌起來,一步步向后退去。而眼下,眾人頭頂?shù)哪亲鶆倓偮冻稣嫒莸南让襁z城,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他們腳下的大地直墜而來!
大昕天子這才真的相信,祁子隱口中所說的末世并非唬人的誑語,更非為了隱瞞先民之力的下落而信口開河的謊話。
原來眾人此行所欲尋的所謂先民之力,其實并不在這片冰原,甚至不在這紛杳嘈雜的人世間。那能夠毀滅眾生,毀滅一切的絕對力量,眼下正高懸于他們頭頂那片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清冷而瑰麗的夜空中!
濁月上漸漸有東西剝落下來。墜下的東西很快便在天球上也燃燒起來,恍若夜空之中劃過的無數(shù)流星。而伴隨著那些流星,大地再次發(fā)生了劇烈的震顫,便恍若一駕于崎嶇山路間失去控制,劇烈顛簸起來的馬車。
可如今車上的眾人,卻只能隨著這架隨時都有可能散架的車輿,滑向前路上出現(xiàn)一道深不見底的死亡之淵,避無可避。
震動,也令眾人腳下的冰原再次發(fā)生了巨變。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冰層的迸裂塌陷,而是一股自下而上鉆出的力量,頂?shù)媚怯踩缗褪?,厚達丈許的萬年玄冰如一艘艘高高翹起的艦首般,在平整的冰面上支棱了起來。
隨著那些破口越裂越大,仿佛破繭而出的巨魔從地下探出手來,用力撕扯著壓在自己身上的,那阻隔著其同人間的最后一層障礙。但很快,一道黑色的影子徹底鉆出了冰面,卻不是什么巨魔,也并非什么異獸,而是一條如刀劈斧鑿般尖銳的山脊。
自地下隆起的山脈,便似無數(shù)黑曜石磨制而成的利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著,直刺天穹,漸漸連成了一片。立足其上的眾人也再站立不穩(wěn),紛紛摔倒在地,只能手腳并用,努力讓自己向更高處爬去。
“子隱,子隱救我!”
甯月腳下一塊寬及丈許的玄冰突然翻翹起來,再也無法依附于迅速隆起的陡坡之上,向著低洼處滑去。在其下方,乃是一片由無數(shù)同樣的碎冰匯集而成,正于高聳而起的山脈間緩緩流淌著的冰河。
河中的冰,尖銳得好似一柄柄奪命的尖刀,在月色下閃著駭人的光。姑娘卻是根本無力從腳下那塊玄冰上起身。幾度嘗試,反令那塊冰旋轉(zhuǎn)了起來。徹底失去了方向的她,似乎只能隨冰循山脊而下,徑直朝著冰河深處沖去。
祁子隱只覺得腦海中“嗡”地一聲,當(dāng)即回頭在覆滿了細碎土石的山上拔腿狂奔起來。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馱著紅發(fā)少女的那塊冰于平直的坡道上越滑越快,又豈是兩條腿便能趕得上的?
眼下,擋在姑娘同數(shù)里外那片冰河間的,便只剩下閭丘博容及其麾下所率的關(guān)寧武卒了。然而月色下影影綽綽的對方,也明顯方寸大亂,自身難保了。
白衣少年徹底陷入了絕望,無力地向前探出手去,卻只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越來越遠,小到盈手可握。
然而就在此時,他卻見一道身影自武卒陣中躍出,奮力將蜷于冰上的甯月撞了下來,直帶得她腳下的玄冰也翻翹起來,飛速撞向地表上高低起伏的山石隆起,瞬間碰得粉碎。
兩道模糊的人影重重墜落在山脊上,卻只有其中一人停了下來。另外一人被碎開的玄冰狠狠擊在身上,旋即倒地。伴隨著一片悶響,失去了控制的對方卷起山上更多的碎冰與土石,繼續(xù)朝山腳下滾去。
祁子隱根本來不及細想,更無從判斷甯月是否得以獲救。只是任由著兩條早已經(jīng)感覺不到的腿本能地帶著自己向前奔去,卻是再難維持住身體的平衡,腳下一個趔趄,狠狠地向前摔了出去。待重新抬起頭時,他只覺口中火辣辣地,似乎還缺了點什么。用舌尖一舔,滿口腥甜。
直至此時,少年人方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邊,竟還有武卒不斷掠過。甲士們也同樣滿面驚惶,口中還高呼著“護駕”。他忽然意識到,那個不惜舍身將甯月由冰上撞下的,居然是片刻前還將他們視為死敵的閭丘博容!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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