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擦黑,懷恩派人傳來消息,二更天動身出宮。
紀氏收拾妥當,哄著兒子睡著,眼睛不眨的等著懷恩等人到來。心想,若是果真如吳娘娘所說,去的地方是皇莊的話,他們來時必然有車馬之聲,于是屏氣凝神地聽著門外的動靜,不曾想,眼見要到三更天,莫說車馬之聲,日常偶爾可以聽到的腳步聲都沒有,不免心中疑竇叢生,生怕又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三更天過后,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紀氏出門查看,確認正是懷恩那天所帶侍衛(wèi)中的一個。
那人畢恭畢敬地請紀氏跟自己走,身后跟著十余人,身穿飛魚服,各個身材魁梧,步伐矯健,明顯是武藝高強之人。
一行人穿廊過巷,所走之路紀氏入宮以來都未曾見過,路上若有門,那侍衛(wèi)擊掌三下,自然有人打開。
不知走了多久,眾人來到一個碩大宮殿后面,此時月光不明,只模糊看的出金瓦紅墻,卻并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帶頭的侍衛(wèi)示意紀氏停步,吩咐身后眾人散去。那些壯漢拱手行禮,有條不紊分頭離開。
這時,那侍衛(wèi)對紀氏道:“您跟我走?!?p> 也不等紀氏答應(yīng),遍往前面走去。
紀氏跟在后面進入宮殿內(nèi)部。
宮殿里漆黑一片,侍衛(wèi)拿火折子點亮提燈,也只能隱約看清腳下的路。
走了一會兒,那侍衛(wèi)道:“您小心了,下面是臺階?!?p> 紀氏抱緊孩子,跟著侍衛(wèi)往下走去,只覺得這段臺階有百余個,一股潮濕的霉變味道迎面撲來,身邊兩側(cè)皆是青石墻壁,想來這是一個地下狹窄的通道,因為年代久遠,因此有霉變的味道。
那通道時而窄到只能通過一人,時而又寬敞得看不到邊緣,彎彎繞繞走了一陣,皇子突然醒來,哇哇大哭起來,紀氏只能找個寬敞地方停下,解懷為兒子吃奶,其間,那侍衛(wèi)也不催促,便背身站立,等著他們。
一直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看到不遠處有些許亮光。
等走近一瞧,前方有處極開闊的大廳,雖然仍在地下,但可容納百人不止。里面燈火通明,布置雖然并沒有如何富麗堂皇,但桌案椅塌,屏風帷帳一應(yīng)俱全,宛如尋常人家會客之所。從黑暗處走出,那光亮有些晃眼睛,紀氏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替他遮了下亮光。
繞過那塊青玉雕龍屏風,紀氏那廳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人,一人端坐長案后的明黃椅子上,懷恩垂手站在一側(cè),另一人站在身后。紀氏歷時認出,那人就是成化皇帝朱見深。她一下愣在當?shù)兀⑽葱卸Y,宛如第一次見皇帝時一樣。
見紀氏前來,皇帝卻先扶案起身站了起來。
那侍衛(wèi)急忙下跪。
皇帝吩咐一聲免禮,徑直向紀氏走來。等到跟前,直勾勾向著紀氏懷中嬰兒望去,道:“這是朕的皇兒!”說完回頭沖著懷恩又重復道:“這是朕的皇兒,長的像朕?!?p> 懷恩等人一同跪下,恭喜皇帝有了龍子。
皇帝顧不上讓他們起身,伸手就要去抱兒子,卻發(fā)現(xiàn)紀氏已淚流滿面,燈光閃爍,雖然憔悴,但仍然難掩美貌。見她絲毫沒有把孩子遞給自己的意思,手局促地停在半道上。清清嗓子,溫和的對紀氏說:“你見到朕依舊不肯行禮嗎?”
這句話又把紀氏帶到了初見皇帝的那個午后:皇帝突然到來驚呆了內(nèi)藏庫所有在場的大小太監(jiān)、宮女齊刷刷跪下,唯獨紀氏一臉漠然的站在原地。
皇帝問:“你為何不跪?”
紀氏道:“奴親族皆死于陛下敕令之下,今雖茍活于世,卻不能畏威而失節(jié)。”
皇帝一臉驚奇的向這個宮女瞧去,只見她宛如春陽下盛開的桃花,柳眉如畫,明眸若滴,朱唇皓齒,烏發(fā)如漆,身材柔弱卻不掩堅毅之氣,衣著簡樸卻不漏畏怯之色。
后來,就在內(nèi)藏庫簡陋的臥房內(nèi),紀氏在掙扎中失去了自己的貞操,雖然這是無數(shù)宮女夢寐以求的事情…
如今,皇帝再一次問起同樣的問題,紀氏竟然無言以對,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是自己兒子的父親,這層關(guān)系,讓她不可能再說出當時那句話。
皇帝本要去抱兒子的手,轉(zhuǎn)而去擦了擦紀氏的眼淚,眼前這個女人不屈的性子,再一次讓他動心。
紀氏不知道如何面對眼前這個男人,他是當今的皇帝,是自己家鄉(xiāng)無數(shù)父老兄弟立誓反抗的統(tǒng)治者,是他讓自己家園破碎,也是他強占了自己,讓自己生活在恐懼和危險之下;自己應(yīng)該恨他!
但他又是自己兒子的父親,也看的出他為自己和兒子今后的生計也是費了心的,不然不會跑在這種地方來見自己和兒子,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在宮內(nèi)任何人身上也不曾感受過的溫暖,心中又莫名有些感動。這種矛盾讓紀氏心中無以名狀地難受。
可能,他有他的無奈吧!
這次紀氏并沒有伸手阻擋他,而是略把頭低下了頭,同樣是躲避,不同的是多了些羞澀。
皇帝霸道地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一把把她和兒子一同摟在懷里,笑了笑道:“你為朕生了兒子,但朕卻讓你受了這么老多的委屈,是朕對不住你?!?p> 紀氏努力不讓淚水流下,可越是如此,越是徒勞,她不知道怎么面對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躲避,更沒有掙扎。只悄聲道:“這孩子還沒有名字…”
皇帝哈哈一笑,道:“你不是叫他堂兒嗎?”
紀氏不知自己給兒子起的乳名他是如何得知,只輕輕點點頭。
皇帝道:“堂堂正正,這個名字好,朕很喜歡,就叫這個名字。官名朕已經(jīng)想好了,按太祖定制,皇兒行輩為祐,就在這個堂邊上加個木字,朱祐樘(cheng)?!?p> 又對懷恩道:“你把玉碟拿來?!?p> 懷恩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大紅色冊子,小心翻開,跪在地上呈上。紀氏一眼見到那冊子中皇帝名諱朱見深后,錄入了朱祐樘三個字,心中又有點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