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小心將一塊赭紅方磚塞入木匣之中,旁邊石火光將布帛上剩余碎渣倒入竹筒,然后用藥杵夯實。
“這是最后一批了?!壁w黍看著面前幾個木盒,吳老大那一車龍血脂被趙黍調(diào)制成香料,到今天終于處理完畢。
“這一盒是送給王大人的?!壁w黍?qū)⒛鞠贿f給面前書吏:“王大人近來勞碌繁忙,我見他臉上氣色不佳,這一盒慶云龍煙香是我額外調(diào)制出來的。你代我囑托他,每日伏案處理公文時,取兩勺香料入爐熏染,能夠疏肝活血?!?p> “小人一定轉(zhuǎn)告王大人?!睍舻皖^說:“另外方老爺還有一份,也由小人一并送去?!?p> “方老爺那一份我親自去送?!壁w黍說:“畢竟是我們懷英館借他家產(chǎn)業(yè)宅院落腳,也應(yīng)該拜會地主。你讓人給我?guī)肪褪?。?p> 石火光捧著兩個竹筒走來:“趙黍,這里面是多余的香料,你要如何處理?”
“留一個給羅希賢?!壁w黍嘆了一口氣:“他眼下領(lǐng)兵離開鹽澤城,回來我再給他。另一個……你拿著吧?!?p> “???”石火光愣住。
趙黍說:“處理這一批龍血脂,你也是出了大力氣的。好幾個晚上都是你替我照顧爐火,這本來就是你應(yīng)得的?!?p> 石火光低著頭嚅囁難言,趙黍捧起木匣:“你收下就是了,也不要因為別人隨口索討就送出去?!?p> 趙黍深知石火光性情懦弱,他掌管百器院執(zhí)教,一些年輕館廨生曾想方設(shè)法向他討要天材地寶和符咒法物,甚至因此屢次遭受張端景斥責(zé)。
趙黍在點化法物、煉制法器上,曾得到石火光的用心傳授,兩人亦師亦友,他也看不得旁人譏諷欺侮石火光。
捧著木匣離開院落,在衙役帶路下來到方老爺?shù)牧硪惶幷。?jīng)過通報后直入廳堂,方老爺親自前來迎候。
方老爺身材高大,衣著卻是樸素厚實,拱手抱拳時能看見他左手?jǐn)嗔藘筛种浮?p> “趙仙長法駕親臨,真讓寒舍蓬蓽生輝。”方老爺揖拜道。
“方老爺禮數(shù)太重了。”趙黍說:“本來就是我等叨擾,所以今天厚顏上門,略表謝意?!?p> 趙黍?qū)⑹⒂袘c云龍煙香的木匣遞給方家下人,又從懷里取出錦囊:“這里面是一道安鎮(zhèn)家宅的符咒,能防止精怪妖邪作祟攪擾,請方老爺收下?!?p> 方老爺連連推辭:“趙仙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叨擾之說實在折煞老夫了?!?p> 趙黍問:“莫非這符咒的誠意不足?”
“哪里的話!”方老爺趕緊說:“老夫一介糞土下民,只怕污了仙家靈符?!?p> “若真如方老爺所言,有仙家靈符鎮(zhèn)宅,也不怕沾染污穢?!壁w黍?qū)⒛樢话?,佯怒道:“莫非方老爺這是瞧不起趙某人?”
方老爺連忙擺手:“哎喲!瞧我這破嘴!老夫收下便是、收下便是?!?p> 兩人這一推一送,方老爺順便請趙黍落座,讓下人奉上糕點茶水。
“趙仙長親自上門,難道是另有要事?”方老爺問道。
趙黍手捧茶杯,聞言挑眉:“方老爺為何覺得我有別的事情?”
方老爺臉色如常:“這……如今關(guān)于趙仙長的事情早已傳遍鹽澤城,誰不知曉仙長開壇作法斬狐妖的英雄事?韋將軍與王郡丞都將仙長奉為上賓,老夫想要拜訪尚不可得。能讓仙長屈尊移駕,定然是有大事要事?!?p> 趙黍笑著搖頭:“真是令人汗顏。方老爺莫要再叫仙長了,直呼我趙符吏便是。其實這次上門,除了略表謝意,也是想要跟方老爺打聽一些事情?!?p> “但講無妨。”方老爺說。
“我聽說目前安置懷英館眾人的宅院,就是方老爺您的產(chǎn)業(yè)。”趙黍詢問道:“我發(fā)現(xiàn)那宅院的地基墻根不像近年修造,不知先前是何建筑?”
“這個呀,老夫在那一處興修宅院時,只找到一面寫著‘巍巍鐵公’的神牌,興許原是神祠祭所吧。但那些一目民早就把房屋拆毀,沒有其余物什了。老夫當(dāng)年就是見墻根仍存,修建宅院也是圖個方便?!狈嚼蠣斞壑橐晦D(zhuǎn):“不瞞趙符吏,老夫并非在星落郡土生土長,地方上的人文掌故,還真不能說個明白?!?p> 趙黍邊想邊說:“我有所耳聞,方老爺當(dāng)年也是為國立功的將校,星落郡經(jīng)歷五國大戰(zhàn)后百廢待興,方老爺便在此地安家?!?p> 方老爺慚愧笑道:“這些事上不得臺面,無非是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罷了。”
“可不能這么說?!壁w黍直言:“我們跟郡府一同,讓城中富紳出錢購置香料,說實話,這就是讓你們?yōu)榻朔酥骂~外征繳錢糧。旁人我不好說,方老爺之慷慨,真是讓趙某欽佩?!?p> 這批由龍血脂調(diào)制而成的慶云龍煙香,最主要的買家就是方老爺。普通富紳地主就算愛好熏香,也用不著一口氣買這么多。何況眼下星落郡正值戰(zhàn)亂,名貴香料不比金銀,短時間未必能轉(zhuǎn)賣出手。
“也是為了一方安寧嘛?!狈嚼蠣斝Σ[瞇地說:“何況這批香料由趙符吏調(diào)制而成,未來等星落郡匪患平定之后,趙符吏功成名就,老夫手上這一批香料,說不定還會價值倍增呢!”
“那便承方老爺吉言?!壁w黍停頓片刻,慎重言道:“另外,我還有一事請教?!?p> “趙符吏直說,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前任郡守被賊寇刺殺之事。”趙黍眼露精光:“聽說當(dāng)時場合正是前任郡守迎娶令愛的酒宴,方老爺可知曉什么?”
方老爺臉色一僵,隨即嘆氣:“唉,此事不幸。老夫當(dāng)時也在宴中,賊寇刺殺郡守大人,倉促之際老夫只得躲進桌底,心中惶恐,不知別的事情?!?p> 趙黍點頭:“哦……是我冒失了?!?p> ……
告別方老爺后,趙黍回到鐵公祠,掏出錄下山神真形的符牌,沉思之際,就見吳老大走來。
“趙符吏,小民是來辭行的?!眳抢洗笳f道。
“哦?”趙黍問:“你收到郡府的銀錢了?”
吳老大臉上有幾分喜色:“小民剛從郡府衙署回來,錢款清點完畢,也畫押簽收了?!?p> 趙黍明白吳老大的歡喜,畢竟他這種販私行商,貨物不被扣押就算好事了,由官府采買后還能獲得錢款,這可是相當(dāng)幸運。
“錢款是否足額?”趙黍問。
“分毫不差?!眳抢洗髲膽阎腥〕鲆粋€鼓鼓囊囊的布包:“這是小民的一點敬意,還請趙符吏收下?!?p> 趙黍揮手拒絕:“算了,本來就是將你硬拖下水,我就不拿了。”
吳老大搶步上前,動作奇快地將布包塞進趙黍懷里。這一下連趙黍也防備不及,讓他暗吃一驚。
“趙符吏!”吳老大后退兩步,深深揖拜。再次抬起頭來,神情有些激動,好似兵士見到將帥一般:“若非趙符吏,小民恐怕早已死在星落郡。如果沒有趙符吏囑托郡府,小民至今恐怕也是兩手空空。我并非是那種不知感恩圖報的貨色,趙符吏的恩情,小民一輩子都牢記在心!”
這么一通話,說得趙黍無言以對,他并不覺得自己真的懷有多少好心,最初也是通過威逼迫使吳老大配合他的計策。
趙黍別過頭去:“那你是打算現(xiàn)在就離開鹽澤城?”
“是的?!眳抢洗笳f:“如今朝廷大軍已至,小民也拿到了郡府關(guān)引,往南道路暢通安穩(wěn),不必再顧慮賊寇了?!?p> 趙黍點頭說:“好吧,那我多奉勸你一句,以后別干這一行了?!?p> “是?!眳抢洗蟮皖^拱手。
“拿了錢就好好安家,日后改頭換面重新過日子,也免得有其他麻煩?!壁w黍說:“還有,別再跟赤云都的人打交道,他們消息靈通,就怕他們會事后報復(fù)?!?p> 吳老大沉默良久,趙黍見狀問道:“怎么?還有其他事?”
“趙符吏,這話在別人面前我不敢說,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眳抢洗蟊砬榍f重:“赤云都并非全是那種打家劫舍的賊寇強盜,這話你或許不樂意聽,可赤云都當(dāng)年確實幫過不少人,很多走投無路的老兵流民都會去投靠他們。”
趙黍面無表情地瞧了吳老大一眼:“你覺得赤云都在為星落郡賊寇伸張正義?”
吳老大低下頭去:“我不能肯定,但若非被逼到絕路,誰會冒險做賊?”
趙黍沒有答話,他早就從王郡丞那里了解到,前任郡守上任之后,大肆征斂搜刮,并且勒令星落郡各地礦場上繳金銀珠玉,就是為了給朝中公卿貴人送去賄賂。
可以想見,在那些昏暗燥熱的礦坑中,掩埋了多少尸骨,又有多少血淚盛滿公卿貴人的杯盞。
“這些事,你就不要摻和了。”趙黍說道:“你走吧,恕不遠送?!?p> 吳老大再次朝著趙黍揖拜,轉(zhuǎn)身離去。
撇去腦中無謂雜念,趙黍穿過院落,找到辛舜英:“辛學(xué)姐,這兩日城中是否有妖氣浮現(xiàn)?”
辛舜英搖頭說:“沒有。趙學(xué)弟不用天天來找,如果我察覺妖氣出沒,自然會告知你。”
“我只是希望剿匪時少些麻煩。”趙黍頓了一頓:“難道是我屢次煩擾,讓辛學(xué)姐心生不悅?”
“你才明白?。俊毙了从⑹謸蜗掳?,微笑言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跟你們來星落郡?!?p> 趙黍沒想到對方會這么痛快地承認,辛舜英繼續(xù)說:“星落郡的兵戰(zhàn)之氣談不上濃重?zé)胧?,這場剿匪說到底是朝堂貴人的隔空斗法。趙學(xué)弟跟韋將軍那等人物往來頻繁,不要告訴我你不明白這些事?!?p> “在我看來,首要還是平定匪患,其次是掃滅妖祟?!壁w黍說:“至于大人物怎么想,我也管不著?!?p> “趙學(xué)弟,你不覺得自己的舉止稍顯過分么?”辛舜英語氣加重:“我原本覺得,以你的智慧,理應(yīng)能夠明白這點為人處世的簡單道理?!?p> 趙黍抬眼問道:“辛學(xué)姐要說什么?”
“你太高調(diào)了?!毙了从⑿θ莶⒉豢捎H:“如今鹽澤城內(nèi),到處都在傳揚你開壇斬妖的事跡,兵士們得了你的符咒,聲稱能夠刀槍不入?!?p> “那只是金甲符而已,旁人不明白,辛學(xué)姐你還能不懂嗎?”趙黍解釋說:“何況那符咒一旦發(fā)動,頂多能維持兩個時辰,事后又要重新祭煉,麻煩至極?!?p> 辛舜英認真言道:“問題就出在這個‘旁人不明白’啊!你說驅(qū)除狐妖,旁人自然傳成是你斬除妖邪。你為兵士廣施符咒,又得到韋將軍賞識重用,風(fēng)頭甚至要蓋過崇玄館了,你覺得其他館廨會怎么看你?羅公子心中又會作何想法?”
趙黍反駁說:“我并非故意張揚,如果不是為了幫羅希賢,我從一開始就不會跟他來星落郡。”
“你真的是為了幫羅公子嗎?”
“難道不是?”
辛舜英輕輕搖頭:“在我看來,趙學(xué)弟是出于自己本心在做事,你其實根本沒在意羅公子?!?p> “我把事情辦好了,功勞不都是他的嗎?”趙黍問。
辛舜英反問一句:“真的是嗎?趙學(xué)弟再細想一下?”
趙黍無言以對,辛舜英又說:“趙學(xué)弟之于羅公子,一如懷英館之于崇玄館。羅公子尚且與趙學(xué)弟有朋友情誼,崇玄館可是將我們視作冒犯之輩的?!?p> “我知道?!壁w黍沒再多言。
“既如此,我就不多說了。”辛舜英斂衽行禮,款款而退。
趙黍站在原地,一時間心亂如麻。
“你過去見慣生死,卻未必真正體會俗世渾濁?!膘`簫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戰(zhàn)場之上你死我活,有時候反倒純粹了。偏偏就是這等人心的偽詐做作、蠅營狗茍,才會使得道心蒙塵?!?p> 趙黍問:“那你有什么辦法?”
“沒辦法?!膘`簫直言道:“人心道心,不看煉氣存神之功,就看你立身處世如何抉擇。我不能替你出謀劃策,你自己想?!?p> 趙黍還在沉思,就聽見有腳步聲匆匆靠近,同時大喊著:“趙符吏、趙符吏何在?!”
“我在此,發(fā)生何事?”如今羅希賢離開,懷英館暫時就由趙黍做主。
韋將軍麾下一名傳令兵說道:“剛才收到急報,羅公子率領(lǐng)的兵馬被匪寇大部圍困,將軍請趙符吏過去商議軍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