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簪子
“你怎么跟著宣宴的?”她松開嘴角,緩慢刻著。
胡斯往后靠去,曲起一條長腿,將腦袋倚在墻上,微微仰起頭看向云霧淡薄的天際,順著她的話仔細回憶起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動蕩歲月,搖了搖頭,“有些記不清了?!?p> “是記不清,還是不想記?”
胡斯沒出聲,側眸向她看去,與她目光相接,忽然勾唇笑了一下:“沈姑娘問我這些,莫不是看上我了?那可不行,我發(fā)過誓的,這輩子都是主子的人?!?p> 他語氣驕傲,說出來的話自戀的惹人發(fā)笑。
沈之玠不疾不徐地活動著手指,眼神帶著幾分深意地凝視他片刻,隨即從喉中溢出聲意味不明的笑。
“就沒有喜歡的東西?”她輕描淡寫地換了個話題。
胡斯看著冷風拂過蒼茫的穹頂,搖頭:“沒有特別喜歡的?!?p> 如他這般沒有自由身的人,哪能有真心喜愛的東西,平日也大大咧咧不穩(wěn)重,除了一手暗器制的好,別無所長。
還是別去糟蹋物什為好。
沈之玠眉尾細細揚了揚,戲謔一句:“也沒有喜歡過的人?”
胡斯還是搖頭,許是連日相處下來對她脾性知之甚多,不見初見那般驕矜孤傲,低頭安靜做事的模樣乖巧又可人,心底防線松散兩分便生出兩分親近之感,袒露道:“沒有,不過曾經(jīng)倒是談過門親事?!?p> “曾經(jīng),”沈之玠將這個帶著沉重意味的詞復述,停下手中刻刀,疑惑的看著他一向掛著洋溢情緒的臉,“怎么沒的?”
“定周和大靖打仗,疆北道被敵軍踏平,她被擄去軍營。在軍營里發(fā)生何事我不太清楚,等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疆北道關口,掛在墻頭暴尸三日,聽人說,尸體被扔進亂葬崗,野狗分食了?!?p> 胡斯摩挲著腰間冷冰冰的暗器匣子,似笑非笑地繼續(xù):“我沒接著找,所以不清楚她到底是被扔進萬人坑,還是被吃了?!?p> 沈之玠定定地望著他,想著當年疆北道之戰(zhàn)的事。在羌州未能安定時,定周和大靖大小摩擦不斷,再往后幾年,羌州已然歸屬南環(huán)王,與大靖邊城發(fā)生最嚴重的沖突只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內斗。
疆北道是軍事要塞,屬物阜民豐的必爭之地,她手中握著一半的疆北軍就出于此處。
但當初大戰(zhàn)早就不是定周與大靖打,而是皇子奪嫡的內亂,四皇子為鎮(zhèn)壓二皇子設下疆北道被攻破的陷阱,引誘二皇子入局。
可憐百姓不知真相,以為是兩國戰(zhàn)爭才釀成的悲劇。
胡斯見她神色淡漠,在心中譏諷自己還譏諷自己還如此天真,她這種人存活于世,上有萬世藥坊相護,下有爹娘疼寵,做事根本不用考慮世道的水深火熱。
“你講的這些,應是很久之前了?!?p> 沈之玠懶得糾結皇子之間的斗爭到底誰更悲,誰更慘,在她眼里立足天下需要想的從來都是權勢、利益和聲名,百姓于她而言,雖近,卻還是遠。
字面意義上的遠。
她沒有柳明朗慈悲為懷的心,自然無法做到感同身受。
不過,她倒是頭一回接觸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平民,所以有些好奇他的想法,“那你跟著宣宴,又是為什么?”
胡斯諱莫如深地問:“真想知道?”
“你說,我就聽?!?p> “九歲時,我曾期望天下太平,百姓無憂安樂,”胡斯嘴角挑起譏嘲的弧度,“但現(xiàn)在我只想定周滅亡?!?p> 沈之玠怔愣一下,而后淡聲問:“大靖呢?”
“主子在大靖,”胡斯眼底掠過摸銳利的光,又隱沒與深處,“我為他所救,他去哪,我就在哪?!?p> 只要宣宴仍是大靖丞相一日,他就對大靖毫無想法。
救命之恩蓋過尖銳的復仇欲,是宣宴將他從惡鬼游蕩的地獄里拽出來,用行動告訴他人無信則同鬼無疑,所以他必定信守承諾護他周全,其次才是噬骨焚心的仇恨。
沈之玠指尖輕輕擦在刻刀上,烏眸流轉,帶著清清冷冷的光芒:“愿你所得皆所求?!?p> 她是定周長公主,以她的為人和手段,若想要覆滅一國必然會將那方土地上的勢力徹底推翻,斬草除根。
但她如今卻辦不到,不知自己能活幾時,能不能活到籌謀布局勝利的那天。她只能在預知到的時間里,將沈亦言斬首刀下,拖著他與自己赴黃泉,也不枉他活埋她一場,死也有個伴。
胡斯覺得她這人真是不知者無畏,先前談及生死時秉著恃才傲物的脾性就讓人膽寒惱恨,現(xiàn)下一國百姓的生死在她口中,更是輕飄飄的“祝愿”二字概括。
“你想法也太幼稚了?!焙箾]好氣地懟回去。
沈之玠比劃好位置下刀,低頭繼續(xù)在桃木枝上雕刻線條,舌尖漫不經(jīng)心地舔過唇珠,輕笑道:“可這不是你先求的嗎?何況如你所言,幼稚的該是你才對?!?p> “用嘴說的簡單,但這世間從來渾濁,戰(zhàn)爭、議和、朝貢......很多事沒你所想那般容易,這樁樁件件里,都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野心和欲望?!?p>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胡斯形容這些,掰碎跟他講,又覺得沒必要。話在心底轉過一圈,化作唇邊言不盡意的一句:“你須得知曉,驅動這天下往前走的并非善良與道德,而是無窮盡的利益與需求?!?p> 胡斯忘記自己何時走的。
他腦海里最后的畫面是女子起身朝他走來,格外無情地砰一聲關閉窗戶,任由他在風中神智凌亂。
她同他說的那些,宣宴偶爾也會同易心提起,他聽進幾句,轉頭就忘。
只這次,他記得清清楚楚。
從某方面來講,沈姑娘和主子對待天下的看法,竟出奇的一致。
之后幾日胡斯照常到和風堂蹲守,沈之玠無聊就在刻她的簪子,等簪即將成型已經(jīng)距離她同宣宴交談過后五日。
夜間突然落雪,大雪壓城,整座彌漫著藥草味的藥堂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青磚碧瓦上覆了一層銀白色的積雪,在明月暇光照映下,愈發(fā)晶瑩剔透。
院中種植已久的梅花漸次綻開,粉雪飄落在嬌嫩枝頭,紅白相映,清秀傲然的仿佛偷落人間的月宮仙子。
清晨雪停,沈之玠清閑,從安師兄尋來的藥草里翻出木賊草,細致地做起打磨砂光的活計。
直到門扉在安靜中被叩響。
長春白首
今天沒啦! 羌州也快結束了,準備換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