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初春，俞紓?cè)桨l(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眷顧，總之她的子宮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煎熬與等待后終于綻放了。他們都期待著這個藏在俞紓?cè)阶訉m深處的小小生命能夠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庭帶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這個孩子簡直是個奇跡！看來醫(yī)學之外還存在別的東西，那種超乎尋常的意志力?；蛟S先前經(jīng)歷的一切只不過是生活給我出的考題，或許每個女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考題，每個女人都要在生活的磨礪中給出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答卷。或許所有女人都會在婚姻生活中走過一段漆黑的夜路，然后才能擁抱黎明的曙光，至此每個女人才能更加深刻地感受生命的魅力和女性身體與精神最深處的無窮力量和母性光輝。”俞紓?cè)叫南?。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充滿了活力，甚至可以說朝氣蓬勃。
俞紓?cè)綉言袑τ陉悘┒愿且饬x重大。這個小小的奇跡挽救了他作為男人至關重要的尊嚴，昭示了他不容置疑的男性力量。他終于恢復了生氣，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他又像過往一樣沉著冷靜，偶爾還將自己尚未跨進“成功”行列的一條腿提前展示給俞紓?cè)娇矗坪跛灰晕⑦~開步子，不遠的未來一切財富和榮譽就會屬于他似的。對此，俞紓?cè)竭€是像以前一樣心不在焉，左耳進右耳出?？傊?，他是如何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她就會如何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顧。通常情況下，陳彥是在他兩在餐桌前吃飯的時候，才會進行諸如此類的激情演講。每每這時，總有一張因咀嚼食物和激昂陳詞而微微漲紅的男人的臉龐印入俞紓?cè)降难酆?。這時，她就會看著這張用幻想制成的男性面孔，內(nèi)心生出許多奇怪的感覺——大抵這個男人對于“功成名就”的渴望永遠不消退，大概他永遠不會明白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滿足欲望而設計的，而是為了以欲望為誘餌來讓世間生靈保持運轉(zhuǎn)而設計的。
俞紓?cè)脚c陳彥最大的不同在于一個執(zhí)著于內(nèi)心感受，一個執(zhí)著于外部世界。一個從以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找尋當下存在的意義，一個以樂觀急迫的心態(tài)篤信未來一定比當下更有意義。
不管丈夫如何枯燥乏味、老生常談，他對家中那個有孕在身的妻子卻也投入了前所未有的呵護與體貼。他把自己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和精力全部用來照顧孕婦。這種照顧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包攬了家中所有洗衣做飯、整理房間的瑣事，而且他還突然關心起俞紓?cè)降男睦斫】祦?。他常常在家務收拾妥帖以后，手中捧著一本《胎教故事一百則》聲情并茂地給一臉淡漠的妻子朗讀。
“你別讀了，我不想聽了。”俞紓?cè)接袝r候會這樣直截了當?shù)刂浦顾?p> “為什么？多掌握點知識不好嗎？你不聽寶寶還要聽故事呢！”陳彥一臉無辜地說。
“寶寶現(xiàn)在才多大啊，醫(yī)生都說了十六周以后開始胎教都不晚，現(xiàn)在才六周?！庇峒?cè)讲荒蜔┑卣f。陳彥這種過分矯飾和突然的改變令她反感。因為她深知陳彥目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她的所有的體貼和優(yōu)待都來自于她的子宮所召喚，而不是源自于夫妻之愛。
“那好吧，那就讀《十月懷胎百科全書》，你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一定要格外注意，處處小心。多了解點懷孕知識對我們有好處?！标悘┱f著又拿起另一本書。
“那你自己看吧，你了解了再跟我說?！庇峒?cè)綈琅卣f。實際上她并非排斥這些關于懷孕的書籍，她是對陳彥天壤之別的態(tài)度感到生氣。好像只有她懷孕了，她才在這個家里真正存在、才在陳彥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好吧，今天先不讀了。你好好休息。你是不是該睡會兒了。醫(yī)生不是說孕婦都嗜睡嗎？你怎么這么精神?！标悘┱f。
“我現(xiàn)在不困?！庇峒?cè)秸f著拿起手邊的顧城詩集讀了起來——
星星望著醒和睡的人們
大地在黑暗中鼾聲沉沉
我忽然想到了生命
因為生命星星和大地才有了聲音
星星眨眼星星并不知道眼睛
大地沉睡大地并不知道夢境
它們是死的卻說成活的
這都是因為我們有生命
生命散布在天地之中
它是大地最華美的結(jié)晶
可它一閃而過不由自主走向結(jié)束
它看見了天地天地看不見它們
“你呀，就喜歡這些文學書里的靡靡之音”陳彥笑著說道，他將一杯水遞給俞紓?cè)嚼^續(xù)說道“我們寶寶還沒出生就要被你教化成一個富有文藝細胞的‘文藝寶寶’了?！?p> “那又怎樣，這才叫真正有意義的書，你懂什么?！庇峒?cè)秸f著呷了口水將杯子遞給陳彥繼續(xù)埋頭讀起詩來。俞紓?cè)阶x書的權利是從她懷孕以后獲得的，以前陳彥總會抱怨她讀書發(fā)出聲音會打擾到他。但是現(xiàn)在她可以在家里肆意妄為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俞紓?cè)缴形绰∑鸬男「顾坪跻褜⒓抑兴械奶貦喽技谝簧砹?，而且這種特權將要持續(xù)十個月。
日子在安逸與和諧中度過了一個多月。突然有一天俞紓?cè)皆谧鲲垥r，感覺小腹隱痛，她嚇壞了，當即給陳彥打了電話。當陳彥火速趕回家的時候，俞紓?cè)秸雒嫣稍诖采弦粍硬粍?。她已?jīng)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漫長幽暗，一種似曾相識的可怕預感將她團團圍住。她將右手輕輕的放在小腹上，生怕因為一只手的重量而壓迫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可是她的手又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因為她覺得只有那樣才能夠保護腹中那個躁動不安的小生命。事實上，她根本無法感知自己腹中有一個小生命存在，她對他（或她）的確認完全取決于醫(yī)院給出的一張顯示陽性的化驗單。就是這張化驗單讓她感受到生命包裹著生命的偉大和諧，讓她感受到自己身心武裝的偉大使命。她不能讓這個小生命在自己的身體里有任何閃失，絕不能！想到這些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更加惶惶不安，仿佛她自己深處的世界、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有她小腹的最中心才能夠還原這個世界的全部意義。她感覺房間里陰郁可怖，只有陳彥回到她身邊，她的世界才能得救。
“紓?cè)?，我們趕緊去醫(yī)院吧?！标悘┮淄崎_家門就火急火燎地說。
“嗯”俞紓?cè)桨l(fā)出微弱的回應，生怕抬高嗓門而帶來風險。
“那我現(xiàn)在叫車，你先躺著。”陳彥說
“陳彥，我害怕?！庇峒?cè)揭琅f保持著先前的姿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仿佛只消她動一下，她的世界就會崩潰似的。
“別怕，不會有事的。別怕！”陳彥喃喃地說著，俯身摸了摸俞紓?cè)揭驗檫^分緊張而汗津津的額頭。
出租車是在五分鐘內(nèi)趕到的，陳彥攙扶著俞紓?cè)叫⌒囊硪淼剡M電梯又出電梯。他們一上車陳彥就囑咐司機“開慢點”。半小時后，俞紓?cè)揭呀?jīng)在婦產(chǎn)醫(yī)院的急診室。當醫(yī)生命令她脫下內(nèi)褲的時候，一抹紅色浸濕了她的白色內(nèi)褲。俞紓?cè)娇粗且粔K鮮紅的顏色，眼淚倏然而下。她扯著哭腔聲音顫抖著問：“大夫，孩子還能保住嗎？我們好不容易才懷孕的?！?p> “你這是先兆流產(chǎn)，已經(jīng)見紅了，不過還好現(xiàn)在出血不多，我們先保胎看看。如果實在不行，也屬自然淘汰，你也不用太難過。你穿好衣服，我給你開點保胎藥，你回家臥床休息?！贬t(yī)生說。
“大夫，我能不能住幾天院，在醫(yī)院保胎，我心里踏實些?！庇峒?cè)絾枴?p> “不行，我們醫(yī)院床位緊張。你這情況沒必要住院，回家臥床靜養(yǎng)，按時服藥就可以了。”醫(yī)生說。
“可是我擔心——”沒等俞紓?cè)桨言捳f完，醫(yī)生就接過話茬說到“沒事，回家靜養(yǎng)也一樣。但你千萬什么活兒都別干，最好在床上躺兩個月。保持個良好的心態(tài)，合理膳食。”醫(yī)生說著把病歷本遞給俞紓?cè)健?p> “好的，謝謝大夫。”俞紓?cè)侥弥v本走出診室的時候，遠遠地看見陳彥在大廳里來回踱步，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陳彥身邊說“先兆流產(chǎn)，已經(jīng)見紅了。大夫開了藥，讓回家臥床休息。我在樓下大廳坐著等你，你去取藥。”
“不能住院觀察嗎？”陳彥也問了同她一樣的問題，她把大夫的話原封不動地跟陳彥說了一遍后，陳彥便拿著取藥單朝藥房走去。
俞紓?cè)较駛€肚子上頂著玻璃瓶的人一樣小心翼翼地坐在醫(yī)院冰涼的椅子上。她還像先前在家一樣保持著一個姿勢紋絲不動，右手依舊輕輕地放在小腹上。她默默地與孩子說話：寶貝你一定要撐住，媽媽好愛你！媽媽不能失去你！你對媽媽而言意味著一切！你一定要挺住，你是最堅強的寶貝！媽媽愛你！只要你不離開媽媽，媽媽做什么都行！媽媽從今往后一定乖乖地躺在床上，不會讓你有任何閃失！一定不會！只要你不離開媽媽，媽媽怎樣都行！
陳彥取回藥后，又一次小心謹慎地將俞紓?cè)揭宦窋v扶著坐進出租車，他又一次叮囑司機““開慢點”。
回家后，俞紓?cè)教稍诖采戏铝司让静莅愕谋Ｌニ?。她始終仰面朝天地躺著，不敢側(cè)臥，也不敢動。全部的神經(jīng)都擰在一起集中到了下體的核心，屏氣凝神地注意著它的動靜，生怕一股熱流流出體內(nèi)。陳彥始終坐在她身邊，他的手時不時撫摸著俞紓?cè)降念~頭和臉頰，口中總是喃喃地說著“沒事，不會有事的?！迸c其說那句話是用來安慰俞紓?cè)降?，倒不如說是他給自己驚恐不安的內(nèi)心注入的一劑鎮(zhèn)定劑。就這樣他兩一個仰臥著、一個在床邊坐著，手緊緊的拉在一起。他們從來都沒有如此緊密的團結(jié)在一起，但是那個下午，他們的身心達到了空前絕后的一致性，那種一致性是對命運之神的無聲對抗，也是對生命的虔誠敬畏。
可怕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俞紓?cè)降南麦w再也沒有流出那可怕的吞噬生命的紅色液體。但是恐懼的陰云始終聚集在這個家庭之上，就像一把懸在空中的利刃，他們誰也不知道它何時會掉下來。他們只能用彼此身心的一致性去對抗它、抵御它。他們謹遵醫(yī)囑：女人日以繼夜地仰臥在床上，甚至連翻身和側(cè)臥也僅僅是在她睡著以后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才會發(fā)生的事。只要她是清醒的，她面對生活姿態(tài)就一定是仰面朝天的，當然吃飯和上廁所除外。
她吃飯的時候也不下床，就連輕輕起身的動作也是陳彥從頸部和背后扶著她完成的，她幾乎不用耗費一絲一毫的力氣。因為他們都篤信她的力氣對她腹中小生命充滿敵意和威脅。她吃飯的餐桌是陳彥在網(wǎng)上購買的可以折疊的小飯桌，只要將其撐開放在床上，她就可以完成一日三餐。
上廁所是最危險的事，因為她要從臥室走到衛(wèi)生間，這是一段長長的暗藏殺機的路程，雖然他們的整個房間也不過四十多平米，從床上走到衛(wèi)生間也不過幾步而已?？墒欠蚱迌蛇€是在妻子每次下床后，內(nèi)心充滿了忐忑和揮之不去的恐懼。所以每次俞紓?cè)綇男l(wèi)生間回到床上時陳彥都會關切地問他“沒事吧？”
“沒事，一點事沒有?！庇峒?cè)轿⑽⒁恍粗悘┱f。
“那就好”陳彥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都像是心頭有一塊巨石落地一樣語氣中透著輕松。
這個家庭在陷入突如其來的困境后，夫妻兩的感情似乎升溫了，他們變成相依為命的一對，共同為了那個在妻子腹中搖搖欲墜的奇跡謹小慎微地生活著。妻子終于開始自主地翻看那本始終放在床頭的《十月懷胎百科全書》，一字一句她都仔細閱讀，生怕漏掉什么安胎良方。
丈夫則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他不但承攬了所有家務，而且為了能夠及時地為妻子準備午餐，他還會每天中午從離家半小時車程的公司趕回家為她做午飯。他做飯也很講究，俞紓?cè)矫刻斐允裁础还苁秋埐诉€是水果——都是按照《孕婦飲食大全》里的膳食指南去做的，講究營養(yǎng)搭配的同時，還要兼顧安胎的功效。
三個月后，俞紓?cè)浇K于在例行產(chǎn)檢中被醫(yī)生告知“先兆流產(chǎn)的跡象消失了，可以不必臥床安胎?！边@時，俞紓?cè)降耐尾亢脱恳呀?jīng)由于長期臥床而磨出了一些暗黑色的類似于傷口結(jié)痂后的印跡。那些印記后來再也未能消褪。它們就像幾塊補丁一樣永久地縫在了俞紓?cè)降纳眢w上，昭示著她在生命長河中遇到的暗礁和所受的煎熬。
接下來的三個月里，他們一如既往的小心謹慎，仿佛那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制度一樣。在流逝的每一個二十四小時里，俞紓?cè)揭琅f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躺在床上，三分之一的時間不被攙扶地起身吃飯、上廁所和讀書。床頭那本厚厚的《十月懷胎百科全書》已經(jīng)被她懷著虔誠之心啃完了。現(xiàn)在那本書僅僅作為工具書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每當她對孕期的注意事項感到模棱兩可的時候，就會再次翻開它找到相應的確切答案。
懷孕期間，俞紓?cè)阶畈桓业÷木褪亲约旱纳眢w，同時她還要兼顧心態(tài)的正確。大約是從懷孕后的三個月開始，俞紓?cè)介_始熱衷于胎教這件趣味十足的事。她胎教的內(nèi)容大致分為三大內(nèi)容：古典音樂、格林童話和《顧城詩選》。每天她都會在固定的時間進行每一項胎教內(nèi)容。誠然，她自己最喜歡的胎教內(nèi)容是《顧城詩選》，但她也努力喜歡童話和古典樂。因為她覺得只有她滿懷熱誠地投入其中，她腹中的胎兒才能感受到這個美好而和諧的外部世界。
俞紓?cè)秸痼@地發(fā)現(xiàn)，自從懷孕以后她漸漸開始熱愛這個世界。當她一次次對自我意志進行否定并對外部世界給予肯定以后，她覺得她的生活變得寧靜而和諧。她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母親為何會心甘情愿地自我犧牲，并從中感受到幸福。她覺得女性的身體里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可以披荊斬棘將世間的一切艱難險阻化為充滿希望的坦途。這股力量源自創(chuàng)世之初最原始、最猛烈的生命意志的沖動，它可以湮滅一切，也可以奉獻一切。她終于看到了自己身上散發(fā)出得“母性的光輝”，她知道她將用它照亮她腹中蠢蠢欲動的生命奇跡，至死方休。
至此，俞紓?cè)浇K于變成了一個正確的女人——一個完整的女人。曾經(jīng)在她體內(nèi)橫沖直撞的自我意志漸漸退回到虛無之境，曾經(jīng)苦苦掙扎、互相矛盾的無數(shù)個自我像鬼魅一般消失了?，F(xiàn)在的她擁有一張嫻靜的臉，這張臉與世無爭，不驕不躁，只為一日日隆起的腹部而存在，為生命的最中心而存在。
俞紓?cè)降捏w重從先前的一百斤漲到了一百三十多斤，消瘦的臉龐也日漸圓潤。陳彥有時會陪著她去海淀公園散步，她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走起路來活像一只企鵝，而且走一會兒就會氣喘吁吁?？墒牵@些身體外部的變化絲毫不影響她愉悅的心情。不管怎樣，她的寶寶終于安全了，可以在她腹中調(diào)皮搗蛋，甚至玩兒的開心時踢她幾腳。每每看到白皙的肚皮上鼓起一個小花苞或者劃過一條線，她都會格外興奮地對陳彥歡呼道“寶寶動了、寶寶又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