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漢子說道:“去年田里遭了旱災(zāi),糧食歉收,交完田租,僅剩少許口糧。
去年年底時,朝廷打了敗仗,要加收賦稅,我等掏空余糧仍不夠,不得不借貸交付。
之后為了填飽肚子,還得借貸米糧度日。
到上月,我等幾家不僅借不到錢糧,反而被人催要貸款,可如今青黃不接,又哪里有錢糧還貸。
后來我等幾家商量,為免債務(wù)越滾越多,干脆將田地房屋抵押出去,償還欠款。
此后,我等即來到宛縣,期望能找到大戶做工或租田耕種,如今看來,希望不大?!?p> 劉宏一直安靜地聽著漢子講述,即使心中早已驚怒交加,也沒有出言打斷。
待那漢子講完之后,劉宏幾乎咬著牙關(guān)問:“我在沿途還看到好幾撥與你們差不多的人,他們也是如此遭遇嗎?”
“大差不差吧。”中年漢子搖頭嘆息。
“我去年好似沒聽說過朝廷加收賦稅,你是否弄錯了?”劉宏問。
“怎可能弄錯?!蹦菨h子似乎見劉宏不信,而顯得很激動,“我雖然認(rèn)字不多,可太守府公文還是能分辨得出真假的。”
劉宏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劉陶,劉陶搖了搖頭,然后轉(zhuǎn)移話題道:“公子,公劉已經(jīng)取了食物過來,不如先分給鄉(xiāng)親們吃吧,我等也該趕路了?!?p> 劉宏會意過來,知道有些話不適合在這里說,而且他此時也沒有任何說話的心情,他沉著臉站起身,轉(zhuǎn)身向馬匹走去。
劉陶知道劉宏心情不佳,忙對那些流民說道:“多謝各位鄉(xiāng)親為我等解惑,我等還要趕路,就不多聊了。此處有些許食物,送與汝等享用,以表謝意。”
又對史渙道:“公劉,將食物交給這位大叔,我等走吧。”
“諾!”
兩人將食物交給那中年漢子,然后告辭離開。
流民們看著食物,尤其是其中的肉干,已顧不得劉陶他們說什么了。
而此時劉宏已跨上寶馬,狠狠抽了一鞭子,寶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一般,迅疾地沖了出去。
劉宏一口氣策馬奔馳了十幾里路才緩了下來,此時他心中的憤怒才稍稍平息。
好在他的騎術(shù)不算精湛,并沒有將呂布等人甩開,不然若單人匹馬出現(xiàn)什么意外,那就悲催了。
在一個岔路口前,劉宏跳下馬來,走到道旁的一個大石頭上坐下,看著數(shù)里外的一個塢堡怔怔出神。
那塢堡全以青石壘成,在遼闊的平原上傲然而立,尤為顯眼,遠(yuǎn)遠(yuǎn)看去,簡直比長城垛口看著還要雄偉,堅固。
塢堡周圍是連綿的良田與湖泊,其間,隱隱能聽到牛馬雞犬之聲,夾雜著人語歡笑。
好一派祥和的農(nóng)家風(fēng)光。
好一個世外桃源般的魚米之鄉(xiāng)。
如果不是先前見到了那么多的流民,劉宏一定會去拜訪一下這個塢堡。
而現(xiàn)在,他更想將那個塢堡給劈開,看看里面是否藏著怎樣的齷齪。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真是哪朝哪代都不例外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陶才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而史渙很講義氣地護(hù)在他身邊。
劉陶一看到劉宏,就迫不及待地下了馬,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劉宏跟前,激動地諫言道:“陛下縱馬之舉實在不妥,萬一有所差池,則天塌地陷矣?!?p> “行了,我有分寸?!眲⒑昕粗鴦⑻?,不想在這上面糾纏,而是道:
“我想知道朝廷去年是否下發(fā)過加征賦稅之政令?!?p> “陛下——”
劉陶剛呼一聲,見劉宏面露不快,又自己截住了話頭,答道:“公子,我從未聽說朝廷頒布過如此荒唐之政令,即使要加征賦稅,亦不會以戰(zhàn)敗為由?!?p> 的確,以朝廷戰(zhàn)敗為理由加征賦稅,那不是叫天下人罵皇帝是無道暴君嗎?
“那御史臺可有收到南陽加征賦稅之舉劾?”劉宏繼續(xù)問。
“我并未見過,亦未曾聽說,此事或許需詢問御史中丞?!?p> “荊州刺史可有向朝廷舉劾此事?”
“不知?!眲⑻盏拖铝祟^。
“呵呵。”劉宏怒極而笑,“御史、刺史,全都形同虛設(shè),如此重要之事竟要我私訪方可得知,何其可笑!”。
他又指著不遠(yuǎn)處的田地,道:“看看這一望無際的良田吧,長勢多好,豐收一年,不知能養(yǎng)活多少人!可汝等能想到此地竟還有百姓在忍饑挨餓、食不果腹嗎?”
“侍御史,汝能想到么?”
劉宏厲聲問劉陶,又轉(zhuǎn)頭看向其余人,“汝等呢?”
眾人都默然不語。
“這里是帝鄉(xiāng)南陽,天下首富之郡,不用想,就知其他州郡必然也有這般情形,甚至更為嚴(yán)重,流民更多?!?p> “可為何滿朝賢臣士大夫,就無一人看到?
還是都知道,卻裝作視而不見,偏偏瞞著那困于深宮之中的木偶天子?
天子視百姓為社稷之本,卻不知天下有多少百姓反視天子為仇寇?!?p> “天子何其無辜,何其可悲矣!”
“罷了,此話與汝等說,多少有些不合情理,此事也怪不到汝等身上去。”
說了半天,劉宏感覺有些累了,拿起身邊的水囊喝了口水,語氣也緩和下來。
“我剛想到一首小詩,想念給列位聽,并希望列位能夠記住。可否?”
雖然眾人疑惑天子為何此時還有心情作詩,可還是配合道:“我等洗耳恭聽?!?p> 劉宏緩緩念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p> “這——”
眾人這才知道天子的意思,這首詩說的不就是現(xiàn)在這種情形嗎?
“汝等記住了么?”劉宏問。
“記住了?!北娙舜鸬?。
這首詩雖然發(fā)人深省,但畢竟通俗、直白,還是很容易記的。
劉宏也不管他們是否真的記住,自顧自地道:
“汝等亦算是朝廷命官,將來或可位列于朝堂之上。
我希望汝等那時仍能記住此詩,時時體悟此詩背后之根由,以此自省?!?p> “諾!”
劉宏長吁一口氣,心頭總算順暢了一些。
他之前待在宮中,只知道豪強之害,并沒有多深的體會,現(xiàn)在親眼見到,卻感覺有些觸目驚心了。
緩了緩情緒,劉宏指著遠(yuǎn)處的塢堡問劉陶,“汝可知那塢堡之主為誰?”
“不知?!眲⑻論u頭,可能覺得回答欠妥,又補充道,“南陽豪強望族太多,我亦分辨不出?!?p> 劉宏問:“我記得好似世祖光武皇帝曾下令禁絕建筑塢堡,為何南陽還有?”
劉陶答道:“南陽太過特殊,不只是帝鄉(xiāng),更是勛臣望族之鄉(xiāng),有諸多跟隨光武皇帝起兵之功臣是南陽人。
其傳承至今將近兩百年,已不知演化出多少豪強望族。
這些豪族之間彼此守望互助,在本地甚是強勢。
光武帝在時,尚且無法完全壓制,何況如今。
朝廷即使知其建筑塢堡,亦無人干涉?!?p> 頓了頓,劉陶接著道:“其實塢堡不只存在于南陽,其他州郡亦有,尤其邊郡更為普遍。塢堡防御力強,其對防備賊寇還是有所益處的?!?p> “是么?”劉宏嗤笑一聲,問呂布道:“奉先,汝來自五原,汝家可建有塢堡?”
呂布連連擺手,“我家可沒那多錢財,塢堡為豪門大族專屬之物?!?p> “若盜匪或胡寇來襲,汝家人可進(jìn)入塢堡躲避否?”
“吾非大族家奴,其怎會管我死活?!眳尾嫉?,“不過賊寇也不敢輕易招惹于我,布可不似那些無膽之輩,有賊子來,唯殺而已。”
“奉先壯哉!”劉宏贊了一句,然后看向劉陶。
“先生還覺得塢堡有益否?
其有益者,不過是有益于豪族。
對平民百姓而言,不斷無益,反而有害。
對社稷朝廷,更是如此?!?p> 劉宏沒說為什么塢堡有害無益,但劉陶等人大多是聰明人,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其中的緣故。
塢堡不僅是豪族用來守備盜賊的建筑,也是藏匿人口的工具。
在賊寇猖獗之地,普通平民百姓為了自保,要么像呂布那樣好勇斗狠,要么投靠建有塢堡的豪族。
可像呂布這樣的勇士畢竟是少數(shù),那些缺乏勇力又不愿投靠豪族為奴的百姓,只能祈禱老天保佑了。
可祈禱有用嗎?
運氣好躲得了一次兩次,躲不了一輩子,因為賊寇搶不了豪族,就只能搶他們了。
甚至不排除那些豪族與賊寇達(dá)成默契,聯(lián)合起來把平頭百姓當(dāng)韭菜割。
這樣久而久之,那些豪族勢力會越來越強,而平民、自耕農(nóng)會越來越少。
最終結(jié)果就是豪族霸占一方,成為當(dāng)?shù)赝粱实?,甚至強大到可以與官府對抗。
大概是想明白了這些,劉陶羞愧的低下了頭,他以往的世界觀也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生著改變。
“好了,不談這些了。”劉宏站起身,“我有些餓了,想來汝等也差不多,不如先弄點吃的,吃完再趕路,直接去黃漢升家吧?!?p> 眾人散去準(zhǔn)備食物時,劉宏單獨叫住劉陶,“汝寫個便簽,到時交給王越,讓其以汝之名義約見荊州刺史徐璆,朕要找徐璆了解些情況?!?p> “諾!”
……
在劉宏再次上路前往黃忠家去的時候,雒陽皇宮之中,董太后也得到了一個令她驚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