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慈閣離開,朱祐樘在轎中不禁笑了,他幾乎可以確信崇王對自己沒有了威脅,他三次試探于他,他三次回答都讓自己堅(jiān)定了這個想法。
倒是那個王珙清是個聰明人。
回到保定府邸,他寫信給商輅,讓他盡快稟報(bào)太后,即刻撥銀五千兩給崇王修繕王府,另外舉薦崇王長史到南京吏部任職,錢的事他來安排。
不大一會兒,李東陽和邱濬過來稟報(bào)直隸官員貪墨的情況。
三日不見,邱濬眼中布滿血絲,臉色灰白。
朱祐樘知道,這幾天這個“老實(shí)人”累壞了。
邱濬自從拿到朱佑樘給的名單以后,幾乎沒怎么睡覺。
一面派人明察暗訪,一面又要親自整理案宗。
終于把朱祐樘名單中的十幾個人情況摸了個遍,但查實(shí)的卻也只有三人。
而且也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除了清苑縣通判張文昭、清苑縣縣丞張升外,還有五品的易州同知郭顯。
朱祐樘也明白,是他給邱濬的時(shí)間太短了,能有所收獲已經(jīng)不易,可是這還是不夠的。
前一陣子他以內(nèi)閣欽差的名義廣布告示,頗有山雨欲來、地動山搖之勢,如果最終卻只拿出這么幾個螟蛉小蟲,怎么向黎民百姓交代?對招撫流民一事又有何益?
于是,朱祐樘提筆在那個名單上加了順天府尹邢簡的名字,派邱濬報(bào)內(nèi)閣后,發(fā)三司會審。
邢簡是三品大員,邱濬暗查,其貪腐之?dāng)?shù)為八千余兩,相較同僚,這已經(jīng)算是清官了。
“殿下,邢簡在順天上任近十年,據(jù)臣所查,其貪腐錢財(cái)也不過都是些‘常例錢’,臣覺得邢簡有點(diǎn)冤了。”邱濬越說聲音越低,頗沒底氣。
朱祐樘卻問:“邱大人精通刑名之學(xué),依《大明律》,官員貪腐多少可以論斬?”
“六十兩?!鼻駷F低聲回答。
這個問題邱濬實(shí)在是無言以對了,本朝從地方到朝堂各級官員,收受“常例錢”已幾乎成了明面上的事情。
而且順天府尹不同于其他地方官,京師就在順天府,地方各級官員進(jìn)京哪個不得先拜見一下順天府尹這個“土地爺”?
既然是拜見,就沒有空著手的,送個百八十兩也都是人情世故。
這種事情如果也要按照《大明律》問斬,那滿朝官員無一不該死。
邱濬繼續(xù)說道:“常例錢各地、各級都有,收稅的收‘耗損錢’,管牢獄的收‘平安錢’,即便一縣之教諭,芝麻大的權(quán)力,也有倒賣書目以謀利的。如果為因此殺了邢簡,就怕朝中官員人心不穩(wěn)啊...”
沒等他說完,朱祐樘問:“那你去問問門外的百姓,問問那些被收了耗損和平安錢的人,這種官員該不該殺。”
“如果這樣說,那臣也該殺,臣前年替人寫了篇墓志銘,收了五百兩的潤筆錢,去年任職禮部,三五好友送了百余兩升遷錢,總之這些年收的錢千余兩是夠了。無論是問門外百姓,還是按《大明律》,臣都該死?!?p> 氣氛就這樣僵住了。
朱佑樘氣得臉色發(fā)白,一時(shí)詞窮,連說了幾個“你”。
李東陽連忙出來勸解,說:“邱大人這些日子都沒好好睡過覺,神志都不清了。我以為,既然橫豎都交三司會審,就交由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那些大人們定奪吧。”
邱濬冷哼一聲說:“殿下早晚會明白,臣所說得皆為忠言?!?p> 李東陽剛想接他的話,還沒開口又被邱濬堵住了回去:“用不著你來和稀泥。”說完氣哼哼的走了。
李東陽見邱濬遠(yuǎn)去,又瞧了瞧朱佑樘鐵青的臉,湊過來行禮說:“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敗其家,臣恭喜殿下得一魏征?!?p> 朱佑樘性子卻也活絡(luò),無奈的笑了笑,算是給了自己一個臺階,說:“他是魏征,你可有房杜之才?”
杜如晦與房玄齡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左右宰相,自太宗還是秦王時(shí)就跟隨他,太宗玄武門之變,他們更是肱骨之臣。房玄齡善謀,杜如晦處事果斷,因此后世以房謀杜斷或房杜之才來形容某人有賢相之姿。
李東陽自然知道這個典故,說“有”顯得自己不謙遜,說“沒有”又似乎沒底氣,于是回答:“房杜是兩人,臣一人怎可比擬。”
這把朱佑樘逗得哈哈大笑,氣也消了。
過了一會兒,他和李東陽解釋:“邢簡貪墨八千兩白銀,或許相對那些大貪是有些冤枉,但是那些大貪更該殺。
我為何單獨(dú)把他單獨(dú)拿出來,不止是因?yàn)樗?,還因?yàn)樗麩o能無為!
順天府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發(fā)生了流民鬧事,難道他沒有責(zé)任嗎?
至今有三名縣令,七名校尉因此喪命,他們就不冤枉嗎?那些死了的無辜百姓不冤枉嗎?”
李東陽點(diǎn)點(diǎn)頭說:“殿下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如何處置此人,還要三司會審,若有人干預(yù),就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了。”
這倒是把朱佑樘點(diǎn)醒了,說:“這倒也是,咱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過我以為那些御史們必定不會放過他們?!?p> 李東陽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只能等著了?!?p> 自從廢除廢止繁苛律令,退還耗損錢之后,流民安穩(wěn)了有一陣子了。這讓朱佑樘心里有了些底。
尤其是告狀的驟然多了很多,說明百姓依舊還是信任朝廷的。
朱佑樘想起圣人所言: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
他深以為然,老百姓如果能活著,誰會冒著殺頭的危險(xiǎn)去造反呢?
因此,他告諭各州縣官員,凡是以窮告富者,盡量讓窮者多得些好處,以弱告強(qiáng)者,盡量讓弱者多得些好處。富、強(qiáng)之人不會因?yàn)閿×斯偎揪腿ピ旆矗歉F、弱之人就說不定了。
除此之外,他還囑咐,若外地百姓告狀,要好生勸他們回原籍去告,由內(nèi)閣開具文書,發(fā)給路費(fèi)。
這件事也有不少官員有異議,朱佑樘和聲悅色的跟他們解釋:這也是多事之秋,不得已而為之了。
一時(shí)之間,各衙門被踏破了門檻,隨之而來的是鬧事的流民逐漸減少了。
在等待會審結(jié)果的日子里,保定城安穩(wěn)了不少。朱佑樘得了閑,帶著兩名隨從穿梭于市井之內(nèi),走遍了保定大小醫(yī)館,為父皇打聽名醫(yī)的消息。
然而,沒安穩(wěn)幾日,李東陽急匆匆的把他從醫(yī)館里拉了出來,告訴他:三司會審,審出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