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死在七月底。圣克雷利亞修道院的院長打了電話來,轉(zhuǎn)告了她的遺愿。她知道自從媽媽在圣克雷利亞發(fā)愿做修女后,我就再也沒回過銀刺鎮(zhèn),因此她很好心地告訴我她們的駐院神父可以主持葬禮,如果我不想回來可以不必到場。我感謝了她,說我會在幾天內(nèi)趕到。
這個夏日異常冰冷。我搭乘在華盛頓弗雷德里克斯堡和馬納薩斯之間往返的火車前往銀刺鎮(zhèn)。隨著列車駛?cè)氚屠鮼喩矫}投下的陰霾中,一陣?yán)淅涞撵F氣撲面襲來,甚至連天空和奔騰的拉帕漢諾克河都因此凝結(jié)了一刻。我凝視著那翻起白浪的河水曲折地向東奔流而去,在日暮的黃影中飛濺出冰晶般的細(xì)小水珠。我想象著它匯入切薩皮克灣,被陽光和東海岸的風(fēng)溫暖成一片模糊的藍(lán)。我不記得銀刺鎮(zhèn)曾有這樣的景色。在我的童年中,我所凝視著的一切便只不過是天空中航空飛機(jī)留下的白線,灰蒙蒙的、包裹著整個鎮(zhèn)子的崎嶇的林地,小而分散的鎮(zhèn)子里的民居像棋盤上零落的棋子。我們的房子都為了更好的采光而裝著教堂式的拉長的、巨大的窗戶,彩色玻璃的缺乏帶來一種普遍的負(fù)面體驗(yàn):即人人都覺得它們像一些沒有瞳仁,缺乏生氣的窺探之眼。但比起窺視,它們更多的是作為一扇讓人不快的吐露之窗參與到我們的生活中來。在白天繁重的勞動后,人們?nèi)匀徊荒芴用撍搜酃獾目霖?zé):每一個擁抱,每一場爭吵,每一次哭泣;每一個家庭的每一個秘密都得不到保障。而我們也只是如此生活。我們只是責(zé)備窗戶而已。
圣克雷利亞修道院坐落在鎮(zhèn)子南郊的一處高地上,圍墻內(nèi)的東西兩側(cè)分立著兩個六角形的塔樓,外墻漆成深灰色。在年幼時,我常常同其他孩子一起將其想象成內(nèi)居著怪物的古堡。我哥哥布萊爾在十二歲之前都會去圣克雷利亞上主日學(xué)校,在那里用圣經(jīng)學(xué)習(xí)文法和算術(shù),還和一位博學(xué)的主教修習(xí)拉丁文和德語。我目送他離開家時,總會幻想他是一位深入獸腹的勇士。
他還住在家里時,媽媽常用高地德語和哥哥說話。我不能遺忘的,便是那種特殊的、略帶粗啞和刻意壓低的喃喃聲在我的童年中形成的一道煙幕,將我與他們隔離開來。我不能遺忘的,便是煙幕后永遠(yuǎn)是一個女人在和她的頭生子喁喁私語。他們的頭優(yōu)雅地低垂著,嚅動的嘴唇就在對方的耳邊,臉上是因共享著血脈相連的秘密而幸福雋永的微笑。我還記得一個清晨……雨滴落在窗上,從偶爾的、伶仃的仿佛林鳥的喙的敲擊聲變成仿佛灑落一把砂礫的淅淅瀝瀝。德語的喃喃聲終止了。我的兄長不知去向。一切都破碎了。
我到達(dá)修道院的時候是晚上九點(diǎn),院長和幾個大修女出來迎接了我,她們都對我很親切。這不僅是因?yàn)槲业哪赣H與她們朝夕相處了十幾年,或者我和我的哥哥都曾是她們的學(xué)生,更是因?yàn)樾夼拇缺淖屗齻儗ξ业脑庥鲇袩o限的憐憫。院長嬤嬤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手指就像干枯的樹枝,但動作敏捷,走路很快。她見到我時,像一只老鷹一般猛抓住了我的手,大大的、凸出的灰色眼睛噙滿淚水。她的雙手粗糙而溫暖。將我?guī)胄薜涝豪飼r,她總是抬頭端詳著我,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這讓我想起我在這里上學(xué)時的光景——我不是一個非常機(jī)靈的孩子,這導(dǎo)致我經(jīng)常要面對作文重寫或是反復(fù)背誦經(jīng)文的境地。在這種時候,我的那位老師——自然也是位修女,總是緊牽著我的手。我每背出一個句子,她都會吻我的頭頂。
在走進(jìn)媽媽陳尸的房間前,我們停在了陰寒的走廊里,夜風(fēng)在磚石結(jié)構(gòu)的縫隙間肆虐。院長第一次開口問我在諾??诉^得可好。她說她去過那個潮濕的城市,那里的夏季讓她聯(lián)想到花朵的子房,溫?zé)岫ビ?。說這句話時,她的雙手在身前交叉,微微顫抖,臉孔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緊張而失望的神情。我了解那種失望——我傷了她的心,因?yàn)槲业募湃粋α怂瘧懙暮靡?。但我無法回答。她伸出一只手抵在門上,像是猶豫要不要敲門。我推開了門。
一個女人仰臥在一張鐵灰色的床上。月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在她平靜蒼白的臉上。她雙手在身前交握,穿著一件白袍,髂骨因瘦削而凸起。在那一瞬間,我差點(diǎn)脫口而出:“你們把我媽媽弄到哪里去了?”
在我的記憶中,瑪麗?拜勒斯,這個生育了兩個孩子,并一手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的女人有著高大健壯如運(yùn)動員的身材,一頭暗紅色的頭發(fā)長至肩膀,發(fā)梢打著溫柔的卷。她的神色中總是透露出嚴(yán)厲的堅毅,卻很容易疲憊。她有一個男人一樣方方正正的下巴,從鼻翼到唇角還有兩條深深的紋路,但在紋路之間卻是一張柔軟飽滿、如玫瑰花般的嘴唇。她愛我們。她的心砰砰跳動。
并非通過注視她,而是通過回憶她,我能想起這樣一個清晨:即母親訓(xùn)斥了布萊爾,因?yàn)樗г沽酥魅諏W(xué)校的不近人情,修女毫無道理的嚴(yán)厲苛責(zé);母親則認(rèn)為這種不滿是不負(fù)責(zé)任的表現(xiàn),是某種墮落的征兆。他們的臉漲得通紅,用德語和英語交替著向?qū)Ψ胶鸾?,并不斷地拍打桌子——我趴在那張桌子上,感受著家庭中的這場小小的地震,盯著牛奶在玻璃杯里漾出的波紋出了神。這場爭執(zhí)很快從學(xué)校的課程設(shè)置是否合理上轉(zhuǎn)移,布萊爾怒氣沖沖地宣布他從此以后不會再做晨禱或晚禱。他放肆地吼叫著,要母親在他和神之間做出不可妥協(xié)的選擇。
一開始,媽媽只是盯著他,就好像他不是真的存在一樣,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布萊爾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從未如此堅定清晰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愿和怒火。伴隨著并不完全是為了吸引長輩注意的吼叫和渾身戰(zhàn)栗,他怨恨地翻著眼睛,使勁地朝天花板上,以及天花板后的天空看著。他的眼中盈滿淚水。
“但是,布萊爾,這不荒唐嗎?”媽媽邊說邊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撫弄他的面頰。
“您經(jīng)歷過的一切才叫荒唐呢!”布萊爾沖她喊道,“我怎么才能一直被人傷害還愛著他呀!什么人都不能如此毫無顧忌,除非是殘暴或者懦弱——”他下結(jié)論似的說道,言語中深深透露出被迫冒犯媽媽的痛苦。他盯著媽媽伸到他臉旁的手,微微后仰著頭。在我看來,那是一副以挑釁強(qiáng)行掩飾恐懼的神情。
媽媽的臉上流露出被刺痛的惶然和震驚。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是一種面對曾因信任而無私分享的秘密被用來當(dāng)做攻擊自己的工具時無措的憤怒和痛苦。她的手顫抖起來。
“馬上道歉,布萊爾?!彼f。
“如果您能說出我哪里有錯的話。”布萊爾還沒說完,我們便都聽到了響亮的“啪”的一聲。布萊爾的右臉浮現(xiàn)出一塊不正常的紅暈。他倒退了一步,以難以形容的受傷的姿態(tài)仰望著我們的媽媽。媽媽咬著嘴唇。
在那一瞬間,他們似乎都想說些什么,但又都不約而同的在看到對方的表情后閉緊了嘴。
媽媽說:“布萊爾,道歉?!?p> 布萊爾抬起一只手捂住臉。從他的指縫間,我看到他的臉頰已經(jīng)以驚人的速度腫了起來。他盯著媽媽,就好像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她。我淺淺地喝著牛奶,趁他們僵持時往面包上涂抹遠(yuǎn)超平日的果醬。
“您這不是學(xué)得很快嗎!”布萊爾用一種我那時從未聽過的嗓音喊道,這使我暫時停下了我的動作看著他們。在布萊爾成人后,他也是用這種聲音告訴我如何奔跑,如何躲藏,如何贏得一場游戲,或是如何過好自己的生活的。他見不得我把東西弄糟,弄壞,這是因?yàn)?,他這種人,總會以為自己的方法才是正確的。
布萊爾后退了一步,盯著媽媽,就好像她會撲上來咬他。他戒備地后退著。地板在他的小皮鞋下發(fā)出咯吱的聲音,像塑料玩具發(fā)出的笑聲。布萊爾嚇了一跳,輕輕地抬起腳跑了出去。我看向媽媽,看到她臉上那種陌生的、無助的、仿佛被遺棄了一樣的神情。她坐下身來,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捂住臉,像是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牙痛。
我看著她。這時,媽媽用德語說了一句話。
“那是什么意思?”我問。
“喝光你的牛奶?!眿寢屨f。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間隔越來越短,逐漸演變成了抽泣。我看著她皺起的眉頭和向下彎曲的嘴角,眼淚蜿蜒地流進(jìn)她的衣領(lǐng)里。有那么一會,她睜開了眼睛,痛苦地望著我。現(xiàn)如今,透過回憶的面紗,我似乎可以將這種眼神解讀為一種請求,請求我留在她身邊,請求我理解和分擔(dān)她沉重的愛和苦痛。但我只是移開了視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無能為力。
第二天,院長帶了將要主持葬禮的克雷頓主教來訪。他個子很高,手腳修長,眼睛分得很開,長著一張憂傷的羔羊般的面孔。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他這樣對我說,拜勒斯女士的故去是教會和整個社會的損失。自從受到主的感召,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從事著對心靈有益的事業(yè)。他看起來格外避諱“贖罪”這個詞。
他問到我有沒有子女。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皟蓚€?!蔽艺f——我撒謊道,“兩個男孩?!?p> 他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既然如此,我一定很了解為人父母的苦衷。
開始吧,我想??死最D不是第一個誤解我和媽媽關(guān)系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在我還住在銀刺鎮(zhèn)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十四歲那年,我在街角用石頭砸破了兩個男孩的頭,因?yàn)樗麄兒翢o敬意地稱瑪麗?拜勒斯為蕩婦。因?yàn)樗龥]有丈夫;因?yàn)槲液筒既R爾沒有父親;因?yàn)榧幢闳绱?,我們還是幸存了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傷害別人,卻不是最后一次。街頭不是我能過久停留的場所,它總是能點(diǎn)燃我的怒火。管教所里的青少年心理學(xué)家把我的行為統(tǒng)統(tǒng)歸咎為過剩的自尊心,易激惹的性格特征和偏激的價值取向,而這一切又都?xì)w因于我的家庭的不睦。但這一切都并非事實(shí)。即使是在我最令媽媽失望的時刻,她也不過是瞪著我,叫著我的全名——“克里斯蒂娜?拜勒斯!”這便是她對我最嚴(yán)重的攻擊和侮辱。這意味著我是拜勒斯家族的一員,意味著我的行為總是有理由,有借口,有跡可循。
克雷頓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對我一無所知。我抬起頭,看到陽光從高高的窗戶里撒入,被雕花玻璃折射成千萬條熾烈狹長的光芒,在暗處鬼祟地抖動著。他關(guān)切地看著我,問我說我的丈夫是否在家陪伴著孩子們。
我不知道為什么撒了謊,“是的?!蔽铱粗哪?。他露出慈悲的笑容。他的眼睛熠熠生輝,臉孔在陰影里燃燒。
我在噩夢中活了過來。我感覺到我的手指間汗津津的,又有種冰涼的感覺。我知道那一定是晚風(fēng)鉆過了我的指縫,因?yàn)槲宜傲袅舜皯簟?p> 我夢到了克雷頓,夢到他矮著身體在茂盛的虎尾草中奔跑,仿佛這一切不只是個游戲。他的前額布滿汗珠,眼睛因恐懼而睜得圓圓的——直到他看到了我在向他招手。他跑過來抓住了我的衣袖,摁著我蹲在草叢中,直到周圍安靜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他才長長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一口氣來。我扶住他寬寬的肩膀,站起身來。他緊緊抱住我,幾乎要跪倒在地。
“跟我來?”我問他。他踟躇地笑了,我拉著他再次跑進(jìn)虎尾草里,赤腳踩著河邊圓圓的卵石和易折的蘆葦。我們向著茂密的叢林飛奔而去,一路驚起無數(shù)黑色的椋鳥和褐色的野鴨,但嘈雜總是轉(zhuǎn)瞬即逝。林間仿佛有無數(shù)只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瑪麗?拜勒斯的葬禮來了很多人。這提醒了我拜勒斯一家究竟在這個小鎮(zhèn)耗去了多少的光陰。畢竟在布萊爾失蹤后,我還在這里念了中學(xué)。
銀刺鎮(zhèn)的中學(xué)和這個小鎮(zhèn)的其他一切無異——異常貧乏而缺少秘密。我在這里待到成年,一收到錄取通知書就去了諾??耍^上了無數(shù)小鎮(zhèn)孩子夢寐以求的生活:在一個昏暗的周末,坐在一家用貝殼裝飾的酒吧里,聽著海浪沖上防浪堤……我閉著眼睛都能描繪出那臨海酒館淺藍(lán)色的低矮頂棚,門柱是光滑的圓柱形大理石,門前的噴泉是用鑲滿貝殼的、亮晶晶的石頭砌成的。草地邊上有粉筆畫出的界限,壓得很低的天空上飄著游人五彩斑斕的風(fēng)箏和高爾夫球協(xié)會鑲了邊的小旗子。到處都是音樂聲……雕花的鐵藝窗戶……圓形的法式小餐桌。人人都喜歡這里,人人都當(dāng)這里是樂園,人人都不會把它當(dāng)成家。
我把我對海洋的特殊依戀歸咎于一段詭異的童年回憶。在這段記憶里,我穿著一件帶百褶裙的黃色泳衣,上面有淡綠色的斑點(diǎn)。我和爸爸坐在一起。我喝完我的飲料。爸爸在喝酒。又過了一會,他抱起我——只用了一只手,我是多么幼小啊——抱起我,向外面走去。
外面有什么呢?可能什么都沒有。我所記得的只有劇烈的狂風(fēng)。它消滅了樹木,還將海水整個倒翻了過來,煮成一鍋渾濁的燕麥粥。大海沸騰了,就在我眼前。但這是不可能的,因?yàn)榘职植豢赡茉谧阋源輾擦值娘Z風(fēng)前屹立不動。他抱著我,思索著什么。我們走進(jìn)一個半敞開的小棚子里,他把我放在一架自行車的后座上,然后推著車走了出來。車輪在沙子里打滑,爸爸弓著背使勁,肩膀上的肌肉都堆積起來。我咯咯笑著,他叫我抱緊他的腰。
他把自行車推到一條石子路上。四周的沙灘逐漸遠(yuǎn)去,我腳趾縫里的砂礫的觸感變得分外鮮明。我不安地扭動著。爸爸聳起肩來抵抗著狂風(fēng)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我的胯骨因?yàn)轭嶔け豁训蒙?。爸爸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張面無表情的、漠然的臉,就好像有什么比眼下的生活更偉大的事在等著他去做。他沒有看我,別過頭去,一手扶著車座,一手扶著車把,把腳蹬勾到最高點(diǎn),身子一騰就上了車。自行車劇烈地抖動起來,并流露出要滑倒的先兆。我摟緊了爸爸的腰,車子又平復(fù)下來。他的身體非常僵硬,像一個意志堅強(qiáng)的男人應(yīng)有的那樣。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松開胳膊,用舒張的十指感受著狂風(fēng)的暴烈。我以為我會像一個漂亮的天使般漂浮起來。我想,從正面看去,我會像是爸爸的翅膀。我摔了下去。
這段記憶是如此鮮明,以至于多年以來它就像是一副招貼畫一樣縈繞在我的心頭。為了使這畫面趨于完整,我還在沙灘上點(diǎn)綴了歪斜的遮陽傘、外皮剝落露出灰黃的橡膠的排球,沙子上的城堡和小沙筒;天空中飛翔著紅嘴鷗,黑背鷗,不斷變換的陽光和忽明忽暗的云;石子路的縫隙間長滿雜草——在如此豐富的細(xì)節(jié)間,我卻不曾有一刻混淆真實(shí)與幻象。我如此清醒。我從未思念過我的父親。但是瑪麗強(qiáng)烈地否認(rèn)了這一切,她否認(rèn)我幼年曾去海邊旅行,否認(rèn)我曾和我的爸爸獨(dú)處,也否認(rèn)我受過傷,有痛苦。在最因此事氣惱的少女時代里,我曾試圖用一把小刀在右膝上制造一處傷痕,作為一種不能被否認(rèn)的偽證。而在我下手的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了這事的可笑之處。當(dāng)我一瘸一拐來到布萊爾面前時,他只是看著我,聳了聳肩,就好像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
我們一前一后鉆過樹籬。布萊爾知道可以止血的草藥。我的膝蓋上流下一個三角形的白色的疤,像是忍耐什么東西太久而用指甲掐出來的痕跡。
陌生人走到我面前來,握著我的手表達(dá)哀思。他們哀痛的面孔上透露出一種驚訝,對我那種特殊的鎮(zhèn)靜和麻木。甚至有人對我說:“想哭就哭出來吧?!痹谶@個時候,我能想起的卻只有布萊爾對哀痛的表達(dá)。他是一個感情豐沛的人。我想象著如果他在場,他會如何在人群中哭泣,如何夜不能寐;他會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一般在媽媽的房間里兜圈子,低聲嗚咽直到靠在墻角睡著;他會無比憤怒以至于精神錯亂,在午夜打通每一個他熟知的號碼,用他那種低沉穩(wěn)重的聲音告訴他們:“我害死了她。”這是他對自己說的話,這是他對每個人會說的話,而這一切都還只是崩潰的開始。
我哥哥抱有的這種無與倫比的同情心——我該如何描述呢?除了哥哥外,我不認(rèn)識任何一個拜勒斯,但我堅持認(rèn)為拜勒斯的生活是被憤怒所征用和驅(qū)使的。我哥哥平時是個心平氣和的人,但我認(rèn)為他只是選擇用一種沉靜的方式與憤怒相處,與這種時時刻刻誘導(dǎo)他自我放逐,或者流連于失敗傷痛的怒火達(dá)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在有些時候,當(dāng)他遇到或看到什么使他惱怒的東西,他便會用奇怪地問我:“克里斯蒂娜,這是什么?”
排隊(duì)致哀的人群散開了。我這才注意到克雷頓已經(jīng)登上了圣壇。他用一種非常響亮莊嚴(yán)但卻不損悲痛的語調(diào)開始講話。他說到我母親的事,那描述聽起來卻好像一個奇怪的陌生人。我走到靈柩邊,最后一次望著瑪麗?拜勒斯。她躺在黑色的綢子上,頭發(fā)的顏色鮮活得像一團(tuán)火焰。她像睡著了般微微閉著眼睛,但眉宇間卻沒有我見過的、她在夢鄉(xiāng)中的憂愁之色。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壽衣,布滿老年斑的雪白的雙手上纏繞著玫瑰念珠。她很安詳。她獨(dú)自一人。
“克里斯蒂娜,”我想象著我身穿黑衣的哥哥看著她,又抬起頭來,沖我伸出他瘦而長的胳膊,“……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這樣?我不能理解。我不能接受。我無法解釋。
如果他沒有離開,我的生活將充斥著這種疑問。因?yàn)椴既R爾沒指望。因?yàn)樗莻€拜勒斯。因?yàn)樗麤]有父親。因?yàn)樗脼槿藥煟瑫r卻是懦弱的。因?yàn)樗绱松類鬯哪赣H。因?yàn)樗骱迣W(xué)校和受教育。因?yàn)樗麤]有理想,恐懼未來。因?yàn)樗允藲q就開始逃離自己的人生。但這一切我都不會告訴他,因?yàn)槲也荒苁ニ?p> 我想咬緊牙關(guān),但我毫無力氣。忽然間,我的心飄得很遠(yuǎn),連憤怒都消失不見。我只是面無表情的站在媽媽的靈柩前。
“最后,”克雷頓說,“讓我們踐行這逝者的遺愿吧——‘你們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共負(fù)一軛。義與不義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同呢?’”
他低下頭去。
我在被人窺視。盡管并非出于惡意,如芒在背的感覺卻未減少一分一毫。我故意不去理睬,只是背對著門坐著。過了一會,有人敲門。
“請進(jìn)?!蔽艺f。
克雷頓走了進(jìn)來。在他羊羔般溫馴的面孔上,我看到了混合著歉疚與同情的表情。院長嬤嬤跟在他身后,擔(dān)憂地問我是否還好。在劇烈的沖動驅(qū)使下,我決心打破我的諾言。
“布萊爾在哪里?”
他們露出吃驚的表情。
“布萊爾?拜勒斯在哪里?我哥哥在哪里?”
我永遠(yuǎn)記得我十三歲時的那個夜晚。我的頭發(fā)里藏著草莖,腳上滿是凝固的泥巴,像是一雙堅硬的靴子。我縮在沙發(fā)里,聽到媽媽拖著腳步從門口走進(jìn)來的聲音。我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而媽媽走過來,緊抿著嘴唇,毫無表情,但每一個動作都透露出了自我克制的強(qiáng)烈痛苦。她慢慢地,一搖一晃地走近我,直到膝蓋磕到了沙發(fā)。她坐在沙發(fā)上,沖我伸出手來。在那一瞬間,一種極端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只想逃跑,但卻動彈不得。她沖我的臉伸出手,卻又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改用一種大到令人痛苦的力道緊緊握住了我的肩膀。
她看起來像是在無聲地尖叫,她的手順著我的肩膀向下摸索,緊抓著我的胳膊,就像是抓住一只野兔。就在我忍不住要喊疼的時候,她的身體前后搖晃起來,發(fā)出啜泣的聲音,但臉上卻一滴淚珠也沒有。她問我:“我們該怎么辦?”
我一下愣住了,因?yàn)閶寢寙栁疫@種問題還是頭一遭。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就迅速站起來走開了。我從沙發(fā)上跳下來,看到她依靠在門邊打著電話,問著那邊的人:“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她沉默了一會,肩膀又抖動起來,但聲音很鎮(zhèn)定:“我不知道。他一定是趁我沒注意的時候……對,對,你知道的,布萊爾……克里斯蒂娜什么都不知道。布萊爾一定是什么都沒看到?!彼饝?yīng)了兩聲,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能告訴他爸爸……他們會……你知道的。我會給海軍辦事處打電話,還有征兵處……是的,我會打的。沒有疑義,一定是這樣……他成年了?!?p> 她掛掉電話。她緊緊地?fù)肀遥帽鶝鋈彳浀淖齑接H吻我的額頭?!拔覀儧]有問題的。”她告訴我,“隨他去吧。”
但我終于要質(zhì)問:“布萊爾?拜勒斯在哪里?”
這不是瑪麗?拜勒斯所能永遠(yuǎn)保守的秘密。至少在這里不行。
在夜里,我又夢到主教潮濕發(fā)熱的身體。他因恐懼而顫抖著。風(fēng)從我們的身后襲來,在朦朦朧朧的綠色中,我仿佛是在海底行走,穿過軟綿綿的海藻之森,穿過四周沉寂的黑暗前行。在一段時間手牽手沉默的行走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海洋變得明亮起來。穿過那藍(lán)綠色的瘴霧,我看到一座廢棄已久的房屋。在廢墟前,我抓住了他,我吻了他。
我睜開眼睛時,克雷頓靠在窗臺上,他吻了吻我,露出羊羔那種如釋重負(fù)的馴順神情。
“你一直在做噩夢。”他說,“我叫不醒你?!彼蜷_燈,戴上眼鏡——我還從未見過他戴著眼鏡的樣子,這使他看起來更加蒼老而柔軟。
“躺下吧,克里斯,再躺一會……你想喝些什么嗎?你滿頭都是冷汗?!彼谖疑磉叄瑩崦页嗦愕募绨?。
我穿上襯衫,坐在床邊。
“如果是因?yàn)椴既R爾……我非常抱歉,克里斯蒂娜……讓我們明天給海軍部打幾個電話,還有州立征兵處……人是不會憑空消失的?!?p> 我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現(xiàn)在想聽到的話。我檢查過了媽媽的遺物。她什么也沒有。除了厚厚的便簽本,因?yàn)樗挠洃浟σ呀?jīng)開始衰退。我翻過那黃色的便簽紙的每一頁,它們之中的大部分上都寫著一兩個名字和電話,少數(shù)上有著線條優(yōu)雅的涂鴉。有一張上畫著一雙漫畫式的眼睛,它們大大的,瞳孔處涂黑,能讓你想到一個正大為光火的惱怒的人。另一張上畫著一個有著輻條的輪子,我一開始以為那是水車的輪子,后來才想到一定是馬車。還有一張上用黑筆畫了兩條波浪線,它們既像是海洋又像是天空。我還看到她畫了一頭羊,一支筆,一本翻開的書,書頁上一片空白,這使我想到種種不同的故事,或者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
我覺得我想起了一切。
我必須描寫那日的清晨,因?yàn)榛貞洸⒎翘摌?gòu),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必然有其意義。我記得那變換著的黃色、橙色還有紅色的朝霞,點(diǎn)燃了無際延伸開來的地平線;我記得那潺潺的溪流中水花拍碎在石頭上,空心的蘆葦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大群牲畜走過小鎮(zhèn)邊緣的草場;山腰上的圣克雷利亞修道院敲響了晨鐘。那日清晨,我先是躺著不動,直到一陣晨間的小雨使我怎么也沒法再進(jìn)入夢鄉(xiāng)。我抱怨了兩聲,跳下床來,跑到窗邊觀察雨勢。院子里一片安靜。忽然,我看到一只手在擺動,在劈柴的墩子和水井之間,他在向我招手致意。
他戴著一頂寬檐帽,留著絡(luò)腮胡。那是爸爸。我跑到他身邊,哥哥和媽媽都還沒有醒來。他問我媽媽在不在,又問我布萊爾在不在。確認(rèn)了他們都在后,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只大手很輕柔地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走進(jìn)我們的屋子里去。但是媽媽不在。媽媽早起去了教堂,盡管離開了爸爸……她依然信奉著他。我哥哥還在睡覺,穿著有點(diǎn)過小的粗布睡衣,蓋著厚被子,睡在屋內(nèi)媽媽手織的圣靈的掛毯下。我站在屋外,發(fā)現(xiàn)那間屋子寂靜得讓人難以相信。緊接著我便聽到他們說話,聲調(diào)逐漸提高,扭曲,變形——
我飛快地穿過院子,蹲在了正對著屋門的棚子里。緊接著,我看到我哥哥沖了出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短發(fā)全部貼在了額頭上。他在流血。我尖叫起來。
爸爸跑了出來,他拎著一把獵刀。我抱住我哥哥,他劈開兩條腿坐在了地上,嘴唇在哆嗦。但他轉(zhuǎn)頭看到了我。我?guī)退酒鹕韥?,他緊緊抱住我,帶著我跑出院子去。我們矮著身體在茂盛的虎尾草中奔跑。他抓著我。他的前額布滿汗珠,眼睛因恐懼而睜得圓圓的——他喘著粗氣,血流到了我身上。他抓著我的衣袖,摁著我蹲在草叢中,直到周圍安靜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他才長長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一口氣來。我扶住他寬寬的肩膀,站起身來。他緊緊抱住我,幾乎要跪倒在地。
“跟我來?”他問我。我不知道為什么,踟躇地笑了起來。他拉著我再次跑進(jìn)虎尾草里。我的鞋子丟了,于是便赤腳踩著河邊圓圓的卵石和易折的蘆葦。我們向著茂密的叢林飛奔而去,一路驚起無數(shù)黑色的椋鳥和褐色的野鴨,但嘈雜總是持續(xù)不斷。林間仿佛有無數(shù)只眼睛,窺視,窺視著我們。
他說:“你去蘆葦里,低下頭。去,跑過去?!彼拖骂^,親了親我的額頭。
“就當(dāng)成是一場游戲?!?p>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好的。蘆葦。游戲?!边@個聲音在發(fā)抖。
于是我跑了過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jìn)軟泥,但我不敢停歇。我聽到群鳥驚起,還有別的動靜,微弱卻吵鬧。我看到模糊地搏動著的綠色。
我再也沒見過布萊爾。我再也沒見過布萊爾?拜勒斯。因?yàn)槲覀兊母赣H母親。因?yàn)槲伊粲邪毯?。因?yàn)槲颐詰倩貞浐突孟?。因?yàn)槲易砸詾槭恰R驗(yàn)槲胰绱擞字珊团橙?。因?yàn)樗麖奈聪胍与x。因?yàn)樗麗畚业膵寢?,也因?yàn)樗钌畹貝壑摇?p> 我離開圣克雷利亞修道院和銀刺鎮(zhèn)時,克雷頓對我說我是特別的。我相信他對很多女孩都這么說過,但我依然感謝他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陪伴。在站臺上時,他忽然問我知不知道這個小鎮(zhèn)名字的由來。
我說不知道時,他顯得十分驚訝。
“是為了紀(jì)念小鎮(zhèn)的第一任鎮(zhèn)長?!彼f,“他原本只是個貧窮的拓荒者。可是他經(jīng)過這里時,他踩到了一根銀刺?!?p> “銀刺?”
“這讓他發(fā)現(xiàn)了附近的銀礦?!笨死最D說,“他因此建立了銀刺鎮(zhèn)?!彼D了一下,“當(dāng)然,這個故事真實(shí)性存疑。”
他說:“我希望你今后一切都好?!彼哉Z寬厚,不含責(zé)備。
“嗯?!?p> “你還好嗎?”
我握了握他的手。
然后我們就說起了其他事情。
這是我的記憶。我想,我是一個拜勒斯,但我更是我自己。我們都屬于同一類人——意志堅強(qiáng),被憤怒驅(qū)使,沉浸于自我懷疑,耽于幻想和回憶的人。我們憎恨道歉、告別,以及愛,因?yàn)檫@使我們?nèi)崛鹾颓优场5覀儏s又因此強(qiáng)大。
我們無不如此。
寇冬
完結(jié)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