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墓園的時候,天色已暗,高吉鶴等人在工作人員引領下,穿過大半個墓園來到宋恩海的墓碑面前。
墓已被打開,一個陳舊的骨灰龕被取出放在一旁,墓穴中擺放著一個嶄新的白玉骨灰龕。
“當時我們巡查經過這里,看到兩個人在搬墓碑,就覺著奇怪,就走過去問,”墓園管理人是個年近古稀的大叔,在跟先到的民警敘述經過,“開墓要事先辦手續(xù)的,我是沒接到這個通知,所以阻止了。”
“那些人怎么說?”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大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們是拿出了手續(xù)單,我呢,脾氣有點倔,懷疑單子是假的,跟他們吵了幾句,一氣之下就報了警?!?p> “這個大叔腦子有毛病的吧,”另一旁拿著工具的年輕小伙跟第二個民警抱怨,“我們辦了手續(xù),交了錢噠。正正經經做自己的事,他竟然懷疑我們盜墓!哪有人大白天盜墓噠?”
“哪有人大白天開墓的?”大叔聽到,火氣再次飆升,怒懟說,“你們第一天干這活兒嗎?懂不懂規(guī)矩的?”
“客戶要求的,我們能怎么辦?”小伙子有些委屈,“誰不知道開墓要在半夜?”
“為什么一定要白天?”高吉鶴問。
“客戶要求的,給了三倍的錢。”
“你們客戶是誰?”
“喏,是亡者的兒子。”
高吉鶴接過小伙遞來的申請單,上面赫然寫著“申請人:宋喬申”。
“他和他哥哥什么時候找的你們?”
“哥哥?”小伙子不太明白高吉鶴的意思,“就他自己,大半個月之前,約的,錢、手續(xù)都辦好了給我們的。不過開墓時間是今天早上打電話說的?!?p> 高吉鶴點點頭,單子上的時間與小伙子說的一致。這么想來已經安排很久了。但是……
“他一個人?”宋喬申是自閉癥,能獨自完成這些事情嗎?
“對,一個人?!?p> 高吉鶴皺眉,和老張交換了一個眼色。
“是這個人?”老張翻出手機中宋喬申的照片。
“不是,”小伙子否認,“他兒子長得很清秀的,說話細聲細語,跟個女人似的?!?p> 高吉鶴與老張立刻明白過來,是程安安。
“他要你們做什么?”高吉鶴低頭又瞧了瞧兩個骨灰龕。
“說來也奇怪,我們遇到過合墓的,移墓的,就沒遇到過換骨灰龕的?!?p> “換骨灰龕?”
“岇,說把這個新的放進去,舊的拿走?!?p> 高吉鶴沒有再著急問,而是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兩個骨灰龕。
除了新舊差別,和新的材質更好之外,骨灰龕外觀看不出其他差別來。
那是里面的差別。
“新的拿到時,是空的,還是滿的?”
“滿的,用紅布包好,放在防震的木盒子里,給我們的?!?p> 高吉鶴點點頭,又問:“舊的拿走,讓你們怎么處理?”
“說讓我們給他?!?p> “約了時間了?”
“岇。”
“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
“這個……”小伙子不明白高吉鶴的意圖,吞吞吐吐沒有回答。
“你們的手續(xù)是全的,合法的。但是你知道這個墓埋的是誰嗎?”
小伙子搖搖頭,這個有關系嗎?安排換骨灰龕的是墓主的兒子,又不會出啥問題。
“我們剛剛發(fā)現這個墓主死因有異,很可能涉及謀殺案。你們這個時候換骨灰龕,動機值得懷疑?!?p> 經高吉鶴這么一嚇唬,兩個小伙子急了,連忙解釋說:“警察同志,這不關我們的事。他給我們看過戶口本,確實是宋恩海的兒子。我們怎么會想到跟謀殺案有關?要是知道,才不會答應。”
“我們明白的,”老張安慰說,“你們只是工作而已嘛,也不想牽扯其中。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們,如實配合我們工作就好。”
小伙子點點頭,交代了約定的時間和地點。
“你明天依約去,我們會從旁跟著。”
“那個,我能問一句嗎?難道你們懷疑是他兒子殺了他?”
“不是。”
“那為什么搞得跟抓犯人似的?光明正大去找他不就行了?”
光明正大?高吉鶴何嘗不想如此,但是程安安一日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們就一日不能了解其中真相。
當場抓到身為宋喬申時的她,是最快最好的方法。
但是高吉鶴的打算落空了,或者說他的計劃被打亂了。
“我是來報案的?!泵桌蛞轮怩r出現在警察局,手里拿著一個檔案袋。
高吉鶴停下了往外走的腳步,問道:“你要報什么案?”
米莉,他自然是認識的,從她嚴肅的表情來看,這件事很重要,也一定跟天璽集團有關。
“謀殺和貪污受賄?!?p> 高吉鶴抬抬眉,看向她手里厚厚的檔案袋,心想這是要打決賽了?
“我們這里受理謀殺案,貪污受賄是其他隊負責。要了解案件內容后再做具體安排?!?p> 米莉笑了笑,說:“可能還不止?!?p> 她說的沒錯,這些資料不是一兩個中隊聯合查案那么簡單。
高吉鶴與老張把她邀到會談室,粗略聊了聊,翻了翻她提供的資料,二人眉頭皺了起來。
門外小賈著急地等待著。
見老張走出來,連忙催促說:“張叔,已經1:27了,咱們得趕緊出發(fā),不然來不及了。”
“小賈,”老張沉沉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你做刑警也有大半年了,是時候鍛煉鍛煉了。”
“您,啥意思呀?”小賈一頭霧水。
“隊長跟我有重要的事,這趟體育館,得你一個人跑了?!?p> “什么事會比抓真的宋喬申還要重要的?”
雖然小賈不明白,但是他感覺到米莉帶來的資料的嚴重性了。所以嘴上這么問,心里已經接受了安排。
“我怕自己不夠機靈,讓他跑了。”小賈擔憂地說。
“放手去做,再找兩個民警幫你?!崩蠌堈f完,又進了會談室。
實際上,他和高吉鶴都明白,即使他們一同去,抓到人和撲空的幾率各占一半。與其三人去賭這50%的概率,不如讓小賈鍛煉一下,成了他就能立功,不成就當積累經驗吧。
畢竟這里的案子更為嚴重。
“嗯,對,好的,我等您。其他組我也先去打個招呼?!?p> 高吉鶴掛下電話,也坐回位置,看向米莉,說道:“具體的情況,我已經向領導做了匯報,我們會成立專案小組進行調查,請你等一下,其他組的同事會一起來做筆錄。”
米莉點點頭說:“我做好準備了?!?p> 從走進警察局開始,她一直很坦然,沒有慌張,也沒有焦慮。
這點讓高吉鶴感到詫異。
他不禁問:“你為什么會做這個決定?”
為什么要做這個決定?
米莉苦笑,她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
“這個你拿去,待會兒就去警察局報警?!崩削胰缡钦f,將東西塞到她手里。
不對啊。米莉往后推了兩步,說:“我依約把東西給你們,可沒打算替你們出頭。”
老饕倒沒發(fā)火,說道:“你的東西有幾斤幾兩,我們很清楚。如果不加在一起,別想清除利仲南的勢力。”
“那也不該我去說!”
這些資料打的可不止利仲南,這里面還牽扯了利博文和天璽其他老臣。當初利博文交給她,是為了保命,可沒想過拿去給警察的。
若她真的拿去報警,那利博文豈不是要恨她一輩子嗎?她更要背上叛主的罵名。
這個罪,她不要背。
“利仲南已經死了,他在江湖上的勢力,你們自然也有能力拔除。為何還要把事情弄大?”她追問。
“天璽的名聲已經落到谷底,”程安安走進來,“若聽之任之,天璽就完了?!?p> 她說的是事實。米莉沉默了。
自從常墨被作為殺人嫌疑犯被批捕后,天璽的負面新聞鋪天蓋地。
天璽財務狀況堪憂,財務總經理成情殺案疑犯。
天璽面臨崩盤,多名高層涉案,上市無望。
天璽管理岌岌可危,恐被封查。
類似的標題層出不窮,往日與公關部關系不錯的媒體雖手下留情,避重就輕報道了一下,但如今網絡發(fā)達,除了各大媒體,還有些網絡寫手,每天至少有四五個熱點追著天璽跑。
公關部懷疑有人借機操作。
“是你們?!泵桌颥F在明白了。
“你想多了。艾克是天璽的大股東,怎可能自己弄自己呢?”
“呵呵,自己弄自己?”米莉苦笑,“他從來沒把天璽當過自己的,不,應該說他一直沒覺著天璽是自己的?!?p> “這話倒不假,利家叔侄在,天璽就永遠是他們的?!?p> “我不會做背叛利總的事。”
程安安朝米莉邁近一步,說:“我可以讓你進天璽董事會?!?p> 米莉沒有回應,這個條件雖然很有誘惑,但是她不能表現出來。
“艾克決心清除利博文的勢力,這點你應該很清楚。至于怎么清除,這完全看你?!?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他可以用他的方法,”程安安指指老饕,不言而喻,“可能會比利仲南的手法更殘忍?!?p> “這里是中國,不是美國舊金山。”米莉心在發(fā)抖,利仲南的手段算什么,自從知道利仲南合作多年的老鬣也是艾克的人之后,她從心底害怕這個股東。
以前聽利博文說,艾克曾一夜之間讓舊金山某個俱樂部的人全部消失,事后雖有警察調查,卻沒有結果。這些人至今不知所蹤。
眼下這個傳聞越發(fā)真實了。
“他不是中國籍,萬一出事,可以跑到某個沒有引渡條約的小國即可。但是,”程安安嘆了口氣,“我們不行。所以我想按我的方法來?!?p> “你的方法?”
“坐牢,總比莫名其妙地失蹤好吧?!?p> “他們都多大年紀了?坐完牢出來,都已經七老八十。再說到那時,天璽早已是艾克的囊中之物,哪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所以要保全你啊?!?p> 米莉搖搖頭,不明白程安安的意思。
“你是總秘,里面有些事你也會被追責。但是如果你轉做污點證人,做首告,可能就不用坐牢。對艾克來說,你就是他的功臣,給你在董事會留一個位置,絕對沒問題。等利博文他們出獄,你就是他們的依靠了,不是嗎?”
程安安的勸說讓米莉動搖了。這比剛剛更有說服力。
她遲疑了。
程安安乘勝追擊,靠近她,在耳邊低語說:“你和利仲西都還年輕,你們姐弟倆聯手奪回也不是不可能?!?p> 這句耳語讓米莉渾身一顫。
她睜大眼睛看向程安安。
對方默默點頭,又做了噤聲的動作。難道意思是,艾克不知道這件事?
米莉掂量著,最后答應了。
她上半身前傾答道:“請如實調查,我會配合?!?p> 短短一句話,很有力度,讓高吉鶴看出了她的決心。
“你要知道,你將面對什么?”
“我知道,這資料里的每個人都會恨死我。”米莉說話的時候眼中泛著淚光。
“你放心,我們會二十四小時保護你,你不必你自己的人身安全?!崩蠌埌参空f。
米莉搖搖頭,順勢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我不擔心?!?p> 這點她不擔心,她有程安安的承諾,她也相信程安安會說到做到。
“程安安,”高吉鶴指指翻開的資料,“現在在哪里?”
米莉搖搖頭說:“我不知道?!?p> 高吉鶴沒有追問,不管米莉知不知道程安安的下落,她應該是都不會告訴自己的。
“你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老張則一直在注意米莉臉上的淤青,那分明是被毆打留下的。
米莉摸了摸臉,如實將遭遇告知,包括他們在地下洞穴發(fā)生的一切。
“這么說,利仲南已經死了?”
“被埋在地下那么深,怎么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程安安算是報仇了?!崩蠌垏@了口氣。
“報仇?報什么仇?說起來,你們知道程安安跟宋恩海的關系?”
程安安抱出的應該是宋恩海的遺骸,米莉這么猜測。但是她始終沒想明白程安安當時為何會情緒失控。
高吉鶴與老張對望一眼,沒有回答。
正好小賈推門而入,氣呼呼地站在門口說:“沒來,她娘的影子都沒見到!”
“小賈?!崩蠌?zhí)嵝颜f,“看看場合?!?p> 小賈離開立刻閉上嘴,小聲道歉。
老張將他拉出去,問:“沒抓到人是吧?”
“唔?!毙r有些委屈和難過。
“沒事,”老張安慰說,“別氣餒,接下來要辦個大案,還有機會抓她的?!?p> “真的?什么大案?”
“唉,老張先長長嘆了口氣,然后才說,“天璽集團要變天了?!?p> “啊,什么什么?叔,跟我說說唄?!蹦軈⑴c辦大案的興奮勁,一下子沖淡了小賈低落的心情。
“謀殺,恐嚇,涉黑,做假賬,貪污賄賂,操縱市場。一大串,說不完。”
“那……”
小賈還想問得仔細,被魚貫而入的刑警打斷了。
“老高,”帶頭的一名黑臉刑警,高聲笑道,“你TM給我們撈了個什么大案,竟然讓副局親自打電話?”
“小聲點,”隨后進來的是一名斯斯文文的刑警,“我們是來辦案的,不是來找老高喝酒的。”
“哈哈哈,一樣一樣?!焙谀樞叹笮χ哌M來。
“黑白雙煞都來了啊?!鄙砼云渌叹贿@陣仗嚇得往后退,嘴里嘟囔著二人的外號。
“黑白雙煞?”
“黑臉那位是涉黑組的隊長,斯斯文文那位是經濟罪案調查組的隊長。”老張解釋完,連忙迎上前。
這么厲害的嗎?
小賈這一刻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但他馬上明白了“黑白雙煞”與高吉鶴三個隊長聯合調查的可怕。
沒有黑夜白天之分,先是杭州地圖作為活動規(guī)劃范圍,上面被畫滿了紅圈和標注,然后杭州地圖被浙江地圖替代,他們的調查范圍擴大了,睡覺休息的地方也從警察局會議室變成了警車和地方派出所。
小賈見到了胳膊粗如牛腿的涉黑組隊員,也見到了堪比電視劇黑客的經濟罪案調查科的高精尖人才。
相比之下,他有點自慚形愧啊。
“唉……”放下筷子,他仰天嘆了口氣。
“怎么,沒睡飽?”老張問。
“叔,”小賈哀怨地說,“我覺著我好弱啊?!?p> “是覺著自己拳腳功夫不夠好?”
“就很差啊,不管是跟涉黑組的大哥們比,還是跟經濟組的小哥哥們比。我覺著自己就是一菜鳥。”
“你本來就是一菜鳥?!备呒Q笑話道。
“隊長~~”
“哈哈哈,隊長調侃你的,”老張連忙安慰,“小賈,那些大哥小哥,也是從菜鳥成長起來的?!?p> “再厲害也沒用,”高吉鶴捏扁空煙盒,“到現在都沒抓到程安安。”
說到這個,老張和小賈沉默了。
這一個多月的調查,憑著米莉提供的資料,他們解決了多個陳年舊案,也挖出了不少隱藏在黑暗中的罪惡。
但是作為天璽集團最得力的“清潔”團隊負責人,程安安,卻失蹤得無影無蹤。
“手機信號,銀行賬戶往來,出入境記錄,都沒有動靜。這程安安,好像失蹤了一般?!?p> “艾克和老饕那邊也沒動靜?”
“涉黑組的兄弟一直盯著,這兩個人天天準時上班,到很晚才回去,連酒吧都沒再去過。像極了模范老板和員工。”
“小申呢?”
“一直在別墅,就算出去也是跟在艾克身邊?!?p> 高吉鶴默默地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思考。
“隊長,程安安會不會已經……”
高吉鶴搖搖頭,否決了老張的猜測。
“她不會死的。她肯定會自己把宋恩海的遺骸送出來,確定骨灰安放進墓穴?!?p> “那她去哪兒了?”
“找到是一回事,”高吉鶴手上的煙很快就燃了一半,“我們調查的資料里都沒有能把她直接定罪的證據。這是我煩惱的。”
“是啊,抓到的人都是說打電話給她,讓她處理,但從來沒真正見過。所有被害者的遺骸上,也沒有相應的證據?!?p> “那我們就算找到她,也不能抓她咯?”
高吉鶴點點頭,對小賈說:“只能作為重要證人,不能作為從犯批捕。”
“那我們查什么呀?這程安安也太厲害了,什么痕跡都沒留下。就好像,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p> 小賈不經意的話,卻道出了實情。
程安安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張身份證,這個人的履歷,都是艾克授意金創(chuàng)造出來的,只為復仇。
如今仇已報,程安安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你好,護照。”出入境工作人員接過護照,翻開,將照片與面前的人做了個比對,蓋章合上,“謝謝?!?p> 然后是過安檢。
行李箱和電腦放上傳送帶,準備通過。
“不好意思,先生,”安檢員把他叫住,“麻煩坐在那里,我們要掃一下你的靴子?!?p> 他點點頭,順從地把靴子脫下交給安檢員。
“謝謝?!卑矙z員很快完成檢查。
他回了個甜甜的微笑,對方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哪招架得住這笑容,立刻羞紅了臉。
但是他沒停留,拿起行李和電腦,往登機口走去。
出入境是不會有程安安的記錄的。因為程安安的個人信息將在宋喬申出國后的一個月自動注銷。
高吉鶴再也不會在中國境內見到程安安。
至于以后宋喬申會不會回國……
“再說吧?;蛟S我會回來掃墓的。”他這么說,將機票遞給空姐,走進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