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天氣逐漸轉(zhuǎn)暖,從侯府向青龍寺一路上,能看到草已漸綠、柳樹抽新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可車內(nèi)人的心情卻與外面的大好春光截然不同。
這是護國寺事件過去半年之后,陸珣亦第一次再經(jīng)過這個地方,他將車窗鎖緊,甚至連外面的光亮都不想要透進來。
青龍寺還是原來那般樣子,只是內(nèi)里大不相同。
陸珣亦往里走的時候,正巧碰到一群孩子嬉鬧,躲這些孩子的時候,遠遠看到一個干瘦佝僂的身影,穿著深灰色粗布練功服,提著掃把向側(cè)門走去。
走進第一次見到智通大師的那間禪室,仿若換了一個地方,原先的一應(yīng)陳設(shè)皆已看不到,只擺放著一些簡陋的日常用品,那張原本用來對弈的榻被改成了睡鋪,整齊地放著三床疊好的被子。
“四公子,許久不見?!蔽ㄒ徊蛔兊拇蟾啪褪侵峭ù髱熗鹑魪浝盏男δ槨?p> “智通大師?!标懌懸嘁姸Y。
“請坐。”陸珣亦在屋子中間的方桌旁坐下,智通大師抬起板凳,坐到了他的對面。
“聽說四公子近來喜事連連,如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智通大師一邊從桌上的水壺倒水,一面問道。
陸珣亦并未答話,只是從對方手中接過水杯,放在嘴邊抿了一口,是清水。
“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可是智融方丈?”突然想到此事,他便開口相問。
“護國寺都沒了,別方丈不方丈了,要是個拿著掃帚的就是智融和尚。”智通大師語氣平常,“如今寺里面只有三個和尚,一個掃地一個做飯還有一個我看院子?!?p> 陸珣亦先前只覺得智通大師是個世俗的和尚,追求人間享樂,但經(jīng)過此難,他的生活與先前對比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卻依然泰然處之。這下才明白過來,他是何其的通透,金縷著身而不傲,粗布裹體亦不卑,雖肉身在人間,他的精神想必已入九重天遨游了。
智通大師又向他簡單介紹了下寺里的情況,如今只有一進院落屬于青龍寺,其他地方被辟作學(xué)堂,所以剛剛才會看到很多孩子。
陸珣亦本就不愛說話,倒像是智通大師在對他說書一般。
“沒有丁香姑娘在跟前,四公子愈發(fā)沉默寡言了。”智通大師說的平常,可陸珣亦的心里似是被釘破了一袋苦水,五臟六腑都不是滋味。那個撥動他心弦的名字,在他身邊已無人敢提。
正當(dāng)此時,外面?zhèn)鱽砹撕⑼瘋兊男鷩W聲。
“喲,這是放學(xué)了?!敝峭ù髱熣f道。
這陣吵吵鬧鬧的聲音打斷了他們剛剛談?wù)摰脑掝},也讓陸珣亦能慢慢積攢談?wù)撨@個話題的能量。
正如智通大師所說,近段時間他確是“喜事連連”。協(xié)辦護國寺爆炸案和協(xié)理冊封大典兩樁事他都做的出色,給他的官場之路開了個好頭,而且再過三個月,他就要大婚了。但他的心卻像是被沉在深海里,感受不到一絲快樂的水花。
過了一陣子,外面的吵鬧聲漸漸變小,安靜又回到了室內(nèi)?!叭舨皇菫榇耸峦纯啵氡啬阋膊粫碚椅??!敝峭ù髱熤匦抡f到這個話題。
確是如此,蔣先生在離開前曾經(jīng)說過,若遇到困境大可以去找青龍寺的智通方丈,如今他便是碰到,又一次是心上的困境。
見陸珣亦暗自忍耐的表情,智通大師收了笑容,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想過,丁香姑娘或許還活在人世呢?”
陸珣亦猛然抬頭,用熾熱的目光看向智通大師。
智通大師喝了口水,“我說的是‘或許’?!?p> 陸珣亦的眼神暗淡了幾分?!八墓?,緣起自有緣滅的那一日,我看丁香姑娘倒比你看得清。恕我無禮,若當(dāng)時遇難的是您,丁香姑娘會如何度過一生呢?”智通大師提問的時候直直地看向陸珣亦。
只見他茫然的抬起頭,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失去重視的人。那么丁香呢,她早已失去了家人,后來又失去了朋友,可她依舊樂觀開朗。若當(dāng)真遇難的是自己,想必她也能堅強面對,努力繼續(xù)讓自己活的舒服。
想到這里,他的嘴角竟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意。像是笑她想象中丁香過于樂觀的傻樣,抑或是嘲笑自己可能會被很快遺忘。
智通大師繼續(xù)說道,“想必四少爺已有答案。”陸珣亦再次變回了面無表情,可心里卻久違的有一絲輕松。
“像她還在世那般生活,像她不在世那般思念,在與不在,也就無大差別?!敝峭ù髱煹穆曇艉裰兀@幾句話進到陸珣亦的耳朵里,不住地回響。
見他雖不作聲,身上的陰郁卻減淡了幾分。
“最后還有一言送與四公子,還是從丁香姑娘那里聽來的?!?p> 聽了這話,陸珣亦再次抬頭。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fù)坐愁?”智通大師緩緩道來,他的嗓音念出這詩句,有種打開心靈窗戶的通透感。
“呵。”陸珣亦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他笑丁香小小年紀(jì),卻總記一些人生維艱的詩句??苫仡櫼幌滤娜松?,可不就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四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該回府了?!敝峭ù髱熡謱⑿θ輶斓搅四樕?,不客氣地開始趕客人。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用膳了,今時不比往日,已沒有一個專門的小和尚伺候他的飲食起居,誤了飯點那怪脾氣的做飯和尚定一口都不給他留。
陸珣亦站了起來,對智通大師行了一禮。“謝智通大師今日開導(dǎo)?!?p> “哎,”智通大師回說,“你跟你師傅一樣都是玲瓏心,就算不來找我遲早也能自己想通,就是這過程滋味不好受罷了。”
陸珣亦又行了一禮。
“好了,我就不送了?!敝峭ù髱熜χ涂汀?p> 陸珣亦點頭,智通大師便目送他走出房門,從窗戶看到在他在院門前又碰到了智融方丈,平靜且禮貌地微微低頭算作行禮,然后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智融大師重新坐回長凳上,望著面前的空茶杯,心想,半年前在相同的位置上,坐著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