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棟這里的活說起來挺簡單,就是先把地平整出來,然后拉來草皮蓋上去。
工具也有,直接去物業(yè)那里領就是。
他計算了一下,日已經在老郭這里拿了六百塊錢,再加上這一千,按揭款已經湊夠一半,這不過才三四日工夫。等一個月干完,已經大大超過以前在物業(yè)的收入,手頭頓時活泛起來。
想到這里,頓時肩膀也不痛了,頭也不暈了。
第一天的工作不復雜,周山水弄了輛手推車,將后院子的苞谷稈和豇豆藤一一拔了,推去垃圾站倒掉。往返二十多趟,一整天也過去了。
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看著已經露出下面黑土的院子,周山水面上露出笑容。不過,早上被余葳蕤投訴的事情他還是放心不下,回家之前專門跑老徐那里看內部系統(tǒng)。
里面果然躺著一封投訴信。
周山水一看,就撲哧一聲:“這寫的是啥?。课睦聿煌?,滿篇病句錯別字。老徐,咱們都是學中文的,這樣的文字實在不能忍?!?p> 余葳蕤的投訴信是這么寫的:
“遵敬的XX物業(yè)集團公司領導,您們好。今天我看到人和新城被開除的管家周山水在小區(qū)亂跑,他不是被開除了嗎,開除了的人怎么能還進小區(qū)?他和搞園林的對我穿什么衣服匯什么頭式亂說亂指,太欺負人。我要反抗他們,我要反抗這個世紀,你們快派人來把他趕跑!”
周山水憋著笑評點:“老徐,是尊敬不是遵敬,是你們不是您們,您不能用在復數人稱上面。我要反抗這個世界,不是反抗這個世紀?!?p> 徐經理叫苦,山水,你管人家怎么寫,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惹一小孩子做什么。
周山水道,我吃飽了飯沒事干嗎,這事都怪老郭,我是受到牽連的,我很無辜。
老徐道,山水,這個系統(tǒng)剛上線,正在調試,也沒有形成制度,未必就不能補救。我聽人說,總部那邊還沿用電話受理的方式。至于線上的投訴信,一周才統(tǒng)籌處理一次。要不,你去跟人好好說說,實在不行下個矮樁,求人把投訴給撤了?
所謂下矮樁就是低下身段向人賠禮求情。
周山水為難,他之所以被王總給炒掉起因就是業(yè)委會選舉,經過老余家閨女這么一鬧,兩邊的矛盾已經很深了,根本就沒有化解的可能。
見他有點敷衍的樣子,徐總提醒:“山水,你被王總炒掉的事我一直拖著沒有走流程,想的就是以拖待變,說不定拖著拖著就有轉機。說不定王總都把你給忘記了,現在老余家的女子把你投訴上去,如果恰好這事讓他聽到,咦,周山水怎么還沒滾蛋,搞什么名堂?真到那個時候,不但是你,就連我要吃瓜落。老周,我的老同學,求求你,快去把這事給解決了吧?”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周山水只得道:“得,我試試吧?!?p> 他本打算買點禮物去余金華家賠禮道歉的,剛出物業(yè)中心,就看到余金華一家三口開著大越野停在門崗的自動欄桿前刷牌照,估計要出門吃晚飯。
周山水連忙喊:“老余,請留步?!?p> 車窗落下來,余金華大笑:“知道自己被投訴了吧?哈哈,我怎么沒想到這個辦法,哈哈,我家微微真是個天才。姓周的,等下我也要寫一封投訴信投訴你。你讓我不痛快,我讓你更不痛快!”
周山水一愣:“你又投訴我什么?”
余金華:“我不是要出門嗎,你攆著我的汽車追逐嬉戲?!?p> 周山水:“我沒有?!?p> 汽車后排的窗戶也搖下來,余葳蕤朝周山水比了個“耶!”才幾個小時不見,她的半邊頭皮上貼著一叢藤蔓茂盛猙獰的哥特式玫瑰花兒,花花綠綠,看起來有點嚇人。
周山水:“……”
老周同志下班回家,卻見兒子飛揚依舊趴在小飯桌上刷題。至于許潤,則還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任前夫哥怎么逗她就是不說話。
周山水也是沒有辦法,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就蹲在客廳里擇豌豆尖,準備弄份豌豆尖肉片湯。許潤痛經,要吃清淡些。正在這個時候,老徐打電話過來說他剛才檢查系統(tǒng)的時候看到了余金華的投訴信。
周山水:“投訴理由呢?”
徐經理:“老余投訴你因為和他有矛盾,追著汽車要罵娘,嚇得他差點出車禍?!?p> 周山水:“文理通順嗎,有錯別字嗎?”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亂開玩笑。”老徐:“信寫得還行,聲情并茂,就是話不好聽,相當粗俗?!?p> 周山水:“余金華怎么說?”
老徐:“老余說你是‘狗攆摩托不懂科學’人怎么追得上汽車?”
西南方言中,學字念xuo,三聲,和摩托的托字壓韻。
旁邊正在刷題的周飛揚撲哧一聲笑起來,周山水氣得給了他肩膀一拳:“你爹都被人罵了,還笑?沒心沒肺的東西!”
這一動手,有劇痛從肩上傳來,周山水頓時出了一頭虛汗,臉色都變了。
飛揚:“爸,你的頸椎病還沒好呀,我做吧?!?p> 周山水:“你那么多作業(yè)?!?p> “反正明天周六,不用上課,來得及?!敝茱w揚扔掉手中筆站起身。
周山水想要制止,無奈肩膀疼得實在太厲害,也就罷了。
飛揚生活自理能力強,做飯對他來說也不算個事。不片刻,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就端上桌來。
許潤扒拉了兩筷子,推說沒有胃口,回屋繼續(xù)睡覺。
周山水今天因為被冷風吹過,又干了一天農活,肩膀疼得厲害,就倒了二兩白酒喝著。
飛揚:“酗酒不好?!?p> “二兩算什么酗酒?”周山水舉起杯:“就算酗酒,那就也是對這個世界的反抗,是一種態(tài)度。我要反抗的是那種庸俗而沒有意義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和社會秩序,我要把這一切通通打倒?!?p> 飛揚看了父親一眼,又埋頭默默干飯。
沒有得過頸椎病的人不知道其中的痛苦,疼痛自然是無法避免的,最麻煩的時候因為頸部神經受到壓迫,導致大腦缺氧。
吃過飯,周山水收拾好碗筷,就在衛(wèi)生間洗衣。太太出差一星期,換了一大行李箱衣服,都要洗出來。
許潤是典型的東北大妞,東北那地方女性地位高。因為小時候讀書還成,家里人就讓她好好學習,一點家務事也不讓做,生活自理能力不太靠鋪。
所以,在結婚后,所有的家務事都落到周山水一人頭上,除了奶孩子這事無法代勞,許潤這二十年可說是笤帚倒在地上都不帶扶一把的。
有時候,周山水就想,許潤之所以離婚不離家,估計是舍不得自己這個免費的家務機器,她還是依賴我老周的。
他和許潤有過漫長的婚姻關系,有共同的孩子,剪不斷理還亂,也沒想過剪。
衣服實在太多,蹲的時間實在太長,周山水頓覺頭昏眼花,肩上疼得都伸不直腰??催@個狀態(tài),明天是沒有辦法去干活了。他打算明天上午睡個懶覺,看能不能恢復過來。如果恢復不了,下午就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老郭接到周山水的電話,道,山水你要保重身體,咱們四十多歲的人正是身體走下坡路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有大麻煩。你也別遺憾啊,不就是五百塊錢的活路嗎,錯過了,我再給你找一個就是了。
正說著話,飛揚就過來,接過老爹手中的衣服,默默地掛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問:“爸,打電話的是不是上次你掉水里的那個工頭?!?p> 周山水:“對啊,就是那個老郭,我們在物業(yè)中心換衣他還過來問有沒有事?!?p> 飛揚:“爸,我這幾天學得累了,明天要和同學去崇鎮(zhèn)古鎮(zhèn)玩?!?p> 周山水:“去玩吧,學習這根弦繃太緊說不好什么時候就斷了,適當放松一下是應該的,勞逸結合嘛。要錢不,我轉一百塊錢給你?!?p> 他最近幫老郭干活,工錢日結,手頭頓時活泛。
飛揚:“用不了那么多,給十塊的公交車就好,有土豪同學接待?!?p> ……
許潤還是那副頹喪的樣子,坐在床上發(fā)呆。
周山水心中難過,打開電視,專門挑了個又臭又長的連續(xù)?。骸叭绻麑嵲谒恢涂纯措娨?。”
許潤:“恩。”
周山水的肩膀真的好痛,熱敷后也不怎么管用,時不時在夢中被疼醒,一晚上都沒睡塌實。每次睜開眼睛,電視還亮著,許潤都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看,看著別人的歡喜和悲傷,看著別人的聚聚散散離離合合。
因為沒有睡好,周山水是上午十一點才起床做飯。
許潤依舊沒有胃口,他也沒有辦法,說一聲有事就趕去醫(yī)院掛了針灸理療科的號。
還別說,醫(yī)生的技術不錯,當他背心背心被針插滿像個刺猬后,腦子里仿佛生起一股清氣,頓時清明。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提示音響,一看,卻是老郭轉過來的五百塊錢。
周山水回電話:“老郭,我活兒都沒干你給什么錢,太客氣了?!?p> 老郭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山水,不是讓飛揚頂班嗎,你不知道?”
周山水大驚:“飛揚去你那里干活,我不知道啊?!?p> 老郭:“還別說,你娃那身體,那氣力,媽的,跟小牛犢子一樣。我已經好多年沒看到過這樣的壯勞力了。山水,你娃是吃什么長大的?”
周山水:“什么犢子,你罵誰癟犢子呢?以后不許再讓我兒子干活了,那么小的孩子,能干體力活嗎,豈有此理?!?p> 老周同志忽然明白,兒子在偷聽了昨晚他和老郭的電話后,今天悄悄跑過去打工。
周山水很生氣,撥通孩子的電話劈頭蓋臉一痛罵,混蛋周飛揚,誰讓你去郭叔叔那里干活的,你一個學生不好好學習,打什么工?還有,你不是說要和同學去崇鎮(zhèn)嗎,你為什么要騙我?
周飛揚在電話那頭一直不說話,等到父親罵完,才道:“爸,我心疼你?!?p> 周山水:“誰要你心疼了,你心疼的是錢吧?多大點的孩子,就鉆錢眼里去了,周飛揚,你的世界觀人生觀有問題,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飛揚:“爸,你活得好累,你不應該這樣的?!?p> 周山水:“咱們男人,就是一頭牛,要用來錘用來磨的,累不應該嗎?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
飛揚:“你不是牛,你是我爸?!?p> 周山水再說不出話來,他把頭轉到一邊。窗外艷陽高照,氣溫不錯,倒不怕凍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