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趙電話的時候我在喝茶,以為這老朋友又想和我切磋武藝,想到等下又可以去他家美餐一頓,我一臉開心。老趙時不時會打電話給我,問一些太極動作要領,雖然不知道是重復第幾次問。偶爾也會約棋,不過我是個臭棋簍子,到了老趙家也是以棋會友之名切磋武藝。
接起電話,開口說話的卻是一位女士,她自稱是老趙的女兒,我心里嘎噔一下,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她說老趙進了醫(yī)院,想見我一面。我沒多問什么,就讓她把地址發(fā)給我,她低聲且快速的把地址說給我聽的時候,我心更沉了一分,因為這是本市著名的腫瘤醫(yī)院。我心情低落的驅車趕了過去,心里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希望這是騙子開的玩笑,兩個月前老趙還活蹦亂跳的跟我比劃太極呢。我轉念一想,即便真是老趙真得了腫瘤,他年紀不算特別大,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延長壽命十年二十年的應該沒多大問題的。
老趙是我一位老友,但我倆認識的時間并不長,我倆是一對忘年交。老趙是公園里的明星,每天早上穿著白色的太極服仙風道骨的打太極,后面站著三四排大爺大媽跟著學,有時候三排,有時候四排,看天氣。
我倆是在公園打太極拳認識的。他雖年長,但在打太極拳這事兒上他卻是我徒弟,老趙人也豁達,叫我小師傅,我說老趙你別這樣,多別扭,叫我小王,他不依,說師傅就是師傅,拗不過他,最后選了個折中的名字,就讓他叫小王老師,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被叫老師,還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爺。
老趙退休前是大學教授,所以退休后就是退休教授。他看上去的確有文人氣質,雖年過六十,除了有點駝背,還依稀可以看到年輕時候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影子。老趙退休前特別期待退休生活的,因為他和老伴約好了退休后要去環(huán)球旅行,所以他非常注意保養(yǎng)身體,工作再忙再累他都會練太極拳健身。
要說我?guī)煾的鞘钦?jīng)師傅,當然不是說老趙的師傅不正經(jīng),我不是那個意思。我?guī)煾凳敲T正派,可以報得出門派那種,老趙師傅不是,他是退休后自己跟網(wǎng)上視頻學的,一搭眼是那么回事兒,但內行人一看就知道不的精髓,不過養(yǎng)生的一種,門派不門派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都不值得拿出來一提。
五年前老趙退休了,但老伴兒突然腦出血離世讓退休后環(huán)球這個美好的愿望變成了一個美麗的遺憾。老趙有一兒一女,都不在身邊,兒子在美國某個常春藤大學做終身教授,女兒在上海,也是某所大學教授,一家三位教授,稱得上是書香門第了。老伴走了以后,兒女都讓他換個城市生活,不過他不愿意,他說他人生所有美好的回憶都在這座城市,所以他一直一個人住。
老趙從喪妻的陰影中走出來是去年的事,我遇見他也是在去年。那是一個有山有湖的公園,離我家也不遠,走路過去二十分鐘不到,我其實更喜歡爬山,所以只要有時間,都會去那里爬個山,太極拳耍的不多,當初學就是覺得好玩兒,跟師傅學了兩年,太極拳這個拳種,易學難精。學了兩年天天一樣的功架,我逐漸也就沒了興趣。趕巧那天心情不錯,看到一群老頭老太太耍太極,我覺得心癢癢,就站在排尾耍了起來。老趙走了過來,說:“咱倆練練?”
這是認識老趙的緣起。
后來大家熟悉了就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我還去老趙家聽過留聲機,他給我沖手搖咖啡,老趙真是個很old school的海派。
這么樂觀開朗的老趙怎么會得癌癥。我的思緒又拉回到了醫(yī)院2號樓的住院部,探視時間還沒到,我在走廊上坐著,然后站著,然后走著,想著等下應該以什么表情來面對老趙。
九點一過,住院部的大門打開了,我按照小趙說的地址進了503房,老趙在三號床躺著,并沒有我想象中的滿身插著管子的場景,除了人瘦的厲害。
老趙閉著眼睛睡覺,我走到三號床,旁邊椅子上坐著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我向她點頭說到:“我就是王辰,早上我們通過電話?!彼玖似饋?,示意我坐下,我擺了擺手。看了一看老趙,讓她和我出來說話。站到醫(yī)院走廊,我輕聲問:“老趙這是什么???情況怎么樣?”她搖搖頭低聲回答:“胰腺癌晚期,不太好,已經(jīng)叫我哥回來了?!?p> 半天沒再說話,小趙教授回頭看了看三號床,老趙動了一下,她就示意我跟著她進去。
老趙醒了,看著我站在小趙身后,抬了抬手指,我走了過去,把病床搖了起來。這樣老趙就半躺半坐的跟我說話,他臉色發(fā)黃,但還是有微微笑意,說:“有個事兒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讓小楨叫你過來?!?p> 我拉過椅子坐在老趙床邊,笑著說:“什么急事兒不能等到出院再說?”
老趙說:“出院不出院先不提,不過我這樣子,估計以后也不能再打太極了,桂蘭(就是老趙老婆)給我買的那套太極服我一直都沒舍得穿,現(xiàn)在也沒什么用了,我讓小楨拿過來了,等下你拿走?!?p> 小楨把放在腳邊的一個袋子拿給了我,我喉嚨里好像有快燒紅的鐵塊兒卡在那,嘴巴動了幾次都說不出話,最后吐出了一個字:“好。”
老趙精神很差,說了這幾句話后他又閉上了眼睛,我把病床輕輕又搖了下去,幫老趙掖了掖被子,和小楨用嘴型說了下:“我先走了,過兩天再來?!?p> 老趙并沒有給我再來的機會,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送老趙走的那天我在衣柜前思索很久,手在黑色西裝之間來回徘徊,最后還是拿出老趙送給我的白色太極服。他把衣服留給我一定是這個意思,他一定向再看看這套衣服。
參加葬禮的人并不多,我穿著白色太極服格外扎眼,在他被推進去的那一霎那,我仰頭看著天,心里說:“老趙,你看這身衣服我穿合身不?”
回到車里,把藍牙打開,車里流淌出了李宗盛的《山丘》,還是老李說的好,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做大叔。
回到家,我媽在擇菜。她帶著老花鏡看著我說:“干嘛去了,穿成這樣?”
“去公園和大爺大媽玩兒太極去了?!?p> 我媽很鐵不成鋼的說:“你就不能找年紀稍微小點的玩嗎?”
我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了,沒回她的話,等下還要去44號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