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推開門進入殿內(nèi)，偌大的佛像前，陸珣亦一人跪在最中央的蒲團上，身板挺直。
不知怎得，他的樣子讓她覺得悲傷。
丁香并未靠近，只是在離門口較近的一個蒲團上跪下，屁股輕輕坐在腿上，站了一天她已經(jīng)要支撐不住，只能如此休息一下。
不一會兒，果然有人送來了齋飯。
丁香端到陸珣亦跟前，好言相勸半晌對方才只動了一塊素餅，喝了一口茶。無奈，丁香只得將剩下的端了出去，又在外面吃了幾口東西，才又回到蒲團上跪下，只是這次她跪在了陸珣亦身旁。
整個大殿靜默無聲，可冥冥之中丁香卻覺得聽到陸珣亦在不住的說些什么，那聲音低沉痛苦令她揪心，但當(dāng)她看向陸珣亦時，卻明明白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緊抿著。
夜慢慢深了，陸珣亦依然一動不動。丁香擔(dān)心他這個樣子要氣血不通，本來就有舊疾，這么一來怕是要生病的。
憋了好久，丁香才鼓起勇氣上前?！吧贍?，跪了這么久，歇歇吧?！?p> 對方不為所動。
丁香無奈，只得退一步說，“至少讓我將假肢取下來吧，箍了一天腿部血脈不暢，會傷著的?！?p> 對方依然彷佛什么都沒有聽到。
丁香實在是不忍心，聲音帶著哀求，“少爺，王妃在天有靈，看到您這樣是要心疼的?！?p> 陸珣亦身體微微一顫。
丁香看對方有松動地跡象，連忙說道，“少爺，我先扶您起來，把假肢脫掉會舒服一些。這里沒有外人，就算王妃看也必不會怪罪您的?！?p> 見陸珣亦不拒絕也不同意，丁香便直接上手將他扶起來，自己蹲跪在地上利落地卸下假肢，又扶他跪下。將假肢小心地放到一旁后，丁香又拿來兩三個蒲團，疊成適合的高度，襯在陸珣亦殘肢下。
正當(dāng)丁香起身找個地方守著的時候，陸珣亦突然開口，“你曉得我的腿是怎么殘的嗎？”
丁香著實一驚，這條殘腿一直是個禁忌，她當(dāng)年因此吃盡了苦頭，沒想到如今陸珣亦竟主動跟她說起。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搖搖頭。
“是我母親用剪刀戳斷的?！标懌懸嗾f的異常平靜。
可丁香的腦海里，仿若一個驚雷炸開，她渾身僵硬、頭皮發(fā)麻。眾人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令她多少猜到了當(dāng)年事情的不一般，可斷沒有想到事實竟然如此殘忍又血淋淋的。
陸珣亦輕笑一聲，“我就知會嚇到你?！?p> “不，我不是害怕?！倍∠阕プ×岁懌懸嗟氖?，眼神真摯地和他對視，“我是心疼?！?p> 這下?lián)Q陸珣亦楞了，良久，他才慘笑著說，“我知道母親是逼不得已，不把被壓住的腿戳斷，我會和她一起被大火吞噬掉。”
盡管聲音平靜，但眼淚終是流了出來。
這三言兩語光是讓丁香想象起來都覺得生疼，剪刀一下又一下的戳進少年的皮肉里，連最堅硬的骨頭也被刺開，那個場面豈止是用慘不忍睹能形容的。王妃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當(dāng)時究竟是被激發(fā)了何種潛能，才能夠硬生生地弄斷兒子的小腿。
越了解那段過往，丁香就愈發(fā)覺得心疼。
香燭焚燒、輕煙繚繞，丁香望著陸珣亦一絲不茍地背影，默默地守了一夜，而那個背影，幾乎不變換動作地生生跪了一夜。即使沒有任何言語，丁香也明白，這個本是受害者的少年在贖罪，向自己的母親贖罪，為他沒能救母親生還，為他先前不能祭拜母親。
天快亮?xí)r，丁香起身活動一下手腳，發(fā)現(xiàn)雙腿傳出密密麻麻地針扎一樣的感覺，痛苦地她臉都擰巴到一起，過了好久才緩過來。猜想陸珣亦怕是連路都走不成，丁香便提前到外面知會張嬤嬤，讓人抬了轎子來。待智融方丈過來送客，便著幾個人將陸珣亦抬了回去。
回府之后丁香真的累透了，本來掙扎著要繼續(xù)伺候陸珣亦?？僧?dāng)她坐在床上想稍微休息一下，卻不知怎得就睡了過去，而且是失去意識的昏睡。
等她醒來時，天色朦朦朧朧，她一下分不出是白天還是夜里，一扭頭，便看到陸珣亦熟悉地睡臉，她怔了許久。
感受到身邊的動靜，長長的睫毛抖動幾下，眼前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眼圈染上了紅色，是從沉睡中蘇醒的痕跡。
“醒了？”陸珣亦先開口，聲音竟有些啞。
丁香乖乖地點頭，意識到他該潤潤嗓子，便問道，“少爺嗓子聽起來都干了，我去給您倒些茶水。”
正準(zhǔn)備起身，卻被一把拉入懷中，“慢著?！?p> 陸珣亦懷抱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丁香能感覺到他胸腔的變化。這種相擁的時刻，纏綿悱惻，依戀之情縈繞著兩人。
良久，陸珣亦才又開口，“那冰糖葫蘆，可否再與我做些?！?p> 冰糖葫蘆？丁香愣住，這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他到現(xiàn)在竟然都記得。
陸珣亦當(dāng)然記得。
自從母親過世，他最恨的便是中秋家宴。于別人是花好月圓時，于他則是噩夢的紀(jì)念日。偏偏，侯府上下卻要裝作無事發(fā)生，上演團圓大戲。那一年，陸珣山又專門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刺激他，他才會一怒之下離席。緊接著，就發(fā)生了丁香開門被踹那一幕。
可丁香不知道的是，當(dāng)陸珣亦被大少奶奶帶回去的時候，手里就攥著一顆冰糖葫蘆，心中憤怒無處發(fā)泄，在路上他將那顆冰糖葫蘆吞進嘴里，甜和酸同時刺激著味覺，倒讓他有種莫名地爽感。陸珣山被拉過來道歉時，他故意表現(xiàn)大度的握了握他的肩膀，實則將手上的黏液全都擦在了他的衣服上?？搓懌懮礁遗桓已缘臉幼?，雖然知道自己幼稚，可他也覺得解氣。
“不愿意？”見她半晌沒說話，陸珣亦又問道。
“不不，當(dāng)然愿意了，只是可能得花費些時間，少爺需得等一下?！闭f罷，她便起身去弄。
張嬤嬤一直在門外守著，得知陸珣亦的意思，便吩咐如今的廚娘幫丁香做，并且先讓麝香端了些留好的吃食給陸珣亦送進去。
材料都不難找，有人幫忙自然快了許多。丁香這次還特意挑選大小差不多的，用竹簽串了起來，直接舉著棍子拿去給陸珣亦。
“少爺，給您做好了?！倍∠氵f了過去。
陸珣亦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才將冰糖葫蘆送到嘴里，依然是那般酸甜強烈混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