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郡丞以及一眾郡府官曹佐吏站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就見遠處雄壯兵馬列陣站定,除了旌旗迎風飄展、戰(zhàn)馬噴鼻踏蹄,再無其他嘈雜聲響,氣氛肅穆。
抬頭看看陰沉天色,王郡丞心中暗罵:“崇玄館這幫大爺,真能擺譜啊。等半天不來,就讓別人站著吃風,連朝廷兵馬都要陪他們裝腔作勢,死不死???”
正當王郡丞的耐性快要被消磨殆盡時,南方天空忽然光芒大作,刺破陰云,將籠罩大地的寒意也逼退數(shù)分,煌煌大日照臨鹽澤城內(nèi)外。
若從遠方眺望,可見一束金色霞光自云層中射下,仿佛鋪展出一條恢弘道路。
隨著霞光照下,陣陣動聽仙樂從云眼傳出,無數(shù)花瓣如雨灑落,沁人心脾的異香彌漫天地,種種異象使得身心舒暢愉悅的同時,也讓人生出崇拜之意。
王郡丞膝蓋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他身后官曹佐吏也一同跪下,好似迎接帝王御駕。
就見霞光大道之中,率先走出兩列威武雄壯的天兵羽騎,各持斧鉞,胯下駿馬體生龍鱗。其后是四列披甲郎官,足下生云、項生圓光,頭戴武弁、手扶長劍,奉衛(wèi)在前。
兩支步騎兵馬在空中列陣,已經(jīng)讓凡人嘆為觀止,可隨后景象更讓人心潮澎湃,三十六名飛天玉女穿薄紗、挽披帛,翩然而降,手足皆纏金玉瓔珞環(huán),或持絲竹、或提花籃、或捧香爐,這漫天仙樂、花雨異香,便是由她們所呈現(xiàn)。
在飛天玉女之后,一架承載宮室的無輪巨輦,乘云而現(xiàn)。云輦宮室以金瓦罩頂、碧玉飾楣、玳瑁漫階、朱漆棟梁,重重紫紗作帳幕,好似仙人降臨凡塵。
云輦在天兵羽騎、扶劍郎官、飛天玉女的拱簇下緩緩靠近地面,但全都不曾腳踏凡塵,就連云輦本身也離地三四尺。
一名郎官凌空虛步來到王郡丞面前,高聲道:“奉崇玄館梁君法旨,本地官長上前聽候。”
“糞土下臣謹遵法旨?!蓖蹩へ┎桓宜尚?,他早就聽說崇玄館規(guī)矩森嚴,其中修仙之士最忌凡塵污穢,凡夫俗子要面見他們,不僅要提前齋戒沐浴,言行談吐、遣詞用句都有各種要求。
哪怕是王郡丞,也只能在扶劍郎官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云輦之外十步答話。
……
“哼!不過就是仗著祖?zhèn)鞣ü倲[架子,裝什么仙人?”羅希賢站在城墻上觀望,沒有半點好臉色。
同在城墻上的,除了懷英館眾人,還有其他館廨的修士,他們看到崇玄館這套法駕儀仗,大多數(shù)人兩眼發(fā)直,臉上掛滿艷羨之意。
如斯鼎盛權(quán)勢、如斯超凡拔俗、如斯恢弘堂皇,與世間帝王相比也不遑多讓。
而趙黍也是一臉入神,羅希賢見他這樣,想要開口提醒,轉(zhuǎn)念一想?yún)s又止住。
趙黍此刻極力發(fā)動英玄照景術(shù),恨不得翻下城墻,撲進那群天兵羽騎、扶劍郎官、飛天玉女之中,把他們?nèi)堪情_,將真形氣韻全都看個通透徹底。
崇玄館這一通排場,當然不是真有上百號能飛空騰翔的修士來為云輦護持。實際上,這些兵馬玉女都是通過法箓召請而來的仙家將吏。
“早就聽說崇玄館有一脈仙家傳承,叫做《九天飛玄紫氣真文寶箓》,沒想到今天真的見著了。”趙黍興奮對靈簫說道:“傳聞這些天兵羽騎能夠騰云掣電,凌虛奔行可擲落雷霆,往來如風。過去幾乎無人能親眼見證天兵羽騎,哪怕是在五國大戰(zhàn)中,也只能看見天上雷霆霹靂朝敵陣下?lián)?。?p> 靈簫語氣平淡,還帶了幾分慵懶:“法箓所召仙官玉女、將吏兵馬,都是清氣結(jié)化成形。若修高功深,一將勝卻百萬兵。你雖然仍是凡間修士,應(yīng)當明悟符法妙旨在于神氣含真、密契玄理,術(shù)法靈驗不在兵將多寡。”
“但是能夠一下子召請出上百號兵馬玉女,這陣勢也很夸張?!壁w黍驚嘆道:“這要多高的修為境界???”
召請法箓兵馬,首先便是要存想真形、感應(yīng)精微,然后推運真氣,兵馬數(shù)目越多、實力越強,對修為要求自然越高。像丁茂才之前用令旗召攝陰兵鬼卒,數(shù)量雖然多,可是鬼卒卑弱、真形不全,反倒用不著太高深的修為。
靈簫卻是一語道破關(guān)竅:“我料定這些兵馬玉女并非僅憑一人之力召請,那座形如宮室的云輦,本身就是一座法壇?!?p> “哇!能夠乘云飛騰的法壇?”趙黍真是長了見識:“這種東西我以前沒聽說過,難道也是某件仙家法寶?”
“若真是仙人,自然無需法壇?!膘`簫語露不屑:“崇玄館此舉以法為戲、鋪張無度,一味玄虛高上,全賴前人庇蔭。”
“話也不能這么說?!壁w黍倒不覺得崇玄館的做法有問題:“你畢竟是仙人,他們搞這一通玉女散花、兵馬前行,你當然能看透他們的底細,可是別人不能??!不說沒有修為法力的普通人了,哪怕是館廨出身、見慣妙法異術(shù)的修士,不也一個個敬畏羨慕?
崇玄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有時候看似浪費財帛的排場,它就是有用的。要是崇玄館修士都跟我似的,背著個竹篋到處逛,指不定還會被無知莽漢當成江湖術(shù)士亂棍趕走。可只要搞出這驚世駭俗、仙人下凡一般的場面,再蠢的人也知道對方不好惹,能免去諸多麻煩。
遠的不說,眼下星落郡的賊寇妖怪,恐怕也在暗中留意鹽澤城,他們要是看見崇玄館這陣勢,心里也會有所衡量揣度。所謂震懾宵小,可不能放在暗地里做,就是應(yīng)該大鳴大放。持劍在手,的確不應(yīng)亂砍一氣,但必要之時也要亮出來給人瞧瞧?!?p> 靈簫聽趙黍說這一通,倒是少有的未加駁斥:“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p> 趙黍直言:“不過嘛,崇玄館這么搞,我也覺得略微夸張了。有這法箓將吏,還不如將心思花在剿匪除妖上,天降神雷把賊寇妖邪統(tǒng)統(tǒng)劈死,比啥排場都管用。現(xiàn)在還要人家王郡丞跪在云輦之前答話,真把自己當成華胥國主了?”
“崇玄館是何出身?各家館廨難道不是華胥國所設(shè)立?”靈簫問。
趙黍回答說:“還真不全是,崇玄館早在天夏朝就存在了。天夏朝廷收集仙經(jīng)寶箓、妙法秘笈,分別貯藏于帝下都的甘泉宮、崇玄館、通天臺這三處。后來天夏朝亂作一團,帝下都被亂軍劫掠,崇玄館修士見世道紛亂,打算帶著大量藏書遷移,最終選定東勝都附近的地肺山,而那時候華胥國還沒建立呢?!?p> 靈簫大致推測出接下來變化:“這么說來,華胥國能在昆侖洲開創(chuàng)基業(yè),也少不得崇玄館之助?”
“正是。”趙黍說:“當年崇玄館中就有奉道世家,后來在華胥國創(chuàng)立過程中,大多也成為公卿權(quán)貴,你看這排場也能明白了?!?p> “聽你這話,似乎很羨慕這些世家子弟?”靈簫問道
趙黍無奈回答:“我要說自己不羨慕這幫世家子、不向往崇玄館,那才是假話。我巴不得此刻是自己坐在云輦里面……哦,要是手里還有那部《九天飛玄紫氣真文寶箓》就更好了?!?p> 靈簫言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想法?!?p> “既然是我的想法,為何還要掩飾?”趙黍反問。
……
崇玄館與朝廷大軍一同到來,即便尚未開始征剿賊寇,但鹽澤城中民心士氣大為提振,那些有幸看見崇玄館召請法箓兵馬的民眾,奔走訴說“仙人下降”的場景??じ倮糁獣源耸?,也樂見消息傳開,并未加以糾正。
郡府之中,安頓好大部兵馬的韋將軍一身戎裝,各家館廨派出使者同時到場,懷英館自然是羅希賢與趙黍二人。
崇玄館委派主事者是一位年輕男子,他面白無須、膚若凝脂,外表陰柔姣好,眉眼細長,貌若好女。就見他手挽麈尾,斜倚憑幾,坐在一張竹榻上,旁邊還有一位低眉垂目的侍女擺弄著香爐。
這等架勢,一派世家公子隱逸山水園林的模樣,風流清雅,不與凡俗濁流往來。
王郡丞向韋將軍分別引見各家館廨修士,最后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崇玄館梁朔梁公子,今后一段日子,大家便要合力共事,為朝廷與星落郡萬民,戡平匪患、掃蕩妖祟?!?p> 在場其他館廨都紛紛向這位梁公子示好,可對方連眼皮都賴得抬,好似仍在專心精思。
他這副樣子,旁人不好發(fā)作,羅希賢卻忍不住了:“哼!我管你什么仙系血胤、累世公卿,來到星落郡,不懸綬帶,我便當你是山野散修。郡府之中商討軍務(wù)大事,閑雜人等還不速速退下?”
趙黍心中嘆氣,他明白羅希賢的惱怒,除了是對這位梁公子,還有就是崇玄館早早就跟朝廷派來的軍隊搞好關(guān)系。
按理來說,這次征剿星落郡匪患,主導(dǎo)者應(yīng)該就是以韋將軍為首的朝廷大軍,各家館廨派出的修士,只是在對付精怪妖邪時提供協(xié)助,或者提出部分建議,具體怎么打仗,還是要看韋將軍。
可實際上,各家館廨未嘗不能干預(yù)軍政事務(wù),崇玄館與朝廷大軍一同來到鹽澤城,本身就是一種鮮明態(tài)度。韋將軍順從梁公子的安排,等同是崇玄館將剿匪軍務(wù)把持在手,羅希賢哪里看得下去?
梁朔一身褒衣博帶,寬松隨意,腰上也沒有佩戴法位綬帶,跟羅希賢窄口箭袖、勁裝利落截然不同。
羅希賢這一番話,郡府之內(nèi)寂靜無聲,王郡丞和韋將軍都不敢發(fā)話。而越是這樣,羅希賢心中越加憤怒。
“縱然乃父官拜大司馬,你這一身丘八之氣,仍舊臭不可聞?!绷核份p搖麈尾,將香爐煙氣朝自己撥弄,甚至不多看羅希賢一眼。
“媽的,崇玄館盡是你這種不男不女的貨色嗎?”羅希賢破口大罵,王郡丞與韋將軍都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趙黍心中有幾分顧慮,就聽梁朔坦然道:“人身陰陽俱全,不男不女本就合乎自然生生之理。難道偏要如你這般,故作陽剛么?須眉濁物,不堪入目。”
羅希賢眉毛倒豎,怒發(fā)幾欲沖冠散,當即拔劍而出:“一張破嘴說個沒完,敢出去跟我大戰(zhàn)三百回合嗎?!”
眼見場面失控,王郡丞也待不住了,趕緊勸阻道:“息怒息怒!二位暫罷干戈,如今是商討剿匪事宜,其余瑣事不如稍后再議?”
韋將軍也朝羅希賢拱手:“羅公子,我出發(fā)前也得到令尊告誡,要以國事為重,還請你收起兵刃。”
結(jié)果那梁公子望向羅希賢,好似佳人嘆惋般言道:“蓬頭突鬢、短后之衣、瞋目語難,活脫脫的庶人之劍。像你這般剛猛好斗,一旦命絕,無所用于國事。正好,我聽聞九黎國設(shè)有血斗場,就差你這只斗雞了?!?p> 羅希賢怒火攻心,劍氣激揚將發(fā)。就在這個關(guān)頭,趙黍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扭頭說:“梁公子,并非我等疑心,只是如今星落郡匪患不同尋常,若無高人修士襄助,等閑之輩上了戰(zhàn)場,也不過是待宰魚肉?!?p> 梁朔聽到這話,細長雙眼流露出一絲異色,他瞧見趙黍腰間朱文白綬,轉(zhuǎn)而笑道:“區(qū)區(qū)符吏,當真朝菌不知晦朔?!?p> “星落郡賊寇的背后,是赤云都。”趙黍直言道:“據(jù)我所知,朝廷屢次征發(fā)大軍進攻蒼梧嶺,至今未有成果。要是赤云都勾結(jié)星落郡賊寇與妖物,成功打開一片局面,未來華胥國豈不是要面臨南北夾攻之勢?國內(nèi)尚且如此形勢,要是讓別國探子察知……或者說,他們早就知曉了?”
這話顯然引起梁朔的注意,他抬眼直視趙黍:“你,名字?!?p> “懷英館符吏,趙黍?!?p> “你為何知曉赤云都在星落郡興亂?”
趙黍言道:“我們先前已擒捉一位投靠赤云都的散修,以及一名賊寇頭領(lǐng),目前就關(guān)押在郡府獄所?!?p> 梁朔望向王郡丞,對方點頭承認,他于是微笑言道:“我自會安排人手探問清楚,至于你……趙黍,你可比這位羅庶子懂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