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跡天氣顯示四十度的高溫天,上午十點半,我從單位閃退,竄到我們這座城市新區(qū)的某居民小區(qū)里,跟著中介看出租房。
本來,跟著這位中介看房的就我一個人,然而,隊伍越來越龐大,不斷有遠道趕來的家長自覺加入,中介的手機火爆的簡直要炸掉,每個人臉上都淌著焦慮的油汗。每當(dāng)中介一邊接電話一邊打開一戶待出租的房門,家長們就迅速擠進去四散開來,衛(wèi)生間,廚房,臥室,陽臺,一路查看。有果斷的家長在問清房東報價之后迅疾拍板——這房子我租了!氣氛緊張,稍不留神,看得上眼的房子就會被搶掉,剩下的家長又抖擻起精神,帶著希望,結(jié)伴繼續(xù)奔往下一家。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們這座城市,有三所重點高中,它們聯(lián)合起來統(tǒng)一招生。所有達線的考生會被集結(jié)分組,然后被搖號,本地的電視臺還會進行直播。搖號時,家長們或有幸拿了入場券在現(xiàn)場看或在電腦和手機上看,目不轉(zhuǎn)睛,撲通著一顆一顆狂跳的心,等著一組一組揭曉謎底。
因為存在這樣一個搖號規(guī)則,也就出現(xiàn)了每年七月盛夏,凡是被這三所學(xué)校聯(lián)招再通過搖號被其中一所中學(xué)錄取之后的家庭,就要開始倉皇的陪讀大遷徙。學(xué)校有住宿條件,但出于多種考慮,大部分家長會咬咬牙首選陪讀,所以,搖號結(jié)束之后,在即將就讀的高中附近沒有房子的家庭,第一件事,就是奔走租房。
中介問我的要求——當(dāng)時,第一時間趕來的家長還屈指可數(shù),我錯誤的以為,我還有很大的挑選空間。并不知道,升高二高三的家長已經(jīng)把這個小區(qū)提前篩了一遍,而新高一的很多家長在搖號前也非常聰明的在三所學(xué)校附近分別都預(yù)定了房子!所以,我還認真想了一下,最好三房兩衛(wèi),裝修的看起來舒服的,因為可能會帶父母住。中介面露難色,那樣的房子是有那么一兩套,但是月租金都四千元朝上。聽了這個租金報價,我趕快縮水自己的要求:那就兩室吧,裝修看起來還行的,有嗎?
被單獨帶領(lǐng)著看了兩處房子之后,租房的大部隊就陸續(xù)趕到了,人到中年的家長,有的白發(fā),有的謝頂,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相似的——“既高興孩子被搖號到這所名校,又要面臨租房子付房租的壓力”。租房隊伍每走到一處房子,都會丟下個把人,那是相中了的,然后繼續(xù)前進,又有新人從半路加入。乘坐電梯時,不時會遇到里面的住戶,“新高一來租房的?”,過來人的口吻,“我們家升高三了”。淡淡然的表情,以及手里拎著的熟門熟路的噴香外賣,都被我們這些還沒著落的家長羨慕著。
坐落于小區(qū)邊緣位置的一棟樓,臨近馬路,且樓里兩家待出租的房子是簡裝,本以為不受待見,但是沒想到,迅速被“識貨”的家長應(yīng)聲定下。中介向我解釋,此樓最受租客追捧,因靠近小區(qū)圍墻,有一小門,早中晚各開放一小時,距學(xué)校最近,能比其他樓棟,給孩子省下大約三分鐘的路程!三分鐘,這么重要嗎?當(dāng)然重要!一分鐘都是好的!有家長斬釘截鐵答。
有一戶待出租人家,兩間臥室,次臥里僅有小床和衣柜。我問,沒有寫字桌?中介笑,將我?guī)е凉饩€好空間寬敞的主臥,寫字桌在這里。為什么放這間臥室?我不懂。中介頗有耐心的繼續(xù)答疑釋惑,在這里租房的家長,都是把最好的房子給孩子住的!我“哦”了一聲,升起復(fù)雜滋味。
一戶人家的客廳空蕩,完全的極簡風(fēng),僅一光禿禿木頭沙發(fā),電視墻倒是有,有家長問,這家沒有電視機嗎?中介又用了然于心的微笑解答:陪讀的人家,通常都不看電視的。
與此同時,手機里各個QQ群也在同步閃現(xiàn)各種招租信息——
88平,三室兩廳,簡裝。重點來了,租住的兩屆房客家孩子均考上985,風(fēng)水極佳。
簡約而不簡單,核心思想力透紙背。
再有一個出租房信息——
35層,頂樓,但是安靜,可俯瞰整個校園,在陽臺上即可每天目送孩子走進校園。
雖身處頂樓,卻非常通透的了解父母心理。最好的文案,果然都和房子有關(guān)啊。
我一邊隨大部隊看房,一邊不時低頭盯著Q群信息,漸漸發(fā)現(xiàn),家長們都各有去向,就剩下我和另一位男家長被丟棄在小區(qū)路邊——我去物業(yè)和這位租房家長辦定金手續(xù),辦完再來找你們看別的房子!中介一邊走一邊回頭沖我們喊。
站在路邊的我們,并沒有多少把握,中介會很快帶著其他出租房的鑰匙再次出現(xiàn),她太忙了!
那位男家長此時也下定了決心:這里租金太貴了!我們家開車過來上學(xué)只要十五分鐘左右,如果不堵車的話。干脆,我不租了,先開車接送一段時間再說吧!
現(xiàn)在,在這頭回拜訪的陌生小區(qū),這陌生的路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感覺所有的家長似乎都找到了房子。這時,手機響了,此刻打來電話的只能是親娘:房子可租好了?天太熱,記得喝水,不要跑中暑了啊!
我又回到中介帶我看的第一處房子,那里有素雅的墻紙,雖然接縫處已裂開,有百葉門鞋柜,雖然被用得很舊了,有暖氣,雖然要自己掏錢——自打看過這套房子之后,再看其他房子就忍不住帶著有比較的挑剔眼光了。中介看透了我的猶豫:你快點做決定,后面還有不少人等著呢!她的手機,適時的再次響起。
我站在這套房子的陽臺上,看到前面一棟又一棟高樓。據(jù)說,這里一大半住戶,都是來陪讀的家長,高中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這里將慢慢儲存一段難忘的記憶,是我們這個小家庭人生路上的一個重要驛站,我希望它有著和自己家一樣的溫度——好吧,不猶豫了,就是它了。
去中介公司交定金,人太多,排隊。旁邊一個家長問,定了?我說,你呢?她說,定了。這時,外面又走進一個滿頭大汗的臉色和我一樣臉色黃巴巴的中年婦女:還有房子出租嗎?大家都抬頭看她,中介一邊填寫單據(jù)一邊應(yīng)聲答,有,不多了。
租房合同簽過以后,下一件事,就是面臨搬家。
好友梅已早早搬好了家——從初中校園旁邊的出租房,直接搬進高中校園旁的出租房。新時代的孟母三遷,說的大約就是這樣的陪讀租房故事。
我們順道去參觀——兩室兩廳的房子,兩張床鋪剛收拾好,很多好玩的小裝飾物比油鹽醬醋先擺放到位。房東丟下的那張再普通不過的方桌,被梅鋪上了素雅桌布,一瓶鮮花放在桌子中央——無論怎么搬家,她都會以最大的熱情對待陌生的房子,讓每一個臨時居住地,都立即散發(fā)出熱騰騰的家的氣息。
以前租的是底樓,現(xiàn)在猛然租到高層上面,真不適應(yīng)呢,今天去陽臺曬衣服,他是扶著墻,一步一步挪過去的!梅指著她老公,大笑著爆料。
從梅的家出來,我有點急了——咱們哪天搬家?回家路上,我問丈夫。開學(xué)前,不都行嗎?
他一邊開車,一邊粗線條回答。
回家的這條路,記得幾年前,人車稀少,一路暢行,而現(xiàn)在,兩邊都是待建樓房,腳手架林立,馬路上的車輛每天都在讓人產(chǎn)生“又增多了”的感覺,晚上七八點鐘以后,身型龐大的渣土車,集結(jié)呼嘯出現(xiàn)。
手機里的QQ群都在焦慮地閃動著,有人正在曬搬家后的照片。接近八月,高一預(yù)科班的課程基本快結(jié)束,很多家長行動迅速,等預(yù)科班結(jié)束了就干脆利落地直接搬入新家,也許是給自己和孩子多一些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的時間。
QQ群里那個家長曬出的搬家照片,只是一扇半推開的陽臺窗戶,能看到未來每天將要進出的校園——雖然不知道房子里的具體情形,但單單這樣的窗外風(fēng)景,就足以讓這家人每一天都心安吧。
搬家公司很忙,還要預(yù)約,大概這陣子,搬家的人特別密集吧——群里有家長說。
正在打包,汗如雨下啊——有人曬家里的打包圖,書本雜物井然有序,估計整理打包的人忙碌得氣喘吁吁。
家里的花花草草怎么辦?那邊沒地方放啊,只好每周回來澆一次水了——有人擔(dān)心著家里不能一同遷徙的寶貝們。
我們回到自己的家,在一種緊迫感的催促下,趕緊拿出紙筆,開始寫首批帶到出租房的物品——洗衣液肥皂洗潔精抹布卷筒紙拖鞋牙刷牙膏臉盆小板凳……一邊寫一邊去翻找,每找到一樣就放到地板上然后在紙上勾掉,漸漸的,堆放在地上的雞零狗碎,足足有兩大袋了。
媽媽你在忙什么?孩子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
這周想先帶點東西去租的房子那邊,我剛剛發(fā)現(xiàn)啊,原來生活的必需品,就是這些最不起眼又最離不開的小物品!等住過去了,我們還要一起,去找那里最近的超市,菜場,文具店,去找各種生活離不開的小店鋪大排檔……我的嘮叨,孩子好像并沒有留心,因為她自顧自笑著說——
媽媽,一想到以后每天都去自己喜歡和向往的學(xué)校上學(xué),就很開心。
手里拿著長長的搬家物品清單,站在滿地雞零狗碎中間,就跟著她一起笑了。簽租房合同那天,確實是因為基礎(chǔ)裝修還不錯,最重要的是有墻紙,因而一見鐘情的——但是啊但是,畢竟是住過好幾任租客的房子了,等合同簽定以后靜下心看細節(jié),才發(fā)現(xiàn),不少小地方迫切需要維修。
客廳中央的吊燈,是一個璀璨的大玩意,各種晶瑩的長短管組合,中間還有裝飾葉片,微風(fēng)吹來,滴溜溜轉(zhuǎn)動??墒牵瑹o論怎么摁開關(guān),它都不亮。在現(xiàn)場的房東驚訝地說,這燈有好幾種顏色呢,還有遙控器控制,摁一下啊就是一種顏色,可好看了。遙控器被上一任房客弄哪去了?
我一聽,吊燈居然還有遙控器啊——平時晚上散步,喜歡東張西望城市夜幕里亮起的各色窗戶,其中,就有這樣亮著五顏六色霓虹光的家庭之窗,總讓我想起以前讀書時的周末,學(xué)校大食堂中間的鐳射燈突然打開,放出旋轉(zhuǎn)的五彩燈光,食堂就瞬間變成跳集體舞的舞廳了。然而,像我們這種全家都戴眼鏡的居民,到夜晚,對燈光的需求不過就是——明亮!明亮!明亮!
房東也戴一副黑框眼鏡,對我這種“明亮”的內(nèi)心需求,應(yīng)該是有充分體驗和深刻理解的吧,當(dāng)我提出,能否找人換一盞燈?就那種最簡易的吸頂燈,只要晚上亮堂堂的就行!她扶了下眼鏡,看了看頭頂那一團無用的晶瑩璀璨,點點頭。
廚房的燈和衛(wèi)生間燈都壞了一半,那可都是剛需的燈光啊。說來也怪,房子吊頂四周那一圈裝飾的射燈,都還完好無損,凡是不常被用到的物品,都還保持著最初的狀態(tài)。
陽臺紗門和臥室紗窗是隱形的,拉到一半便梗在半路上,倔強的不肯前進也不肯后退。
曬衣架壞了,一邊高一邊低的耷拉在半空中。
當(dāng)著中介面,房東答應(yīng)會請個師傅來維修。然而等到她所說的維修結(jié)束——一進門,迎接我的還是那盞璀璨晶瑩的客廳大燈,簡直要崩潰了。
氣質(zhì)優(yōu)雅的房東曾經(jīng)說,這些都是“小事情”。但這些小事情,顯然她也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的。
上淘寶拍了晾衣架,聯(lián)系上門安裝時間,58同城打電話找修紗門窗的,人家卻都不肯接活,說只做新的。周六,電工帶了幫手來拆卸吊燈,安裝晾衣架的也按時到達。下午,去附近找做紗門紗窗的小店,終于找到一家,卻是閉門羹,門上留了手機號碼。電話過去,對方首先聲明,只做新的不修舊的啊。好吧,做新的。那你是某小區(qū)的多少棟?啊,不上門量尺寸嗎?對方在電話里笑,你只要說是哪個小區(qū)是哪一棟樓,我就知道窗子的類型,適合安裝什么樣的紗窗。
看來,做門窗的師傅對這一帶陪讀房的紗窗更新地圖,已了然于心了。
租住房里的那張小床,感覺像是某任租客丟下來的,單薄床板,沒有床頭,安晾衣架的師傅經(jīng)過時都忍不住發(fā)表了評論——這個床質(zhì)量不行,翻個身估計都嘎吱吱響。當(dāng)下決定,不湊合了,從家里搬床和床墊來。
周六下午聯(lián)系搬家公司,承諾時間是,周日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來。然而等到下午一點半,才望眼欲穿地看到箱式貨車的身影。我抱著一束向日葵干花(怕放貨車車廂里顛碎了)坐進駕駛室里跟車押運。司機說,你用你的手機導(dǎo)航吧。打開高德地圖,輸入出發(fā)地和目的地,林志玲的聲音傳出——11.6公里。啊,超出我們的送貨距離了!車子急剎車停在了小區(qū)大門口,司機伸手拿過我的手機,超出距離了。我有點懵,搬家公司的接線員是詳細計算了起點和終點的里程后給我報的價格啊!司機不太高興,表達著對接線員的不滿。車子到底再次發(fā)動了。所有的物品先集中放著不歸置,等保潔清掃過再把它們放到應(yīng)該呆的位置。搬家公司的司機,就是那個一路計較著里程的小伙子,坐到電風(fēng)扇下等他的同伴把名片和送貨單送來,通紅的臉,灌下一大口礦泉水,問,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租的。為小孩上學(xué)?上學(xué)。今天搬家的,全都是為了小孩上學(xué)的!他說。
還記得咱們上一次搬家嗎?等搬家公司的人撤離之后,站在租住房的客廳里,丈夫忽然問。那一次,是為了孩子上初中,你用電飯鍋做了一鍋米飯,拎到了新家,好像是誰教你這樣做的,說是圖個好兆頭。一向記性不好的丈夫,忽然出人意外地陷入回憶。
是的啊——我也跟著想起來了。三年前的光陰,忽然被拉回到眼前。過去的日子并不久遠,卻被每天暈頭暈?zāi)X的雞毛蒜皮式的忙碌奔波,覆蓋與遺忘。上一次搬家的前一天,是孩子的小學(xué)畢業(yè)典禮。
原來,時間能過得這么快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