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微感訝異,他原本以為鐵公這種奉祀斷絕、人形不全的往日神祇,靈智思慮應該不甚健全,誰想到頗有洞明世事的睿智。
既然能夠交流,那就再好不過了。趙黍之前還擔心,這位斷了香火奉祀的山神地祇,會重新變成山野妖鬼。
因為隨著天夏朝滅亡,過去約束鬼神的科文鬼律相繼作廢,原本的典祀正神變成作祟邪神,一點也不稀奇。
就像曾經還是天夏朝的地方官長、一軍統(tǒng)帥,在朝廷無法號令四方之后,立刻就轉為割據(jù)一方的豪雄,擅行威福。
“小兆斗膽謁見鐵公,是為求解惑而來?!壁w黍言道。
鐵公那個云紋鐵球腦袋轉了一轉,趙黍面前就憑空出現(xiàn)了矮幾坐墊,幾上擺著一杯溫熱香茗。
這一手令趙黍心中震驚非常,不敢輕易落座。鐵公則說:“你在附近鄉(xiāng)村掩埋亡者、行法度魂,我已盡數(shù)得見。知你懷有濟物利人之心,依天夏鬼神之律,術士法師能除害興利、扶國保民,幽顯有賞。因此昨夜顯弄光華,引你前來。你有任何疑惑,直言無妨?!?p> 趙黍沒想到自己一舉一動都在這位鐵公眼中,雖然它的語氣平靜無波,但似乎對自己做法頗為認可。考慮到這位鐵公在天夏一朝本就非常受星落郡萬民愛戴,想來也是一位良善正直的神祇。
趙黍坐到矮幾后問道:“日前蟠龍山中有賊寇亂黨鑄造神劍,傳聞劍氣沖霄排云、威不可當,鐵公是否知曉此事?”
“確有此事?!辫F公回答:“不過鑄劍之所離此間稍遠,位于西北方云巖峰。那一處是蟠龍山地脈升騰接天之所,千載之前便有修仙之士鑿建洞府。”
“云巖峰?”趙黍暗自思忖,想必此地跟云巖總舵有密切關聯(lián),于是又問:“莫非鑄造神劍者,便是云巖峰上的修仙之士?”
“非也。”鐵公言道:“云巖峰近百年前便已傳承斷絕、人去山空。只是由于此峰極其高峻,四周又有罡風禁制,莫說常人難近,即使山中精怪想要竊占洞府亦不可得。”
趙黍不解:“既然如此,為何如今赤云都修士能進入其中鑄劍?”
鐵公的腦袋轉了轉:“我亦不明實情,當年天夏群雄并起,云巖峰眾門人下山遠去?;蛟S是與人斗法相爭,最終無人折返。近來占據(jù)云巖峰之輩,能夠自如出入罡風禁制,想來應是得了云巖峰傳承?!?p> 趙黍聞言沉思,別看都帶個云字,其實過去類似這樣的修仙宗門多如牛毛,名頭也是一個比一個玄乎。他們大多占個清氣匯聚的山頭溪澗就會自立門戶,有些也許真能追溯至某位古代仙家留下的傳承法脈,可更多還是門人弟子三五個、七八個,縮在山上某個洞里吹風煉氣,情況與當初歷山朱先生類似,門人弟子的修為法力也絕談不上高明。
不過經歷天夏覆滅、五國大戰(zhàn)的劇烈動蕩,這些所謂修仙宗門也歷經沙汰,比如華胥國就設立館廨,以此取代這些山頭林立的修仙宗門。
趙黍多少也知道,這些修仙宗門對于館廨并無好感。華胥國設立館廨之初,崇玄館曾拿著旨意,公然闖入一些修仙宗門搜刮仙經法訣、法器丹藥,那年頭還鬧出了不少人命。
后來有些修仙宗門為了門人存續(xù),要么獻出仙經法訣,轉投朝廷館廨,要么棄了宗門洞府,逃離華胥國。
趙黍忽然想到術法運用跟赤云山一脈大相徑庭的楊柳君,此人很可能不是赤云三老的真?zhèn)鞯茏樱呛髞聿磐度氤嘣贫?。難不成此人得了云巖峰的流散在外的傳承,如今回來報復華胥國?
“赤云都修士鑄造神劍,想必是從蟠龍山中開采五金精英。”趙黍問:“鐵公是否知曉他們的礦場所在?”
鐵公沉思一陣:“此神劍非是用五金鑄造,我亦不知其來歷。先前神劍出世,天星搖動,恐怕鑄劍之材并非出自蟠龍山中。但確有妖物在山中開采熒惑石,那是一支來自北疆的獺妖,此輩擅掘土穴,能察金玉之氣,亦可借地脈土遁逃竄。凡人難以翻越蟠龍山,此輩卻能借地脈與土穴往來?!?p> 趙黍若有所思地點頭,赤云都與妖物勾結的事情他早就知曉,可這北疆獺妖的本事倒是出乎預料。
考慮到北疆地域廣大,本就充斥了各種非人妖物與異種戎狄,這似乎也不足為奇。
“不知鐵公能否指明獺妖開采熒惑石之地?”趙黍問。
“獺妖采石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出入洞穴狹小,你與眾兵士怕是難以進入?!辫F公腦袋一轉,趙黍腦海中自然浮現(xiàn)出幾處獺妖洞穴的位置,又聽他說:“赤云都修士每隔一段時日便前往洞外,以芝草丹藥換取熒惑石。但日前神劍鑄成,兩者聯(lián)絡漸少。你若前往,恐無所得?!?p> 趙黍也頗感無奈,當初得知赤云都鑄造神劍,他也沒太放在心上,誰能料到剛剛開春,他們就真的成功了。原本趙黍還設想過,如何調度兵馬、堵截赤云都采礦,結果全都沒法實現(xiàn)。
“小兆尚有一事要向鐵公請教?!壁w黍直起身來:“近來我等正在搜捕驅策行尸的妖邪,鐵公是否察知其行蹤方位?”
鐵公非常直率地回答:“就在黃楊鄉(xiāng)以西三十余里的葬狄谷,此妖施展邪術,正欲喚起一目民尸骸。”
“一目民?!”趙黍臉色驟變。
“當年華胥國攻占星落郡,將所有一目民梟首斬殺,盡數(shù)棄尸荒谷,因此得名葬狄谷?!辫F公言道。
趙黍聽到這話,差點要跳起來,一目民乃是上古龍伯國人一支后裔。傳說“龍伯國人長三十丈,生萬八千歲而死”,不能以凡人視之。哪怕如今龍伯國早已不存于世,其后裔仍舊身材高大。據(jù)說北疆深處的冰原之上,還有其他龍伯國后裔,身高兩三丈,須發(fā)皆白,張口便能鼓寒風、吹霜雪。
至于一目民,這支龍伯國后裔除了臉上僅生一眼的奇異特征,便是以野蠻愚蠢著稱。他們除了廝殺與暴食,其他幾乎一概不懂,亦不事生產墾殖,全靠掠奪獲取所需,哪怕在茫茫北疆也是一號人厭狗嫌的禍害。
當年玄冥國主玄矩橫掃北疆,仗著一條性情暴虐至極的黑龍,收復了戎狄各部,無論是人非人、妖精鬼怪,盡皆臣服效忠,也包括一目民這種上古巨人后裔。由此玄冥國匯集了一支無人能擋的浩蕩軍勢,向南攻城略地、大張撻伐。
且不提后來昆侖洲其他國家如何反擊,起碼殺入星落郡的一目民,是被華胥國鏟除干凈了。但那些一目民的尸體恐怕沒有經過科儀法事驅邪除穢,搞不好陰邪兇煞之氣徘徊不去,很有可能會被邪術喚起。
想到一目民那個體型,趙黍就感覺頭皮發(fā)麻,正欲起身,又連忙問道:“鐵公,不知到底是何等妖邪,有如此邪術本領,能夠驅策眾多行尸?”
“我不能識?!辫F公直言:“但覺察其血穢之氣甚重,有噬人血肉滋壯自身之舉。且毛發(fā)茂密,每逢望日有朝月長嗥之態(tài),不似尋常妖物吞服月華修煉?!?p> 趙黍眉頭緊皺,鐵公的描述越聽越熟悉,怎么跟當初那位戴家少爺有點類似?
“鐵公,恕小兆無禮,事關重大,無暇深談。”趙黍起身拱手:“若是讓此等妖邪喚起一目民尸骸,必定釀成大害,小兆即刻便要動身離開。”
“你且去便是?!辫F公說:“我已在符箓上分真降附,你若逢強敵,便憑符召攝,這是你應得之報?!?p> 言罷,趙黍只覺得兩耳陣陣風聲響起,眼前景物被迅速拉扯成大片錯雜光色,整個人好像被巨力往后牽拖,腦海中一片震撼激蕩,身中真氣循行奔流。
“剛才那是……”趙黍眨了眨眼,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盤坐在洞室神祠中,之前經歷似真非真,讓人難以辨明虛實。
靈簫言道:“你方才神魂出攝,去往鐵公開辟的虛宮之中?!?p> “虛宮?那里就是虛宮?”趙黍不解:“你不是說虛宮乃山岳真靈凝云結化而成的宮闕境界嗎?我方才所見就是尋常山林,并無仙家氣象啊。”
“虛宮乃是泛指,具體是否要結化出重重宮闕、千真萬圣,也要看山岳氣象?!膘`簫言道:“山大則神大、山小則神小。鐵公有自知之明,遠談不上總攝蟠龍山氣脈。何況宮闕景象乃世人所好,鐵公無心于此,自然不會凝構這類事物?!?p> 趙黍站起身來,他看向手中的真形符牌,其中符篆圖箓較之先前多了幾分鮮活,而且符牌分量好像重了一些。
“神魂出攝,感覺挺奇怪的?!壁w黍摸著額頭。
靈簫解釋說:“若是神魂出攝太遠,你也無法承受。不過去往山岳虛宮,乃是以香云為橋,勾連虛宮氣韻,神魂實則并未遠去?!?p> “我大概明白了?!壁w黍收好符牌,收拾雜物,然后走出神祠,招呼所有兵士集合。
既然已經知曉妖邪方位,趙黍不再猶豫,他先是派人快馬趕往漁陽縣,把妖邪試圖喚起一目民的消息通報給韋將軍,請他調集大軍前來,隨后率領眾人趕往葬狄谷。
趙黍可不敢大意,路上仔細盤點了自己帶領的兵士與武備,將金甲符分給眾人,還把五柄火煞符刀交給武藝最好的兵士。
等來到葬狄谷外,趙黍遠遠就能看見一片陰郁灰敗的茂密林木,他沒有直接率軍深入,而是派偵騎四下探查、理清地勢,自己也放出紙鶴,飛往葬狄谷深處。
然而紙鶴一旦飛近葬狄谷,濃烈的陰邪穢氣便將紙鶴上的術法打散,失控掉落,趙黍也無法看清其中事物。
“開什么玩笑?這穢氣也太濃烈了!”趙黍只覺得不可思議,術法被穢物穢氣所破不算奇怪。但現(xiàn)在葬狄谷的情況,簡直堪比漚了十幾年的大糞坑,稍微淺薄一些的術法在其中根本施展不開。
“趙符吏,現(xiàn)在怎么辦?”得了火煞符刀的兵士興奮非常,躍躍欲試。
“不急?!壁w黍說:“把馬車圍起來,在外面挖一圈溝渠,我們就守在這里,等援軍來到?!?p> 趙黍很清楚自己的本事,他沒法像羅希賢那樣,在敵軍叢中殺進殺出。
幸好,趙黍所說的馬車,并非裝載貨物的普通板車,而是車輪加寬、兩側有三層厚木的車壘,幾輛馬車圍起來就相當于是簡易營壘,兵士可以在車壘雉堞后放箭,手持長矛的步卒也能居高臨下地刺傷來犯之敵。
這一等就是大半天,趙黍眾人守在車壘后,不見葬狄谷有任何動靜,普通兵士也都覺得枯燥,有些人把兵器擱在一邊,叼著枯草閑聊發(fā)呆。
正當趙黍也覺得要另尋辦法之際,地面忽然微微震動,遠處接連一串樹木斷折倒下的動靜,沒有飛鳥受驚逃離,或許那里根本就沒有多少活物。
“備戰(zhàn)!”
趙黍見狀趕忙大喊,他站在車壘木板之后,有兵士上前說:“趙符吏,你在后面就好,我們弟兄護著你!”
“護什么護?”趙黍反駁:“就這幾輛車,我能躲哪里去?就在這里把妖邪擋住,等韋將軍的兵馬來援!”
眾將士聞聽此言,一個個士氣激昂,立刻擺好戰(zhàn)斗架勢,人人死盯著葬狄谷方向。
然而下一刻眾人的心就被無形大手緊緊攥住。
只見一名兩人多高的一目民,渾身灰白,體型腫脹肥胖,全身上下布滿縫合針線,就連原本被斬下的頭顱,也用粗針線重新縫上,肚腩皮肉隨著步伐一晃一顫,渾濁發(fā)黃的獨眼毫無神采,手上拖著一棵枯樹,朝著車營緩緩逼近。
“真弄出來了?”趙黍這下是真的犯難了,車壘的高度對付普通步卒乃至騎兵,都算頗具成效,可是面對身形遠超常人的一目民,恐怕就沒有多少優(yōu)勢了。
可還沒等那一目民行尸靠近,后方又有一大群行尸跑出密林,數(shù)以百計,就見它們發(fā)出怪異的嘶吼,雙瞳冒出幽綠鬼火,步履蹣跚地陸續(xù)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