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夜色
宮中喪儀落幕,沈亦言從元明殿出來,又分別去了剛修繕好的太后、公主的寢宮靜坐,一番沉默深思下來已經(jīng)到了戌時三刻。
暮光退散,星稀云薄,夜風吹滅羊角宮燈中的燭火,只余下元明殿內(nèi)隱隱約約的搖曳闌珊。
宮人有條不紊地將沿路燈火點燃,在前方照出一條光明磊落的路。
沈亦言坐得小腿酸麻,舉起胳膊捏了捏,身旁顧德貿(mào)當即貼心道:“皇上,夜深風涼了。”
秋夜颯颯,枝葉環(huán)繞,伴著細碎腳步聲,令人心頭煩躁。
換作以往,元明殿內(nèi)尚且亮燈,公主殿下徹夜處理公文的纖瘦身影映照四合春紗窗前,比那春月枝椏還顫悠,卻依舊挺直腰板,公正嚴明的落下一字又一字批文。
其實沈之玠哪都好,文韜武略驚世艷絕,攝政這三年,定周江山歸寧,河清海晏,百姓歌舞升平,夜半敢上街玩樂鬧滿堂。
如果之前,她沒有冷血無情地肆意處置他的母后,尖銳利劍沒有橫穿他的血肉身軀,沒有見到她宛若地獄邪神猙獰可怖的面貌,他亦不會憤恨悲傷地打下玄木黑棺,將她忍痛活埋。
貪心不足蛇吞象,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錯在生錯女兒身,錯在動他生母,錯在覬覦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
沈亦言撐著額角,頭頂金玉琉璃冕冠的珍珠順著白嫩頰邊垂落眼前,晃起散漫疏影,他伸手抓住尾端東珠,緩而慢捻在指尖,目光幽深長遠。
他該恨沈之玠。
可到頭來坐在空寂孤寥的元明殿內(nèi),他又覺得冷,無所適從的寒意從心肺蔓延至四肢百骸。
大抵是無人再陪他下無聊的數(shù)棋,陪他碎念秋日煩擾棉雨,陪他共慶天下豐收百姓富足又過一年,無人于新年淺笑著祝他安歲喜樂。
沈亦言猛攥緊圓潤珠子,指尖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
顧德貿(mào)未得回應,細細打量他片刻,頓時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他無聲剁了剁腳,正欲開口,守在殿外的徒弟就一臉見了鬼似的神情從旁側(cè)跑到他身旁,小聲耳語:“不好了師父,長公主的棺槨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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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寒癥深入肺腑,先天不足后天難補,陰寒之氣淤積體內(nèi)。早些年想必治好過,但沒治到根,梅雨天氣復發(fā)也沒有及時診治,就加重了?!眲偦胤疾萏脹]多久的武大夫又被拎到商文會會館,到時一看,需要診治的卻是熟人。
“需要多久能好?”
胡斯轉(zhuǎn)頭隔簾看向不??人缘娜?,眉頭蹙了蹙。
湖心亭那會說著話,沈之玠驟然白了臉色,人竟一頭栽倒,若非他眼疾手快,她就徑直和地面相親相愛,嚴重些能滾兩圈栽進湖里。
秋日湖水冷得能將人手腳凍成木棍,她那瘦弱小身板,怕是能當場過黃泉喝上口熱乎的孟婆湯。
武大夫雖惱怒沈之玠沒有在昨夜出手相助,但醫(yī)者良心,私人恩怨暫且放一放。
“快則四五日,慢則半月一月?!?p> 久病成醫(yī)需靜養(yǎng),想必沈之玠自己也清楚。
胡斯這下連臉都皺成麻花。
在楊城耽擱四五天,他們?nèi)ネ贾莸穆烦叹鸵鄮滋?,途中有何變故不論,再過兩月就是羌州封令禁行的日子,到那時想再進羌州只能等解禁。
“知道了,你開藥方吧。”胡斯坐下?lián)]揮手,武大夫立刻備好藥箱退出屋內(nèi)。
“沈姑娘。”
“...我聽見了。”沈之玠壓著嗓子悶悶咳嗽,“待藥方送來別急著熬煮,我再添幾味藥?!?p> 胡斯聽易心講過她會醫(yī),聞言點頭應好。
姑娘閨房他一男子不宜久留,閑問幾句病情他就想走,順帶吩咐屋外無聊數(shù)星星的阿無照顧好沈之玠。
阿無吞吞吐吐地:“嗯?!?p> 小丫鬟口頭應得含糊,杏眼里盈滿水汽,似對他安排不滿和無可奈何的無聲拒絕,亦或害怕里頭的人繼續(xù)給她施難。
胡斯蹙起濃眉,卻沒說什么客氣話哄她,干脆利落地起身。
她本來就是隨手買來的打雜婢女,平日活計只需照顧下女客,閑適悠哉得很,如今不過讓她做好分內(nèi)事,擺出這般扭捏可憐的作態(tài)屬實難看。
阿無擰緊手中沾水備給沈之玠降溫用的帕子,雙眼浸透不服。
用力把帕子扔回銅盆里,任由濺起的水滴星星點點打到天青簾帳上,暈染開一朵朵深色花朵,她雙手拖下眼皮沖簾帳做了個鬼臉,直接坐到胡斯方才坐過的位置上,拿起桌面果茶暢飲。
原以為那嬌滴滴的小姐沒多久就會哭著求著讓她幫忙,阿無早早擺好姿態(tài),腹中編排良久,卻未見她出聲。
不會燒糊涂了吧?
阿無戳著手指嘀嘀咕咕,“臉白身紅還高熱,病的這么慘,和隔壁六嬸家大兒子一模一樣......”
話音到這陡然頓住。
病得一樣?
六嬸家大兒月前得病,高熱不止,看過好幾位大夫都沒見好,最后狠狠心送到芳草堂,立即診出急癥要住在芳草堂隔開醫(yī)治。
當今世道需得單獨醫(yī)治的病癥少之又少,阿無能數(shù)起來的就幾個,其中最嚴重當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疫病。
阿無手腕猛地松開,青瓷茶盞哐當?shù)袈?,滾燙熱水濺臟鞋面。
她無心去管,只被自己的猜想驚出滿身冷汗。
“你、你且先等等,我去尋大夫來!”她沖沈之玠扔下話就跑出內(nèi)屋。
涼涼夜風把面頰吹打生疼,體內(nèi)躁動氣息漸漸平復,腳步一寸寸慢下,驚慌被心頭陡生的糾結(jié)替代,她突然不想去找大夫了。
無間沈之玠惡意羞辱害她被胡哥嫌棄,她還沒找沈之玠算回去呢!
行進的道路不自覺間從向客房拐到走向外院,阿無抿緊唇瓣,心間亢奮與慌亂越來越重。
她帶著衙役堂皇而入時,沈之玠剛醒。
天際濃沉。
她耳畔嘈雜紛亂,動了動身,一股疲憊的屋里酸楚由體內(nèi)發(fā)出,連金絲錦被亦如千斤重壓在身,壓得她喘不過起來,雙手伸出被褥想要撩簾查看情況,冷得她瞬息縮了回去。
這夜一日比一日漫長。
她有些懵地看向外邊,視線模模糊糊難以辨認天色,估摸著被窩涼熱,大抵只睡了半個時辰。
有心想細聽耳側(cè)動靜,她撐著軟綿軀體坐起,一道銀光自眼前晃目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