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的船艙內(nèi),立著一個模糊的背影。曄國公推門而入,卻是覺得無比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來客的背影娉婷裊娜,明顯是個女子。其身上所披的,是件光潔如綢的織錦外袍,卻比任何綢緞都要華麗。袍面似有生命,于艙內(nèi)跳動著的燭火下,泛著如珍珠一般五顏六色的光。
其手中所執(zhí)的,是根足有小臂粗細(xì)的鯨骨法杖。聽見身后有動靜,她身子微微一震,杖頭上嵌著的一顆深黑色的水晶也隨之亮了起來,卻是沒有回頭便已猜出身后所立何人,背對著男子道:
“子隱,自從上次于折柳軒中聚首,又是十年過去。期間我沒有給你捎過一句話,傳過一封信,著實(shí)抱歉……”
女子聲若銀鈴,清脆悅耳。話畢徐徐轉(zhuǎn)過身來,任由手中法杖照亮了姣好的面容。只見那一雙青藍(lán)色的眸子中,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即便戴著斗篷,卻仍有幾縷如火焰般赤紅的發(fā)梢自耳畔露出頭來,一如當(dāng)年那如火焰般地絢爛奪目,正是甯月本人。
雖已過去了十年,姑娘的模樣卻并沒有太多的改變,甚至連眼角眉梢的皺紋都未新增半條。所有這些,皆得益于蒼禺族人遠(yuǎn)久于陸上之人的綿長壽數(shù)。便仿佛自濁月墜落后這數(shù)十年的光陰,于她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然而在她的眉宇間,卻仍是多了些無法抹去的,歲月留下的滄桑與成熟。
“你今日能來,便已是足夠。畢竟遠(yuǎn)行之前,世上我想見卻未能得見的,便只剩下你一人而已——讓我好好看看你?!?p> 祁子隱微笑著搖頭走上前去,伸手撩開了對方額前一綹擋住了眉眼的劉海,金色的瞳仁間滿是思念。進(jìn)而紅頭發(fā)的姑娘抬手將斗篷整個取下,沖他莞爾一笑:
“你依舊沒變,總是在我面前束手束腳的?!?p> “我本打算洪水一退便來見你的,無奈族中事務(wù)繁多,著實(shí)抽不出空來。只是——我沒有想到分別竟會來的這么快……”
面前的姑娘一如既往地嬉笑著,眼眶之中卻似有什么東西在打轉(zhuǎn),變得濕潤了起來,“你當(dāng)真決定要離開了嗎?”
曄國公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怕如今自己再留這里,只會百害而無一利。誠如白江皇帝一般,此前逐殺兇獸時,他是一位稱職的領(lǐng)袖,是所有人心中指引方向的明燈。然而待一切塵埃落定,其心中那個偉大夢想也終于實(shí)現(xiàn)的那一天到來,他卻忽然成為了自己曾深惡痛絕的禍患,成了那頭為禍天下的兇獸?!?p> “你怕自己今后會變成第二個白江皇帝?可子隱你心地純良,你并不是他呀!”
聽摯友如是道,甯月頓時便已了然,更明白了對方一直以來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柔聲勸道。
可對面的祁子隱卻仍是搖著頭:
“不,世上沒有一人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的心中沒有半點(diǎn)私欲,你不行,我不行,德桓公祁勝不行,甚至是那些被尊為上古圣賢的人,也不行?!?p> 這番話,似乎說到了姑娘的心里。她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那只鯨骨法杖發(fā)呆——杖上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的紋案,乃是蒼禺一族萬余年來的歷代變遷。看著那栩栩如生的一幅幅畫,令她不禁想起了那個于權(quán)利之爭中毀滅的家園,想起了因昆頡的一己私欲,而給世間所帶來的無盡痛苦與悲傷。
可即便如此,她卻依然覺得自己心中有些話,不得不說:
“你便不擔(dān)心自己離去之后,世間會重新陷入無休無止的爭斗中?”
“這件事——只能交由他們自己解決吧。畢竟歷經(jīng)了所有一切,若還不知悔改,不知收斂,不知自省,不知節(jié)制的話,繼續(xù)茍活下去,又有何意義?”
曄國公卻是笑了起來,似乎早已將一切都看得通透。
甯月愣了半晌,方才被說服了一般,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果然是你會做出的決定。好吧,若確是你所希望的,我也無權(quán)說三道四。但天下如此之大,你離開之后要去的地方,究竟又是何處?”
“瀛洲。我想去瀛洲看看!”
祁子隱忽然轉(zhuǎn)身,重又走到艙門前,眺望著船外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墨色海水,說得無比堅(jiān)定。
“瀛洲?那個澶瀛海西側(cè),從未有人去過的瀛洲?為何?”
紅頭發(fā)的姑娘忽然又變了臉色,“天下之大,若是歸隱山林,你何不選漛州、夷州,不挑北方的密林,不擇南方的海島,卻偏要千里迢迢,去到那個或許只存在于傳說之中,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遙遠(yuǎn)大陸?”
“因?yàn)椤蚁胩鎸⒀?、百里將軍、以及千千萬萬獻(xiàn)出了生命的人,去親眼看看那片夢想之中的樂土??!”
說到這里,曄國公忽然感慨起來,竟是有些哽咽了。
聽對方如是說,甯月長長的睫毛也低垂了下去,微微顫動著,似有許多話想說,卻又怕一語成箴,“那——若是這世間根本不存在瀛洲,你便還是會回來的,對嗎?我們?nèi)蘸螅囟ㄟ€能再見的,對嗎?”
“傻瓜,若是世間沒有樂土,自然是要回來的。但——”
男子忽然一頓,似不知該如何開口。對面的姑娘卻是立刻猜到了他想問的是什么:
“子隱是想問,我可否與你一起同行吧?”
即便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十年,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面前,祁子隱卻依然靦腆得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可以答應(yīng)么?”
甯月只是輕輕搖著頭,抬手撫摸著對方的面頰:
“雖然我很想陪著子隱,但很遺憾,我不能與你同去。畢竟在這世上,還有我未盡之事。倘若瀛洲真的存在,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去那邊看望你的——”
“這些年來,你同你的那些族人,究竟于何處落腳,又在做些什么?”
男子眼中露出了一絲失望,但很快便被他隱藏了下去,進(jìn)而岔開了話題。
對面的姑娘依然搖著頭,卻似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肯于對方面前明說:
“我——一直在尋一件東西。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只是很可惜,始終都未能尋到……”
祁子隱似懂非懂,卻并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他明白若是對方不想說,便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只是知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甯月也察覺出了一絲尷尬,連忙又道:
“倒是我之前說過,任何陸上典籍之中,萬萬不可出現(xiàn)我族一星半點(diǎn)的痕跡——”
“放心吧,此事我早已交由澤明兄辦妥。但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你不想讓世人知曉,究竟是何人平息了澶瀛海中的滔天海嘯?”
紅頭發(fā)的姑娘笑著搖了搖頭:
“我族為世間所招至無盡災(zāi)禍,這不過是我們所能做的一點(diǎn)微末的補(bǔ)償罷了,又何須記掛。況且玄瑰乃上古先民傳下之物,我族所精通的術(shù)法巫咒,也是如今這世上僅剩的,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它們本就不該為世人所知,還是就此消失的好?!?p> 話畢,二人重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是這樣呆呆地看著對方。如今的他們,一個是接過蒼禺族長之位的大司鐸,另一個,則是即將隱居遁世,不想再過問世事的天下之主。二人皆已將世間萬般看得清楚,更早已將自己今后的去路想得清楚。
他們彼此心中也皆明白,若自己堅(jiān)持著走下去,日后的人生軌跡,或許將再無任何相交的可能。只不過,二人都不敢,更不愿戳破擋在彼此眼前的,那一張無比纖薄,喚作事實(shí)的窓紙。
終于,這難得卻短暫的重聚,還是迎來了告別的那一刻。大船駛過了衍江,于彤炎山南麓的曄梁平原泊岸。紅頭發(fā)的姑娘率先上岸,回頭卻見緊跟在自己身后之人,卻并非是那個熟悉的身影,而是銀發(fā)銀袍莫澤明。
“我早已答應(yīng)祁兄,今日一別,便將這艘船,與船上的水手仆役皆數(shù)贈予他,助他西行去尋瀛洲——”
不等甯月開口,莫氏家主便已看出了她臉上的疑惑,解釋道。
“可他——他——”
突如其來的離別,讓紅頭發(fā)的姑娘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自己胸口,心中竟是涌起一股想要追隨對方遠(yuǎn)走高飛的沖動,許久方才生生將淚壓了回去,卻已是語無倫次。
莫澤明見狀又道:“祁兄也是怕自己同月兒姑娘相見后,會心生悔意。故而才會在此泊岸。若是姑娘改變了心意,我現(xiàn)在便可去叫船上的人停下?!?p> 甯月猶豫著抬起了頭,見祁子隱也立于艦首,臉上帶著惜別的眷戀。然而當(dāng)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剎那,就仿佛被對方照亮了心中的前路,所有的疑慮都在瞬間打消。男人與女人的臉上,重又露出了對自己所做選擇的堅(jiān)定與果決。
“不用了。若是有緣,此生定會再見的?!?p> 紅頭發(fā)的姑娘忽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目送著同樣微笑著向自己揮手告別的祁子隱,看著漸漸隨著大船在海上漸行漸遠(yuǎn),化作一個再也難以分辨的小點(diǎn)——畢竟,在經(jīng)歷了世間萬千變故后,他們注定無法只為自己而活……
一路西行的的日子枯燥且漫長。一晃又是數(shù)月過去,甚至連祁子隱也再記不清楚,打從自己同甯月分別過后,究竟在海上漂泊了多久。只是依稀覺得,似乎應(yīng)該又到了元夕節(jié),又到了該吃湯圓、賞花燈的日子了。
海上的夜,黑暗寂寥,唯有天上一輪清月的光射入艙內(nèi),照在曄國公的臉上。他看著頭頂?shù)拿髟裸y河,思緒卻飛向了那段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那時的暮廬城中,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還有很多……
“將炎,你輸了,快讓我畫一根胡子!”
迦蕓齋前廳中,甯月的臉上與手上,早已被兩個少年人涂得一片漆黑,便如一只在泥潭里滾過的小豬。此前的燈謎她一直猜不出,好不容易在剛才的局中贏回一次,當(dāng)即抓住機(jī)會,抄起數(shù)支蘸飽了墨汁的筆便向?qū)⒀啄樕袭嬋ァ?p> 然而黑瞳少年卻并沒有打算就這樣輕易就范,立即縱身自案前跳開,進(jìn)而繞著屋子奔逃起來,打翻尚未來得及收拾的碟盞無數(shù)。
“賴皮,賴皮的小結(jié)巴!看等下本姑娘抓到你,將你剝了衣服直接丟進(jìn)染缸里去!”
少女怒不可遏地在其身后追著,眉毛于面上幾欲豎起,滿頭的紅發(fā)飛舞著,宛若一朵嬌艷欲滴的花。一邊追,她還不忘沖仍端坐于案旁的祁子隱狠狠瞪了瞪眼睛:
“子隱你還在那傻坐著,快些來幫我捉住他!”
看著眼前的兩位摯友嬉鬧,白衣少年只是無聲地笑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未像當(dāng)下這般幸福,緊接著也追了出去,由另一頭對將炎展開了圍堵。
于二人左右夾擊之下,無路可逃的黑瞳少年終于落網(wǎng),被甯月騎在背上,又被祁子隱按住雙腳,只能拼命躲閃著少女手中不斷畫來的筆頭,被涂了個滿臉黢黑。
甯月畫了半天,終于心滿意足地放過了對方。將炎一骨碌從地上翻身起來,不住地向外吐著弄到口中的腥臭墨汁:
“呸呸呸,子隱你太不夠意思了,居然同月兒合起伙來陷害我!”
白衣少年卻笑著搖頭:
“怎能說是陷害。猜燈謎,本就是要些懲罰方才好玩?!?p> “那為何你臉上至今都是干干凈凈的?”
未曾想,身邊的姑娘卻是忽然發(fā)難,反手將祁子隱按倒在了地上,高聲笑著,“小結(jié)巴,快,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是黑臉了,不能讓他一個人白著!”
“這樣吧,這樣吧,我給你們倆出個謎面,若是你們能夠猜得出,便任憑處置?!?p> 身著白衣的少主明知自己逃不掉,卻是不想就這樣束手就擒。
甯月卻是不肯:
“你倒是狡猾!剛才迦姐出的燈謎,你全都猜出來了,現(xiàn)在來考我們,豈非占盡了優(yōu)勢?不成,不成!”
“就讓他出好了,反正猜出猜不出,他都跑不掉的!”
將炎伸手抹了抹臉上尚未干透的墨汁,咧嘴一笑,竟是連牙齒都被染得黑了。
祁子隱點(diǎn)了點(diǎn)頭,信手拈來:
“兩地相思同此夜——”
誰料話還未說完,對面的紅發(fā)少女便已報(bào)出了答案:
“夢,謎底是夢,對也不對?本姑娘今日白天去梓潼街上逛了逛,恰巧也猜過此謎!子隱你這次可跑不掉了,小結(jié)巴,給我畫!”
看著面前少女笑吟吟的臉,白衣少年卻是根本聽不清楚對方口中究竟在說些什么,唯有一個“夢”字縈繞耳邊,久久不去……
曄國公忽然驚醒過來,睜眼只見空蕩蕩的船艙,頸下的枕頭,卻早已被淚水打濕了半邊——如今,似乎他所能感受到的所有快樂,都只能是在夢中了——”
然而還不等其拭去臉上的淚痕,便忽然聽見艙外傳來一聲號角長鳴,旋即水手的叫嚷與歡呼也不絕于耳起來:
“前面,看見陸地了!傳說之中的瀛洲,我們終于到了!”
祁子隱深吸幾口氣,連忙從窗內(nèi)探出了頭去。只見前方晴朗的夜空下,一片連綿起伏的深青色大陸,正自海平面下緩緩升起。而在那里,他將為自己的人生迎來一段嶄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