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三年五月廿八,爔朝帝邑城。
卯正二刻,萬象沐曉。
洪清榮睡眼惺忪的耷拉著眼皮,看著桌子上盛著桂花油的掐絲琺瑯香盒,順勢怔愣著出了神。
還不時張著已涂好口脂的小嘴,打著哈欠回憶起被窩的舒服來。
剛掀了簾子進屋的聞笛瞧見自家小姐貪睡的饕鬄模樣,不由得暗自笑了笑。
小心把手中托著的熏香擺在黃梨木雕紋的案幾上后,聞笛細長的丹鳳眸撇了眼站在旁邊的長姑娘。
她張嘴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繼而溫言細語的提醒著自家小主子道:“三姑娘,長姑娘來瞧你了?!?p> 洪清榮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喚自己,這才回過神來抬起眸子,望了眼前銅鏡里晨起的容顏,卻并沒有答話。
只心不在焉的從雕花紅漆描金的裝釵花匣子里挑選著,半晌拿出一支精巧的纏絲點翠銜珠銀雁釵。
她頓時孩童玩心大起,俏皮的抖了抖手腕,只見那釵的雙翅便也靈動的跟著動了動。
洪清榮微微揚了揚嘴角,聲音也略帶愉悅:“就這支吧!”
身后恭候多時的雀尾殷勤接過釵子,嘴里笑到:“姑娘的眼光真好,奴婢瞧著這釵與今天衣裳是極配的。”
洪清榮聽罷低下頭,粗略的掃了眼衣裳,情緒已在眉眼中醞釀,尚未發(fā)作之際,雀尾在鏡里窺見她的表情,便忙不迭的出口哄道:
“昨個奶奶特地讓您穿成這樣,再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吃素禮佛簡樸慣了,您不妨先忍上幾回罷?!?p> 洪清榮垂下了還在首飾匣里反復游離挑選的手。
半晌后只見她輕蔑的悶哼一聲,轉(zhuǎn)頭撇了兩眼站在身后的長姐。
洪飛絮今日穿了件淺銀暗繡梔子花的對襟長綢襖,下配桃粉褶裝花裙。
烏黑的頭發(fā)散散的綰個墮馬髻,端的是清麗婉約,讓人心底油然而生垂憐疼愛之感。
這位長姑娘雖占著長幼之理,得洪清榮喊聲姐姐,實則卻與她同父異母,是家中得寵的妾室所出。
當年,其生母柳姨娘仗著恩寵,竟拂了老夫人按宗規(guī)賜的名字。以至于自家后輩的清字頭里,出了個——“柳絮飄飄似雪花”。
只聽雀尾陰陽怪氣的笑稱:“大姑娘這身倒是襯得姿態(tài)輕柔,讓人看著就欣喜的很?!?p> 洪飛絮聽罷俏臉漲得通紅,柔嫩的嘴唇也被抿得發(fā)白,不僅半言不敢頂撞丫鬟,甚至還把頭低的更深了些。
她做出這番姿態(tài),卻是襯得更加溫婉動人。
雀尾心下頓時噎了口氣,只見她撫掌笑到:“長姑娘怎么穿得越發(fā)寒酸,倒襯得我們洪家成了破落戶。”
好大頂帽子扣下來,駭?shù)暮轱w絮連忙抬起腦袋,語無倫次的連連解釋,生怕別人真誤會冤枉自己。
丫鬟們見她驚恐萬分,紛紛捂唇嗤笑起來,羞得洪飛絮越發(fā)把頭低的深了些。
“去給長姐好好收拾下,我冷瞧著竟還沒你們穿得好,足見你們這些大丫鬟們平日里撈的油水。”
洪清榮環(huán)視著屋內(nèi)丫鬟們,表情似笑非笑的。
雀尾嘚瑟的表情頓時僵住,片刻改成了奉承的笑臉,雖是如此,到底臉上掛不去,眼神帶著惶恐,說到:“三姑娘放心,即便是賠光奴婢的私房錢,也要把長姑娘打扮出洪家長女的風范來!”
“雀尾妹妹這番話說的倒不對,咱們姑娘家大業(yè)大的,哪輪得上你那窮酸氣的私房!”
素日與雀尾要好的翠綃在盆景后伸著脖子,在此刻插科打諢的緩和氣氛。
“姑娘要罰,便都罰了吧!這毛躁丫頭還犯了錯處呢!”聞笛聽罷伸手推了推雀尾額頭,眼中泛著指責之意。
“哦?”洪清榮見狀來了興致,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笑到:“你放心說,有我給你撐腰!”
“長姑娘本就是洪家長女,怎么還用打扮出長女風范呢?雀尾這話也太沒規(guī)矩了些?!?p> 沒想到此話出口,周圍環(huán)著的丫鬟們又是好一場嬉笑,又見身旁的洪飛絮羞憤交加,聞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話語有誤。
剛要反駁,卻見洪清榮朝自己投來個滿意的眼神,聞笛心思轉(zhuǎn)了半晌,終究還是抿嘴退到了一邊。
和丫鬟們嬉鬧了半晌,洪清榮方覺得肚子有些饑意傳來,遂叫雀尾帶了洪飛絮下去。
滿屋子看熱鬧的丫鬟們也連忙做鳥獸狀散開,腳不離地的各自忙碌了起來。
紅木浮雕百花紋大桌上隨著丫鬟們進出,片刻便擺放了好多吃食。
青瓷盛的龍井文蛤竹蓀湯,周圍團團放著金絲酥雀合歡卷,百花蜜釀烏雞丁,最后還擺了盤香麻鹿肉餅。
聞笛伺候著品了盞新進的廬山云霧后,才扶著自家主子慢悠悠的來到桌前。
洪清榮掃了眼桌上的吃食,并不熱心的說到:“先給我盛碗湯罷?!?p> 好歹就著湯散散的挨個嘗了些味道后,她便意興闌珊的收了著。
聞笛連忙熟練的遞了盞茉莉雀舌豪上來,洪清榮接過來品了口,倒是符合脾胃的都喝下了。
此時門口處忽然掀起簾子,鉆進來個大約十歲左右的黃毛丫頭,聲音舒緩穩(wěn)重的報道:
“三姑娘,奶奶剛派人傳話。叫您手腳要快著些,她已經(jīng)走到陶心亭了?!?p> 雀尾笑盈盈的進來,順帶把前方小丫頭擠到旁邊:“大奶奶定要繞過陶心亭,先去管家那拿帳本。哪里那么快就到了,姑娘早去若受了風可如何!”
“好榮姐兒,我可盡力收拾了番呢!”
聞笛收起方才奉著的茶杯,見狀便出言說道:“那還不帶過來瞧瞧?!?p> 洪清榮見她搶話也不惱,雀尾瞪了聞笛一眼,卻只能暗自咬牙,轉(zhuǎn)頭去喊候在客室的洪飛絮。
只不一會兒功夫,便見她怯生生的鉆進屋來。
洪飛絮發(fā)間帶著內(nèi)款時妝的珠翠,上身襯著件絳色狀元紅折枝白梅花襖,釘著些珊瑚和東洋珠,又系滿繡三藍夾五色加銀線孔雀尾壓的百疊裙。
端的是嬌容麗服,兩兩相映奪目。
這身衣裳不但用料上處處華貴,細節(jié)更是精巧耐看,洪清榮越瞧越滿意,又輕輕點了點頭,絲毫未覺得自己素衣寡淡,被這珠光寶氣的生生比下去。
主子的神色使雀尾越發(fā)翹尾巴,洋洋自喜起來。
待聞笛又侍奉屋內(nèi)二位姑娘品了回廬山云霧,前面終于傳來了奶奶的話。
洪清榮撐著梨木鐫花椅的椅背站起身來,嘴唇微揚愉快的笑起來:“姐姐走吧!母親來接我們了?!?p> 洪飛絮起身的動作頓時僵硬,見對方巧笑盈盈的盯著自己,也勉強擠出幾分笑意:“自然是不能讓母親等急了?!?p> 此時已至五月,湖邊沿岸種植的迎春花枝上繁花依舊,如火如荼的開著,凋零的花朵隨著風吹到湖里,給微波粼粼的湖水倒添了不少雅韻。
洪清榮同長姐相伴著踏出逆霈苑,丫鬟們簇著主子沿著湖邊熙熙攘攘的走了幾步,領頭的洪清榮便瞧見了自己的母親。
趙氏今日穿了件霜色銀線繡芙蓉蟹青鑲邊的豎領對襟襖,胸前壓墜了個雕芙蓉百態(tài)團簇的清透冰花芙蓉玉,頭上簪了只古樸的銀簪子,五官雖不精致但勝在和諧,說話間吳儂軟語的,讓人覺得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
只偶爾目光流轉(zhuǎn)間精光凌厲,沒得讓人肌體生寒的畏懼。
洪清榮平日幫生母照料府內(nèi)瑣碎事則,不總像同齡人喜愛玩鬧,此時瞧見母親卻面帶憨笑,讓人恍惚覺得觀之可親。
趙氏移開雙眼瞟到人群中的洪飛絮,見其畏畏縮縮的躲在女兒身后,渾身毫無半絲洪府長女的行事做派。
她本打算與其交談幾句,當著眾人面博博大度親切名聲,見她一副神態(tài)閃躲,滿臉瑟縮的敬畏模樣,便也滅了與其說話的欲望。
又想起以那姨娘的精明算計,怎會生出如此懦弱的孩子,等將來出嫁終究還是丟自己這個嫡母的臉面。
洪清榮見母親臉色越來越差,忙邁著碎步來到她身邊耳語幾句,竟能惹得趙氏低低嗤笑起來。
眾人瞧趙氏被洪清榮哄得轉(zhuǎn)移了注意,也連忙跟上主子腳步上前服侍,不敢有半分懈怠。
一行人浩浩蕩蕩停在拙思館園外時,趙氏這才心情頗好的回頭呼喚洪飛絮。
被擠到最后面的洪飛絮趕緊前來扶住趙氏的胳膊,趙氏被兩個女兒左扶右環(huán)的簇擁著,以熱熱鬧鬧的模樣踏進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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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老夫人正穿著件寶藍緞平云鶴紋馬褂,坐在東耳房鋪著秋香色洋罽的錦炕上。
她掌中捧著冒著熱氣的茶盞,盯著地上那銀累絲鑲玉銀錠式盆玉石梅花盆景,似在思量何事。
見趙氏一行人進來,莫老夫人把茶盞遞給身邊丫鬟,復抬起手向趙氏招了招,示意其來身邊坐。
趙氏規(guī)矩齊全的笑盈盈打了福,卻也只敢撿挨其一溜的青緞椅子坐,其余姐兒見狀更是不敢逾越。
“且瞧瞧,這盆景如何?”
莫夫人端坐著受過禮,略帶審視的斜了眼趙氏,連帶著身后兩姐妹也慷慨的贈與些余光。
“這不是您前段時間辦壽,宮里湄嬪娘娘給您的孝敬嘛,怎么今日想著給它搬出來了?”
趙氏艷羨的瞅了眼莫夫人那張保養(yǎng)得當?shù)哪樀?,試探性的問到?p> “鎮(zhèn)寧府發(fā)來的帖子,說是家里最小的幺女出嫁,已經(jīng)定了好日子,就在下月初十?!?p> 莫老夫人伸出那雙如同少女般軟嫩的青蔥手指,神情疲乏的揉了揉太陽穴。
“這是準備給鎮(zhèn)寧府的賀禮?”趙氏微微皺眉,神情也多了幾分不贊同。
這鎮(zhèn)寧府與洪府不沾親帶故的,平日也不甚熱絡,婆婆出手也忒大方了些。
“自然。”莫夫人捕捉到趙氏的不滿,卻無動于衷的說道:“這只是其中的填頭,還有些珍稀物什等窮秋丫頭列好單子后,再一并告知于你?!?p> 宮里的物件竟都成了填頭,那這震場主禮得是有多珍貴。
趙氏心中似在滴血,腦子飛快的算起庫房里那些等價的物件來,越想越覺得心痛,遂說到:
“那是自然。只不過那些房租地租按道理來說,也要九月才能陸陸續(xù)續(xù)的收回,最近又有幾家的紅白大事要隨人情,還要預備著各方人馬的端午節(jié)禮,莫不提還有府內(nèi)的日常開銷……”
趙氏頓了頓,心里不舒服的想著,還有些上不得臺面的暗銷呢!
洪府家大業(yè)大的,每日的流水銀子外放因素龐雜多樣,她就想著多攢點家底,好搏個勤儉持家的名聲,這還不一定能從花花的流水銀子里撈得出來呢!
莫老夫人冷瞧著趙氏在旁盤算著,心中暗嘆商賈之女上不得臺面,連血液里都流著錙銖必較的天性。
何必與她在這哭窮訴難的,今日若換做任何哪個高門小姐,斷不會為點流水銀子在這里據(jù)理力爭,平白的丟了自己和洪府的尊貴。
莫老夫人想到此處,抬眼正巧與坐在下方的洪清榮對上目光。
按說那么小的孩子,眉眼之間怎會絲毫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之氣。
她皺了皺眉,見洪清榮立刻乖順的低垂了眼睛,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
莫夫人心思一轉(zhuǎn),緊抿的嘴角也有了些弧度:“鎮(zhèn)寧府谷辰儒的嫡子,算來也到及冠的年紀了?!?p> 趙氏聽罷猛的抬頭,壓下一閃而過的狐疑,黑白分明的杏眼定定的看著莫老夫人,試探的說道:“母親說的是,飛絮算來也要到婚嫁的年齡了。”
莫老夫人聽罷不贊同的搖頭,端起桌上的杯盞輕輕吹了吹,方才慢悠悠的說:
“在我面前也開沒體統(tǒng)的玩笑!她庶出的身份就夠上不得臺面,生母還是個勾欄里的灑掃丫鬟,跟人家嫡子名字放到一起談,都算臟了人家的清白?!?p> 憑借她對老夫人的了解,趙氏在此話中咂摸出味來,只好委婉的推諉到:
“那怎么才好,老爺?shù)拈L女都還沒出嫁,哪里有先輪到咱們清榮的規(guī)矩?!?p> 莫老夫人說罷似有些舌燥,懶散的倚靠著紗繡富貴團軟枕上,并命丫鬟把桌案上呈鮮果的琺瑯盤擺到身側(cè)。
“雖然現(xiàn)在說是早了些,但婚嫁大事需早些打算,如此倒也無妨?!?p> 趙氏見狀心領神會,起身服侍著婆婆啖了幾只荔枝,嘴里邊卻是猶豫:“此話說的沒錯,洪府的女婿是得好好挑選,榮姐兒年歲尚幼,不急于一時的?!?p> 莫老夫人冷哼兩聲,讓趙氏也不敢再多說半句,只殷勤的遞著荔枝肉,把話岔了過去。
洪清榮的終身大事趙氏是做不了主的,這是洪府向來的祖宗規(guī)矩。
小輩們的嫁娶全都得由嫡親奶奶安排,嫁進來的女子未熬到頭,便一直是家里的外人,說出的話算不得數(shù)。
方才趙氏不過對莫老夫人提出少許質(zhì)疑,便被她抓著為人母的軟肋好生敲打,竟厲害到容不得掌家奶奶有半分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