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彼之奸臣,我之親人
張讓厲害的點就在于,明明每句話聽起來都是在設身處地地替劉協(xié)著想,但是卻讓劉協(xié)渾身不得勁。
要是他真的不允許張讓說下去,那滿朝文武會怎么想?
孝靈皇帝生前做了什么壞事,現(xiàn)在連提都不讓提?
明明張讓有證據(jù),卻不讓他當眾說出口,是不是說明他劉協(xié)確實在誣陷劉靖兒?
“果然是長袖善舞的老權臣,這招以退為進玩得妙啊……”劉協(xié)這樣想著,忽地眼前一黑,幾乎要昏過去。
“陛下,陛下!”劉備一邊暗暗將他扶起,一邊不動聲色地問道,“關于劉靖兒身世的事,陛下有把握么?”
劉協(xié)仔細地回想了當年父親將他叫到身旁,告訴他這件事的前后經過。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因為震驚,不小心打翻了一個燭臺,手腕上因此留下了一個細小的疤痕。如今,疤痕依舊隱約可見,這件事怎么可能會是假的?
“有把握?!眲⒕竷嚎粗稚系陌毯郏蛔忠活D地說道,“確實是父皇親口告訴朕的?!?p> 劉備聽他這么說,長出了一口氣:“那咱們就別被他唬住了,讓他說!”
他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張讓,陛下心中無愧,不怕你巧言令色,你說吧!”
張讓恭恭敬敬地謝過圣恩,才直起身子悠悠地開了口:“先帝自從在宮中開辦市場以來,常常有微服私訪之意,老奴再三勸諫,卻終究還是沒能讓他回心轉意。記得那是光和六年秋天吧……先帝見四海平安無事,又動起了微服出巡的念頭,老奴實在是不敢違背圣意,就在一天晚上,帶著先帝溜了出去。”
“什么?”劉協(xié)驚訝道,“這事朕怎么不知道?就算朕不知道,難道大臣們都看不出來么?”
“自然是看不出來。”張讓微笑道,“那段時間國泰民安,先帝本就不怎么上朝的,官員們送上來的奏章都由我們這些近侍批閱,他們又從何得知呢?”
“好了好了!”劉協(xié)不愿意聽他再提靈帝生前那些荒唐事,趕緊擺手道,“你說重點吧!”
“我?guī)е鴥蓚€衛(wèi)士,跟著皇上溜出了宮。我們一路向南,大概是走到函谷關附近吧,先帝偶然間喝了山里獵戶拿鹿血泡制的藥酒,渾身燥熱難忍。于是,我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來一個剛及笄的少女與先帝交媾,先帝很是滿意,命我暗中照顧她,她就是上黨王的生母了?!?p> 官員們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談,內容竟然還是靈帝的床笫(zǐ)之事,全都羞得面紅耳赤。
“后來,這名少女在誕下一子的同時難產而亡,孩子由好心腸的鄉(xiāng)人撫養(yǎng)。當我得知了這件事,便把孩子帶回宮里,交由庾美人撫養(yǎng)。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p> “夠了!”劉協(xié)一聲大吼,站了起來。
他見張讓果真說清了劉靖兒身世的來龍去脈,言語之間還揭發(fā)了他父親私自出宮、與村姑私通的丑事,不由得更加氣急敗壞,指著張讓的鼻子罵道:“你這狗奴才,一輩子禍國殃民,壞事做盡,現(xiàn)在死到臨頭,還要與那劉靖兒狼狽為奸,動搖我大漢根基!像你這種大奸大惡之徒,早就該死在董卓刀下,現(xiàn)在才叫你死,都算是便宜你了!”
“陛下說得對!”劉備也不失時機地從旁附和,“張讓罪惡盈天,咱們可不能放過他!”
“是?。¢幦苏f的話怎么能作數(shù)?”兩邊的隊伍里有人喊道。
黃琬也高聲叫道:“天下就是被張讓搞亂的,大家不能再受他的蠱惑!”
在場的官員們對宦官有著更加刻骨銘心的仇恨,被他們這么一攛掇,紛紛罵罵咧咧起來,甚至有人已經擼起袖子,就準備沖上來打人。
劉靖兒心里很清楚,他們是想轉移話題,把眾人注意的焦點引到對張讓的憤怒上。但他卻毫無辦法,因為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張讓確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奸臣。
他忍不住偷偷地拿眼睛去瞟張讓,卻發(fā)現(xiàn)張讓也在盯著自己看,眼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但就在下一秒,他突然一抖袖子,手中變戲法似地多了一柄匕首,徑直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整個大殿再次陷入了沉靜。
又或者說,劉靖兒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開,就像大雨來臨前,層層烏云中的雷電交加。記憶仿佛回到了白虎觀里,他與張讓的初次深談。
“張讓!”劉靖兒大叫著撲了過去,腹部的創(chuàng)傷因此再度撕裂,殷紅的鮮血從漿洗的囚衣上滲了出來,但他卻毫不在意。
“殿下……”張讓的嘴角滲出血來,輕輕說道,“成大事者,應當鐵石心腸,殿下不可為我流淚,趕緊走開!”
劉靖兒的雙手顫抖不止,他大口大口地吸氣,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過了半晌,直到門牙已經把嘴唇咬出血痕,他才鼓起足夠的勇氣,朝張讓輕輕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張讓仰面躺在地上,欣慰地狂笑,面容可怖,“我張讓自知荼毒生民,禍亂朝綱,百死難贖……但是我不怕死!我今年五十八歲,已經活夠了,先帝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對不起他!就算我豁出命,也要替上黨王證明清白,我不能讓先帝的子孫自相殘殺吶!”
他的舉動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那些剛才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大臣們,親眼見到他為了證明先皇子嗣的清白,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心里不禁五味雜陳,也都不再作聲。
“先皇!我……雖然……年老體衰……”張讓剛才那一刀,直接扎進了自己心窩,現(xiàn)在已經氣若游絲,“還是……可……以……做……殺……”
劉靖兒背過身去,指甲狠狠地摳進掌心里。他明白,張讓這些話不是對靈帝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
“老奴雖然年老體衰,卻也不是一無是處,仍然可以做殿下手里的殺人刀?!?p>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用自己的生命,鑄成了一把守護他的殺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