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圖關(guān)隴賀六渾西進(jìn) 謀河洛宇文泰東征

　　宇文泰聞高歡至，親率兵馬自弘農(nóng)回師渭南。西魏兵馬多散落在各州就食。宇文泰發(fā)征書十余道，調(diào)集各路人馬。東魏軍將至，而援兵路遠(yuǎn)尚未齊聚，將士不滿一萬。賀拔勝倡言渡河擊敵，諸將皆言眾寡不敵，當(dāng)退守長安，待州兵齊集再戰(zhàn)。宇文泰道：“賀六渾若至長安，則人情擾亂，恃何以戰(zhàn)？今乘其遠(yuǎn)來新至，營壘未固，擊之可圖一勝?！奔丛旄蛴谖妓钴娛筷迦占Z秣，以示必死。留輜重于后，輕騎渡渭。十月初一，進(jìn)至沙苑，與東魏軍僅距六十里。

　　沙苑之地山巒險峻，池澤縱橫，實兵家用武之地。宋代李復(fù)作《按視沙苑》云：

　　南瀕清渭北洛水，

　　寒沙東西橫百里。

　　中條太華塞秦關(guān)，

　　眾川無歸皆潴此。

　　地維忽斷兩山高，

　　帝罰罔功五丁死。

　　波飛波激走東溟，

　　積雪回汀擁都鄙。

　　坡陀起伏接城門，

　　薦草甘泉國馬屯。

　　......

　　宇文泰不知敵情，遣達(dá)奚武往覘敵營。達(dá)奚武率從騎三人，著東魏軍服，日暮去營數(shù)百步下馬，埋甕于土中，伏地潛聽，得其軍中號令。遂坦然巡視諸營，儼然警夜督尉。正行間，見高隆之聚賭。隆之見達(dá)奚武面生，問道：“君從何來？”達(dá)奚武厲聲道：“汝好不曉事，在軍中豪賭，復(fù)敢問我？”隨即令人將隆之縛在旗竿上，鞭撻三十。待高歡聞訊趕至，達(dá)奚武早已出營而去。高歡知營中混入細(xì)作，羞怒交加，將火氣盡發(fā)在高隆之身上，下令重責(zé)軍棍四十。隆之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傷重難養(yǎng)，三月方愈。

　　達(dá)奚武回營，俱言敵軍情狀。李弼道：“敵眾我寡，平地不可與戰(zhàn)。去此數(shù)里，地名渭曲，地狹勢阻，多高蘆長葦，葦深土濘，可施埋伏，以奇兵勝之。”宇文泰從其計。命李弼、趙貴各領(lǐng)兵三千，分伏于渭曲東西兩側(cè)，囑令聞鼓聲而起。自主中軍，背水布陣以待。分撥方畢，東魏軍已至。東軍將士見宇文泰兵少，皆有輕敵之心。高歡召眾將軍議。斛律羌舉道：“黑獺聚兇黨，強弱可知，若欲固守，無糧援可恃。今揣其情，已同困獸，若不與其戰(zhàn)，而徑取咸陽，咸陽空虛，可不戰(zhàn)而克。拔其根本，彼無所歸，則黑獺之首懸于軍門必矣?！备邭g頷首不言。侯景道：“為今之計，不如分為二軍，相繼而進(jìn)，前軍若勝，后軍全力；前軍若敗，后軍承之。首尾繼進(jìn)，可為萬全之策。”高歡笑道：“汝恁地小心了。以我軍容之盛，擊黑獺如泰山壓卵，何患之有？”遂下令全軍開拔。進(jìn)至宇文泰陣前。高歡見對面葦塘幽深，謂眾將道：“我料彼伏兵蘆內(nèi)，以火焚之，何如？”侯景前番被責(zé)膽怯，心有不甘，急忙言道：“以大王兵力，何堅不破？今日當(dāng)生擒黑獺，以示三軍。若縱火焚之，雖殺之不足為勇也?！迸順纷蛞顾拮砦葱眩茪獗M數(shù)化作膽氣，請戰(zhàn)道：“今日眾寡懸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何不速戰(zhàn)？”高歡未及言。彭樂大呼道：“能殺敵者，從吾來！”當(dāng)下率本部突前。彭樂新得了一口大刀，喚作“天狗吞月刀”，出自名匠綦毋懷文之手，重九十六斤，華彩耀目，鋒銳異常。尋常人舉起尚且不易，卻被其舞得輪轉(zhuǎn)如飛。彭樂豪勇，每戰(zhàn)當(dāng)先，多有克捷，因此驕橫無比。宇文泰知高歡多疑，為誘其入彀，率諸將死拒。然四千之眾終不足以守御，西魏軍且戰(zhàn)且退，漸入葦塘。高歡見此，督全軍向前。于是兵將一涌而進(jìn)。慕容紹宗諫道：“蘆葦叢中，不利騎兵馳逐，敵若有伏兵驟然突襲，何以應(yīng)之？”高歡眼見宇文泰行將覆滅，如何肯住手，笑道：“西寇兵敗傾頹，逃命尚且不暇，何力反擊！”當(dāng)下傳令軍中：“生擒黑獺者，封萬戶侯?！睎|魏兵將爭先上前，不成行列。是時，前軍彭樂率部正追西軍。西邊葦蕩中奔出一匹戰(zhàn)馬，來勢甚急，馬背上卻不見有人。東魏軍圍攏上來，正在納罕，只見一少年一躍而起，手執(zhí)長鎩直刺過來。彭樂不防，正中腰腹，跌落馬下。原來此少年乃李弼之弟李標(biāo)，性果決，有膽氣，使一支透甲徹骨鎩。與李弼并稱“長鎩雙雄”。李標(biāo)身長不盈五尺，適才伏于馬鞍之上，行得近了，才驟然而起。饒彭樂一代猛將，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著了他的道。東魏軍見主將落馬，忙上前救護。李標(biāo)連剌數(shù)下，東魏軍十余員上將盡被其挑于馬下。膽壯如此，何必八尺之軀。東軍將士膽寒，喊道：“避此小兒！”好不容易救了彭樂回來。眾人檢視，卻見肚腸皆露于外。原來李標(biāo)所使長鎩，刃下有倒鉤，一剌一拔，竟將肚腸拖出。眾人正忙著救護彭樂，只聽得三通鼓響，東西兩邊伏兵陡出。西魏軍從葦叢中伸出無數(shù)鉤桿，將敵軍騎兵鉤住，拉下馬來，復(fù)有刀斧手上前，一刀落下，人頭滾地。東魏軍尚未知就里，便有千余人丟了性命。彭樂見勢危急，納腸入腹，納之不盡，以劍截之，束創(chuàng)復(fù)戰(zhàn)，勇氣不衰。殺得性起時，大刀舞得旋風(fēng)一般。東魏軍見主將如此，皆奮力突圍。高歡見彭樂被困，急令段韶、婁昭分兵東西二路包抄，以緩前軍危勢。二將率輕騎剛剛沖入葦叢，所騎戰(zhàn)馬好似中咒一般，原地不住打轉(zhuǎn)。原來宇文泰早就命軍士以柳條編籠，置于葦密草深處。東魏騎兵來襲，馬蹄踏入籠中，如何掙脫得開。是時，李弼、趙貴領(lǐng)兵橫擊，東軍正亂間，被其沖為兩段。此役西魏事關(guān)生死，眾人皆效死力奮勇進(jìn)擊。宇文泰將衛(wèi)隊亦盡數(shù)遣上，親將耿豪盔甲盡為血染，渾身皆赤，猶大呼殺敵。東魏軍前后不相顧，立時潰散。

　　高歡見東魏軍來時意氣風(fēng)發(fā)，轉(zhuǎn)瞬間曳兵棄甲而逃，登時呆在當(dāng)場。眼見西魏軍逼近，眾將齊勸高歡速退。高歡尚欲收兵更戰(zhàn)，使中軍大將張華原歷營點兵。還報道：“眾兵盡散，營皆空矣?！备邭g道：“能復(fù)戰(zhàn)乎？”斛律金道：“眾心離渙，不可復(fù)用。此時不去，敵兵四合，恐自拔無路。宜急向河?xùn)|，再圖后舉?！倍矶瑠湔?、潘樂、段韶飛奔而來，皆言：“王何不去？”高歡不言，目視敗兵，猶據(jù)鞍未動。斛律金急了，以鞭策高歡馬。高歡坐騎吃痛，飛馳而去。眾將尾隨而行。行至洛口，時已二鼓。只見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敵軍攔住。近看時，乃是西魏大將宇文常。高歡顧眾將道：“前有攔阻，后有追兵，唯有決死一戰(zhàn)，以冀一線生機。眾人聞言，爭欲向前。段韶一馬當(dāng)先，與宇文常斗在一處。宇文常武藝精湛，與段韶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二人戰(zhàn)了三十余合，仍未分勝負(fù)。后面喊殺聲又起，追兵迫近。高歡心焦，拔刀欲上前親自廝殺。侯景見了，笑道：“無名下將，何勞兄長！”言罷，彎弓搭箭，望宇文常射去。宇文常聽得弓弦響，慌忙低頭，堪堪躲過這一箭。正待長出一口氣，段韶一槊刺出，正中宇文常左肋。段韶一擰槊桿，將宇文常挑于馬下。眾人見段韶挑死來將，倍受鼓舞，一齊上前，殺散余兵。天色漸明，將近黃河，忽報西軍抄截，河橋已斷。高歡率眾沿河而行。侯景慰高歡道：“兄長無憂，河橋雖斷，弟已在下流處預(yù)備樓船五十以待?！备邭g心稍安，至河岸，見樓船將至，遂下馬待船靠岸。未暇稍息，西魏軍大將蔡佑、耿豪、王勇、李穆引追兵殺至。天公亦不作美，西風(fēng)大起，樓船逆風(fēng)，一時難以就岸。東魏軍大亂，多有不待船至便躍入水中者，溺死者眾多。高歡情急，見一橐駝立在水灘，亦顧不了許多，縱身一躍，騎在橐駝背上。那橐駝一驚，向前一竄，竟將高歡甩下背來。高歡落水，慌亂間抓住橐駝之尾。好在樓船離岸不遠(yuǎn)，船上水手紛下水，將高歡救起。復(fù)又設(shè)法就岸，渡敗兵至東岸。這一役，東魏大傷元氣，喪甲士八萬，棄鎧仗無數(shù)。蒲坂豪強敬祥、敬珍兄弟深恨高歡迫逐主上，糾合鄉(xiāng)里萬余人，邀擊高歡敗兵。高歡恐關(guān)東人心有變，急欲趕回晉陽，鎮(zhèn)撫國內(nèi)，因此無心戀戰(zhàn)，被二將一通沖殺，死者陳籍。高昂正在攻略弘農(nóng)，聞高歡兵敗，釋弘農(nóng)之圍，退保洛陽。宇文泰擊潰東魏軍，與眾將士各在河岸植柳樹一株，記柳條籠困敵騎之事，以旌武功。唐朝胡曾作詠史詩云：

　　馮翊南邊宿霧開，

　　行人一步一裴回。

　　誰知此地凋殘柳，

　　盡是高歡敗后栽。

　　沙苑戰(zhàn)前，人皆以為西魏必敗。宇文泰亦作孤注一擲，虧得天公眷顧，一戰(zhàn)成功。人生在世，多有波折，山重水復(fù)之際，尤要堅守，終有云開日出之時。小子寫此段書時，正是除夕，舊歲將辭，萬象更新。有感于此，作辭舊歲詩，一時文字游戲，諸君莫笑。

　　煙花散盡殘雪消，

　　清風(fēng)猶有料峭寒。

　　綠柳鶯飛春歸日，

　　去歲冰霜作笑談。

　　侯景為補己失，稟告高歡：“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愿得精騎二萬，徑往取之?！备邭g與王妃婁昭君商議，婁昭君道：“設(shè)如其言，景豈有還理！得黑獺而失景，何利之有！”高歡雖愛侯景之才，亦心有疑慮，遂不納其謀。宇文泰見高歡東渡，便欲收軍。親衛(wèi)李穆勸道：“高歡破膽矣，速跨河追之，可獲?！庇钗奶﹪@道：“我軍饑謹(jǐn)，元氣未復(fù)，今僥幸勝敵。若恃勝長驅(qū)，倘不克捷，前功盡棄也?！彼炻蚀筌妱P旋，于戰(zhàn)俘中選二萬精壯混編入西魏軍，余者盡釋。獲釋士卒喜出望外，無不感激涕零，一路上稱頌宇文泰仁德，相扶東歸而去。河?xùn)|豪強，本依屬東魏，卻心向關(guān)隴，聞高歡兵敗，皆趁機興兵，以應(yīng)西魏。河洛之地義兵蜂起，東魏軍一時應(yīng)接不暇。洛州大都督韓賢恃勇輕敵，竟為義軍伏擊，死于亂軍之中。

　　宇文泰聞韓賢死，以為洛州可圖，選將東進(jìn)洛陽。大將王思政請戰(zhàn)。宇文泰思其是先帝舊臣，心有疑忌，卻又不好明言，顧左右而言它。思政不自安。是夜，宇文泰與群僚宴樂，酒酣時以樗蒱為樂，以金帛為彩頭。不多時財物賞盡。宇文泰玩興正盛，將身上金帶解下，言道：“先擲出盧者，即與之?！北娙藸幭纫辉?，莫有得者。輪至王思政擲采。突見其斂容跪坐，當(dāng)眾發(fā)下毒誓：“王思政羈旅歸朝，蒙宰相國士之遇，愿盡心效命，酬報知己。若此誠有實，愿擲即為盧；若內(nèi)懷不盡，神靈亦當(dāng)明之，使不作也，便當(dāng)殺身以謝所奉?！鞭o氣慷慨，滿坐盡驚。盧，最高采名，要五子俱黑，極其難得，王思政此舉太險，無異自蹈死路。思政言罷，拔所佩刀橫于膝上，攬樗蒱，拊髀擲之。宇文泰起身止之，為時已晚。采子滾落，卻是五子俱黑。思政徐起，拜而受賞。眾皆贊嘆，宇文泰亦心動，對其期寄更深。旋任王思政為驃騎將軍，從獨孤信將步騎二萬趨洛陽。

　　獨孤信統(tǒng)兵逼近洛陽，東魏廣陽王元湛不敢攖其兵鋒，棄城歸鄴。獨孤信遂據(jù)金墉。潁川賀若統(tǒng)，梁州鄭偉，熒陽崔彥穆，紛紛迎降。宇文泰皆即地授為刺史。一時東魏震動。東魏行臺任祥聞潁川失守，率驍將堯雄、趙育進(jìn)兵反攻。賀若統(tǒng)告急，獨孤信使宇文貴將步騎二千救之。宇文貴字永貴，先昌黎大棘人，宇文泰族弟。其母初孕時，夢有老人抱一兒授之道：“賜爾是子，俾壽且貴。”及生，嬰孩形貌與所夢相合，故以永貴字之。宇文貴少時學(xué)文，年十二，輟書嘆道：“男兒當(dāng)提劍汗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為博士也!”自此，投筆從戎。正光末年，六鎮(zhèn)叛兵圍夏州，刺史源子雍嬰城固守，以宇文貴為統(tǒng)軍。前后數(shù)十戰(zhàn)，每戰(zhàn)當(dāng)先，軍中咸服其勇。后奔鄴，為葛榮所圍。宇文貴趁夜色，縋出城外，奇襲敵營，賊莫敢當(dāng)其鋒，如此數(shù)次，葛榮叛軍不堪其擾，解圍而去。宇文貴在軍中資歷甚著，又與宇文泰同族，因此危難之際，獨孤信推心委任。宇文貴軍次陽翟。諸將以彼眾我寡，不可爭鋒。宇文貴道：“兵機倚伏，固不可以常理論。堯雄等必以為潁川孤危，勢非其敵，又謂吾寡弱獨進(jìn)，若悉力以攻潁川，必指掌可破。若潁川陷，吾輩來此何為？進(jìn)據(jù)潁川，有城可守。雄見吾入城，進(jìn)則狐疑，退則不可。然后與諸軍奮力擊寇，何往不克。愿勿疑也！”不顧眾議，徑入潁川。東魏大將堯雄逼城列陣，宇文貴率千人背城為陣，與雄合戰(zhàn)。不多時，宇文貴馬中流矢，跌落馬下。堯雄見了大喜，當(dāng)先沖陣，直取宇文貴。宇文貴眼見敵將沖至近前，不及換馬，拔佩刀，短兵步斗。堯雄也是一員悍將，更兼坐騎占優(yōu)。宇文貴左支右拙，窘相立現(xiàn)。正危急時，西魏悍將李標(biāo)引精騎來援，西魏軍士氣大振。堯雄舍了宇文貴，來戰(zhàn)李標(biāo)。十余合，李標(biāo)探身一擊，長鎩正剌中堯雄肩胛。堯雄負(fù)痛，轉(zhuǎn)身輕走。東魏軍大敗，趙育降。任祥聞雄敗，不敢進(jìn)。宇文貴復(fù)擊之于苑陵，祥軍又?jǐn)?。俘其士卒萬余人。獨孤信又遣都督韋孝寬攻東魏豫州，拔之，執(zhí)其行臺馮邕。

　　宇文泰得了捷報，又遣楊忠引兵趨三荊，賀拔勝引兵圍蒲坂。東魏軍大將薛崇禮鎮(zhèn)守蒲坂，防御甚固。其從弟薛善欲降西魏，言于崇禮道：“善與兄忝衣冠緒余，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高歡有逐君之罪，而猶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長安，署曰逆賊，死有余愧。及今時款，猶為愈也?！背缍Y猶豫不決，薛善與族人斬關(guān)納西魏兵入城。崇禮倉皇出走，為追兵所獲。宇文泰聞訊，親至蒲坂，平定汾、絳兩地。凡薛氏族人預(yù)開城之謀者，皆賜五等爵。薛善道：“背逆歸順，臣子常節(jié)，豈容闔門大小俱叨封邑？”與其弟薛慎固辭不受。宇文泰善其高義，大加旌贊。豪強敬祥、敬珍見西魏軍至，率六縣十余萬戶歸之。東魏大片國土淪喪，唯有慕容儼為東荊州刺史，晝夜拒戰(zhàn)西魏兵二百余日，乘間出擊，擊潰西魏軍。故河南諸州多失守，東荊州獨全。

　　河南之地，易得亦易失。宇文泰欲立足河南，必定要奪取河陽三城。此三城者，當(dāng)洛陽北面津要，依靠黃河浮橋連接。一為北中城，也稱河陽城。北魏太和二十年筑于北岸，置北中郎府領(lǐng)兵戍守，因名。二為中潭城。東魏元象元年筑于河中沙洲上，并置河陽關(guān)于此。三是南岸之城，稱為河陰大城，規(guī)模最為龐大。河陽三城，北可長趨到上黨、太原；東北過清臨關(guān)，可直達(dá)鄴城；南下，旋踵可至洛陽。實乃天下之腰膂，南北之噤喉。高歡雖然從洛陽遷都，在河陽三城派駐了三萬六鎮(zhèn)精銳。西魏軍一時難進(jìn)，東魏卻回復(fù)了元氣。高歡命侯景、高敖曹克復(fù)河南，自率大軍南下，與二將合擊獨孤信于金墉。宇文泰先前聞訊，收復(fù)了舊都洛陽，遂請鑾駕幸洛，進(jìn)觀形勢。西魏帝從之，命尚書左仆射周惠達(dá)輔太子欽，鎮(zhèn)守長安。命李弼、達(dá)奚武為前驅(qū)。八月至谷城，卻收到警訊，言東魏大舉來攻。宇文泰不作遲疑，當(dāng)下星夜馳援獨孤信。

　　侯景聞西魏援兵將至，便欲收兵退守，部將莫都婁貸文道：“賊兵遠(yuǎn)來，當(dāng)乘其未至擊之。愿自引所部往挫其鋒?！焙罹暗溃骸拔髻\新來，兵鋒必利。當(dāng)斂兵以待高王大軍，合兵擊敵。汝是六鎮(zhèn)老將，如何如此莾撞?！蹦紛滟J文被侯景一通搶白，羞惱不已。退回帳中，猶氣憤難遏。正巧大將可朱渾道元來訪，二人對坐飲酒，說起日間之事?？芍鞙喌涝Φ溃骸昂罹吧珔杻?nèi)荏，難成大事。將軍若有膽色，可帶本部兵馬，徑去劫營。到時大功成就，看那跛奴羞也不羞?！蹦紛滟J文剛愎自用，更兼酒醉。當(dāng)下點了千騎，瞞過侯景，西過瀍澗，至秀水。是夜，西魏李弼率領(lǐng)百騎偵敵，見東魏兵行色匆匆，知是敵軍夜襲。李弼命軍士散開，合圍敵軍，更兼鼓噪揚塵。夜間難辨眾寡，東魏軍只道是中了埋伏，大驚之下，竟不戰(zhàn)而退。貸文欲喝止軍士。不料李弼縱馬已至近前，挺長鎩便剌。貸文尚未酒醒，倉促間不及招架，被剌中腰腹，跌落馬下，斃命當(dāng)場。道元見不是局，換過副馬，調(diào)頭便走，一路狂奔二十里，單騎獲免，余眾盡俘。侯景得知貸文、道元私戰(zhàn)失利，乘夜拔營東去。辛卯，宇文泰率兵追侯景至河上。侯景擺長蛇大陣，北據(jù)河橋，南依邙山，與宇文泰大軍相歭。

　　宇文泰偵知高歡援兵將至，不作遲疑。親自披甲執(zhí)刃，陷陣殺敵。西魏軍士氣高漲，無不奮力前驅(qū)。東魏軍累敗，士氣不振，漸次退卻。宇文泰正要分兵追襲，忽聞鼓聲大震，東魏軍伏兵四起，奮力合擊，宇文泰被圍。東軍名將高昂親率燕趙飛騎殺出。高昂一馬當(dāng)先，往來沖突數(shù)回，西魏軍被其沖做數(shù)截，登時大亂。諸將各自為戰(zhàn)，不及相顧。侯景命人扮作宇文泰模樣，綁在戰(zhàn)車之上，又縱軍士大呼：“宇文泰業(yè)已就縛！”混戰(zhàn)之中，真假難辨。西魏軍只道是主帥被擒，皆無戰(zhàn)心。親衛(wèi)李穆見頹勢不可挽回，拼死保著宇文泰沖出重圍。拼殺之際，忽有流矢射中宇文泰坐騎，戰(zhàn)馬中箭驚逸，將宇文泰掀落墜地。是時左右皆散。東魏兵追殺至近前。李穆急中生智，跳下馬來，以馬鞭策宇文泰背，詈罵道：“籠東軍士，但知自己逃命，爾曹軍主何在？”東魏兵一則誤以為宇文泰已被擒獲；二則宇文泰衣著簡樸，與軍士無異。三則李穆用力責(zé)打，不露破綻。因此東魏兵只當(dāng)是將校責(zé)打逃兵。又見宇文泰被打狼狽之狀，俱忍俊不禁，舍之而過，盡奔西軍大將追去。李穆以所騎鐵驄馬讓與宇文泰，自己步行相隨。宇文泰歸營，將士皆集，宇文泰攬李穆肩，顧謂左右道：“成我事者，其此人乎！”眾將羞慚，上前請罪，宇文泰不加苛責(zé)，重賞李穆，巡視諸營，撫慰傷創(chuàng)。眾感其恩義，士氣復(fù)振。

　　次日，宇文泰誓師，進(jìn)擊東魏兵。西魏兵昨日大挫，意甚不平，急欲雪恥。因此個個奮勇當(dāng)先。東魏兵不敵北走。侯景留高昂斷后。高昂親率燕趙飛騎，且戰(zhàn)且退，擊殺追兵千余。西魏兵皆有歸意。宇文泰道：“高敖曹者，豪氣沖霄，萬夫莫當(dāng)，軍中之膽也，不可輕縱，急擊勿失！”言訖，調(diào)李標(biāo)、蔡佑，耿豪、王勇、李穆率西軍精銳圍攻。高昂直面群英，毫無懼色，列鋒矢陣，奮勇突擊。西魏軍雖眾，眼見得高昂率輕騎反復(fù)沖擊，無人能制。宇文泰嘆道：“不意漢家精騎強橫至此！”大將李虎道：“敖曹縱橫馳騁，唯仗馬力，待我射它?！毖杂檹埞?，箭似流星，所到處，正中馬目。那馬護痛，踢跳亂竄，高昂喝勒不住，陣形全亂。西軍得此契機，如何放過，眾人一擁而上。高昂舞槊奮擊，卻擋不住如此多虎狼悍將，不多時所部兵馬盡沒。不得已，高昂突圍而走，所從者，唯有一家生奴，喚作高升。行至河陽，高昂坐騎傷重，倒地而斃。高昂無力遠(yuǎn)遁，欲入河陽城暫避。

　　河陽城守將高永樂，高歡族子，最是貪鄙，以搜刮百姓為能事。卻恬顏致書高歡，言：“日來斗酒雙雞不入?！备邭g護短，復(fù)信與他，道：“爾勿大貪，小取莫復(fù)畏。”如此永樂益發(fā)膽大妄為。數(shù)日前，與高昂握槊為戲。握槊者，博戲，與雙陸類。永樂無賴，暗中出千使詐。高昂大怒，揪永樂發(fā)，撞墻數(shù)十下。永樂血流滿面。高昂不顧而去。為此，永樂深恨高昂。此番高昂兵敗來投，永樂端坐城上，坐視其敗。高昂至城下，高呼道：“西寇且至，快快開門！”永樂暗囑城上軍士，不作理會。高昂喊了多時，見城上無人應(yīng)答，又呼道：“門即不開，速拋繩下來?！庇罉芬琅f不應(yīng)。高昂惶急，拔佩刀穿闔，猛砍城門。那城門何等堅厚，一時如何砍破。未徹而追兵至。河陽三城，有浮橋相連，高昂情急，乃伏身河橋下葦叢中。本可躲過追兵。怎奈奴才高升貪財好利，偷拿了高昂金馬鞍，急急北奔。未跑多遠(yuǎn)，被大將李遠(yuǎn)一箭射中后腿，當(dāng)場執(zhí)了。李遠(yuǎn)問道：“高敖曹何在？”高升抬手指示之。高昂知不免，一躍而出，凜然道：“來，與汝開國公！”西魏軍立時將其圍住，卻無人敢上前，但遠(yuǎn)遠(yuǎn)以弓弩射之。時賀拔勝趕至，見之不忍，急止之。然為時已晚，高昂身中數(shù)箭，遍體血涌。高昂望見賀拔勝，欣然道：“來者莫不是賀拔將軍么！”賀拔勝躍馬出軍列，言道：“正是賀拔破胡?！备甙旱溃骸拔崮綄④娢溆戮靡?。未得機會沙場較力，此生大憾也。今日唯求一戰(zhàn)而死?！辟R拔勝道：“君已被創(chuàng)，如何能戰(zhàn)？”高昂笑道：“此許小傷，何足為慮！”言罷，伸手將身上箭桿盡數(shù)折斷。挺身道：“乞借一馬?！辟R拔勝命從人將自已副馬牽出。高昂上馬揚槊，與賀拔勝戰(zhàn)在一處。高昂雖負(fù)重傷，卻豪氣不減，往來馳逐，大呼酣戰(zhàn)。西魏軍兵見了，贊嘆不已，以為神人。二人戰(zhàn)了百合，不分勝負(fù)。賀拔勝為其勇氣折服。言道：“稍住。將軍豪氣干云，我心傾服。待我取酒來，與將軍一醉。”高昂喜道：“快快取來，莫讓我久待。”賀拔勝打馬回陣，正撞見宇文泰趕來。宇文泰問清事情原委，語賀拔勝道：“吾愛高昂忠勇，欲深交結(jié)納，愿與將軍同往?！辟R拔勝大喜，與宇文泰并轡至高昂近前。卻見高昂踞坐地上，左手執(zhí)槊拄地。喚之不應(yīng)。賀拔勝伸手試其鼻息，才知高昂已然身隕。宇文泰痛惜不已，以大將軍之禮厚葬之。高昂隕落，西魏士氣大振。宇文泰舍河陽南城不攻，引兵追擊東魏敗卒，殺擄甚眾。

　　侯景聞高昂殉國，不悲反怒，謂眾將道：“匹夫無謀，唯恃勇力，似豕突爾，勢何所至！今兵敗身死，累及全軍。待我整兵，示汝等何以將兵?！毖粤T，收聚敗兵，伏于密林處，命驍將萬俟洛獨立當(dāng)?shù)?。西魏兵追至近前。萬俟洛橫刀立馬，全無懼色，喝道：“萬俟受洛干在此，能來可來也！”聲色俱厲，西魏兵為之一震。宇文泰見了，傳令勒兵回營。大將李虎不解，諫道：“丞相刀叢箭雨中一路走來，何等兇險未見，何以豎子狂吼，致令委頓不前?！庇钗奶┬Φ溃骸扒懊婷芰郑硥m上揚，林中必有伏兵。”李虎拜服。又道：“我等至此，不可輕回?！毖粤T，李虎彎弓一箭射出，正中萬俟洛右胸。萬俟洛帶箭入林，西魏兵亦回營。萬俟洛乃老將萬俟普之子。昔日高歡以萬俟普尊老，特禮之，嘗親扶上馬。萬俟洛免冠稽首道：“愿出死力以報深恩?！贝朔鰬?zhàn)中箭，傷勢頗重，多方調(diào)治無功，隔一載身故。高歡傷感，于萬俟洛扎營地建回洛城。

　　此番出戰(zhàn)，西魏名將盡出。俘虜東軍甲士一萬五千余人，軍仗兵甲不計其數(shù)。然東魏富足，人多勢眾，雖屢次受挫，未傷筋骨。侯景整率諸軍，盡渡河橋，將戰(zhàn)。軍師賈思勰道：“今夜水氣甚重，又驟然降溫，明早必有大霧，不宜出戰(zhàn)。”侯景思了片刻，笑道：“知矣?！碧焐珜⒚?，出營列陣。侯景下令：“今日之戰(zhàn)，有進(jìn)無退，退者立斬！”乃命諸將分隊進(jìn)擊。宇文泰見東魏兵至，擁護帝駕，分兵拒戰(zhàn)。兩邊置陣既大，首尾懸遠(yuǎn)。從旦至未，彼此不相上下。俄而，大霧驟起，四野迷茫。兩軍在濃霧中廝殺，多有誤傷者。侯景見狀，心中暗喜，命營中勁卒換上西軍衣甲，從側(cè)翼驟然殺出。西魏軍立時大亂，死傷無算。獨孤信、李遠(yuǎn)皆被創(chuàng)，濃霧中又不知宇文泰所在，只好倉促逃離。李虎督后軍，見已方敗退，亦與之俱去。宇文泰見狀，心急如焚，卻苦于大霧彌漫，所遣傳令之人無從尋覓各路軍帥。軍令不達(dá)，士氣又衰，由是退歸大營。時西軍尚有數(shù)千兵將被圍。大將王思政困在戰(zhàn)陣之中，舉雙刃槊左右橫擊，一舉輒踣數(shù)人。陷陣既深，從者盡喪。戰(zhàn)馬負(fù)傷死，思政下馬血戰(zhàn)，被重創(chuàng)，悶絕。會日暮，敵亦收兵。思政每戰(zhàn)常著破衣弊甲，敵不識其為西魏大將，故得免。思政部屬雷五安來尋思政尸首，見其尚有氣息，割衣裹創(chuàng)，扶思政上馬。夜久，始得還營。宇文泰見思政歸來，且哀且喜，留長孫子彥守金墉，燒營西歸。

　　正行間，背后殺聲起處，東魏追兵至。平東將軍蔡祐自請斷后。蔡祐勇絕，與李虎、楊忠、王羆并稱“西魏四猛獸?！泵繌挠钗奶┱鞣?，常潰圍陷陣，為士卒先。軍還之日，諸將爭功，佑終無所競，部眾皆愿以死力相效。東魏兵漸次合圍，左右勸蔡祐乘馬以備倉猝。祐怒道：“丞相愛我如子，今日豈惜生乎！”乃下馬步斗，帥左右十馀人合聲大呼，痛擊東魏兵，殺傷甚眾。東魏兵圍之十馀重，祐彎弓持滿，四面拒之，所發(fā)無不中。東魏兵不敢上前。東魏大將宋顯道：“觀君似是勇士，但馳甲來降，豈慮無富貴耶！”蔡祐高聲回罵：“死卒！吾今取汝頭，自當(dāng)封公，何假賊之官號也！”宋顯大怒，著厚甲，持長刀，徑進(jìn)取之。蔡祐只存一矢在手。宋顯拍馬行至三十步遠(yuǎn)，左右勸其速射之，祐道：“吾曹之命，在此一矢，豈可虛發(fā)！”至十步，左右齊呼：“至矣！”祐喝道：“著！”一箭射出，正中宋顯額頭。宋顯應(yīng)弦而倒。東魏兵頓步，祐引兵徐還。蔡祐至弘農(nóng)，追及宇文泰大軍。宇文泰連夜召見，喜道：“承先，爾來，吾安枕無憂矣?！睉?zhàn)還，計議此戰(zhàn)功過，蔡祐終無所言。宇文泰嘆道：“承先口不言勛，我當(dāng)代其論敘。”宇文泰收蔡祐為義子，進(jìn)其為公爵，增邑三百戶，授京兆郡守。留王思政鎮(zhèn)弘農(nóng)。思政以玉壁地險要，請筑城。宇文泰許之，命其鎮(zhèn)玉壁，任并州刺史、行臺，管領(lǐng)汾晉并三州諸軍事。

　　西魏東征，關(guān)中留守兵少，前番所虜東魏士卒散在關(guān)內(nèi)各城，聞西魏兵敗，不約而起，反謀作亂。沙苑之戰(zhàn)中所虜東魏都督趙青雀、雍州豪民于伏德等縱兵剽掠，關(guān)中大擾。青雀據(jù)長安子城，于伏德與慕容思慶占咸陽，收降卒以拒還兵。西魏兵聞關(guān)中故園刀兵紛亂，各有憂色。宇文泰慰眾人道：“我至長安，以輕騎臨之，逐個縛來?！鄙ⅡT常侍陸通諫道：“賊逆謀久定，必?zé)o遷善之心。蜂蠆有毒，安可輕也！且賊詐言東寇將至，今若以輕騎臨之，百姓謂為信然，益當(dāng)驚擾。今軍雖疲弊，精銳尚多。以明公之威，總大軍以臨之，何憂不克！”宇文泰從之，引大兵西入。關(guān)中父老宇文見宇文泰督大隊西還，莫不悲喜涕流，言：“不意今日復(fù)得見公！”宇文泰當(dāng)下遣大都督侯莫陳順擊賊，屢破之，賊不敢出。又有華州刺史宇文導(dǎo)引兵襲咸陽，斬思慶，擒伏德。南渡渭水，與宇文泰會攻青雀，大破之。宇文泰撫慰百姓，關(guān)中復(fù)安。宇文泰引敗兵西歸，王羆尚留鎮(zhèn)河?xùn)|。士卒聞西軍大敗，人心思變。王羆大開城門，悉召軍士，言道：“今聞大軍失利，青雀作亂，諸人莫有固志。王羆受委于此，以死報恩。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若恐城陷，任自出城?！北姼衅溲?，皆無異志。

　　高歡從晉陽率兵至黃河，西軍已退。聞高昂冤死，且怒且痛。諸將相繼來會，皆言高永樂不救敖曹之罪。高歡袒護親族，僅是責(zé)打高永樂二百板子，罷其官職，發(fā)回晉陽了事。時金墉猶未下，高歡進(jìn)兵圍攻，長孫子彥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盡，棄城突圍而走。此番征戰(zhàn)，東魏大勝，卻也元氣大傷，不敢深入追擊，又奪回河南之地。高歡加賞有功將士，大彰侯景之功。侯景言于高歡：“愿假精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备邭g壯之，以其才略出眾，進(jìn)侯景為大行臺，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