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冷云鎖窗,燈光未央,燈燭熄去一半,微暈書案竹卷。
淡墨凝在筆尖,滴落的墨水臟去文字的末尾,他恍如不見,只是提筆但不再落下。
青衫的侍從推開黑色的沉木門,恭敬而前。手中木盒精秀,盤邊香燈裊裊繞于其上,晦暗半邊龍鳳花案。
“大人,主上所贈。”
侍從放下那龍鳳花案,拱手轉(zhuǎn)身偶然瞥見污了一片的竹卷建文,其上字若驚龍行如流水當為珍品,可惜污了結(jié)尾已成廢卷。
啪嗒……
狼毫跌落竹卷,墨漬干涸濺不起一滴墨滴。他憮然驚覺四望,才點起的燈火熄了一半,侍從的離開沒有將門關(guān)上,透下一地銀光。
木盒精巧,上面的龍鳳紋路鑲著金粉,在暗淡的燭光下閃爍微微的光華。
他未打開盒子,但他清楚里面所盛何物——一箱空空,別無其他。
“唉……”
輕聲的嘆息戳破寂靜,他拾起筆顫巍伸手向一邊的墨硯,枯槁般筆毫掃過硯底他才恍然記起墨硯已然干涸。研磨添香之事本是交給下人做,近幾日沒了那些隨從,房屋偌大,空空蕩蕩多顯了幾分凄冷。
他挽袖,澆上些清水親手研起墨來。
夜風(fēng)兀自闖進房中,吹動案前燭火。他掩袖護住火苗,起身關(guān)上房門。沒了嗚嗚的夜風(fēng)聲,他竟覺有些寒冷,遂甩袖歸座,換上新紙,又提起筆來。
“唉……”
又是一聲長嘆,他凝眉低首終是落筆,袖風(fēng)卷亂燭火之光,舞影于案半晌不止。
“臣本農(nóng),友陛下于野。陛下志宏,起微末而望高遠,臣欽服,遂從?!?p> “我說,李小哥,你就跟我走吧,我這事兒真的沒你不行?!碧飰派?,一個身著布衣的少年拽扯另一個躺在垛上的少年。
李小哥叼根細草,仰頭瞇眼神色悠哉,少年叨擾非常,他皺眉不由喝道:“吵什么,還讓不讓人清凈了?”
“那可是答應(yīng)了我?”少年眼瞳閃亮興奮問道。
“非也?!毙「缁晤^悠然道,“你我皆平頭百姓,這天也沒變地也沒陷,你突然尋我求我同去干一番大事業(yè),這讓我如何得信?況且我只一草垛農(nóng)漢,這大事業(yè)想來也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尋我作甚?!?p> “李小哥謙虛?!鄙倌曛逼鹕硇θ菟剩按朔綀A百里何人不知李隱機敏之名,若天下有變,此天下當有你一份。”
“年齡不大,口氣不小?!崩铍[笑罵一聲,起身盤坐隨口問道:“你且說說這天為何而變,怎就有我一份?”
“良田千里而無人耕,此徭役之禍;富戶肥于朱門,餓殍亡于荒野,此兼并之禍;官商勾結(jié)御史無用,貪官如饕餮衙役似惡狼,此官宦之禍;民意沸騰咒罵帝王,此逆反之禍;數(shù)月無雨,蝗蟲橫行,此天災(zāi)之禍。百姓退無可退,必反;官層腐朽此官宦之禍;民意沸騰咒罵帝王,此逆反之禍;數(shù)月無雨,蝗蟲橫行,此天災(zāi)之禍。百姓退無可退,必反;官層腐朽,消息閉塞,文臣粉飾太平,武將養(yǎng)寇自重,必亂。如此,這天怎可不變?”少年直身而立,侃侃而談。
李隱挑眉不置可否,仍是盤腿問道:“倒是見識不俗,那你可說說為何這天下有我一份?”
“李小哥還在裝傻?!鄙倌晷Φ?,“李隱方圓百里間素有名士之美稱,有名;李家愿意接濟貧民,扎根于本地遍行善事,田壟之間無不稱其善良,有勢;李家為富戶,有財。等亂世到來即使沒有野心也會被大勢挾持展翅高飛,所以并不是天下可有你一份,而是不得不有你一份?!?p> “所以,我如此厲害,為何還要跟你出去闖事業(yè)?”李隱隱晦一笑,伸了伸有些臉上卻是平淡問道:“我既然待在家里也能有一方大事業(yè),那混吃等死不也輕松?”
“李小哥,我們也認識這么久了,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少年得意笑了,“如果你能耐得住,那怕是太陽明日就該從西邊出來了?!?p> “嘁,促狹?!崩铍[笑罵道,“但我跟著你出去我能得到什么好處,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又有名又有勢還有錢的,沒必要和你出去冒險?!?p> 少年蹲下身子,隨手折過一根草根在泥土上刻畫一個圓,一筆兩斷,仰頭對李隱說道:“待大事成,這天下我分你一半,如何?”
李隱蹲下身也折來一根,給圈里圈一個小圓隨口說道:“一半太多,如果你真的能成,給我留一席之地就夠了。”
“那你可是……”少年心中驚喜,忙問道。
“我就和你走上一遭吧。”李隱仰頭望向天邊。
夕陽已然落下,染紅半壁天空。鳥獸入林,天色已然不早。
燭火定,手影遮住半片墨痕。窗外烏鴉叫嚷,他低眉不言,龍蛇筆走。
“陛下興于草莽,起于纖末,臣從馬前,十六年爾。陛下加信與臣,友十余載,臣不勝受恩感激,涕零不已。”
今日月正圓,居于屋內(nèi)天井正中,明亮高懸。
將軍從不喜歡這樣的景色,滿月光芒太盛,使得身邊找不見一顆星星。整片天空滿是月光,但也只有月光,這太孤獨了些。
天井下有一方石桌,左邊是將軍,黑發(fā)黑甲,右邊是李隱,羽扇綸巾。銅杯盛滿烈酒,裝進一輪月亮,將軍舉杯拱手,先行一飲而盡。
李隱見此輕聲嘆氣,也是舉起酒杯小酌一口便又放下。這酒太烈,也就只有將軍才做得到一飲而盡。
“復(fù)朋,此時你做得太過,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不是草莽間打鬧的混漢,而是一個上位者?!本票糜谧溃铍[這才悠悠和將軍說道。
將軍搖頭不以為然,指間叩擊石桌空空作響,渾不在意指間叩擊石桌空空作響,渾不在意道:“那又如何,我本就是草莽間來的,故作姿態(tài)若泥雕佛像,這我可受不了?!?p> “這不是你愿不愿意做的問題,而是你必須得做。”李隱的聲音嚴厲,就像是訓(xùn)誡自己的學(xué)生,“他們不需要一個胡鬧的性情中人,而是需要一個有所評判的領(lǐng)導(dǎo)者,這件事你做的太偏頗了?!?p> “偏頗?”將軍的語氣尖銳了幾分,“哪來的偏頗!就憑那群酒囊飯袋跳梁小丑也有資格指摘李小哥你?言之鑿鑿大義凜然的樣我看著就直泛惡心,恨不得統(tǒng)統(tǒng)拖出去打上十棍百棍?!?p> “他們所指摘之事確實無中生有?!北绕饘④姷臍鈶?,當事者李隱卻平淡了許多,“但未嘗不是個機會,而你卻問也不問查也不查,直罵他們惡棍匹夫,此事確是暢快,但對于外人而言怕寒了人心?!?p> “無妨?!睂④姅[手,“如此跋扈也該給些教訓(xùn),總是削尖腦袋精于鉆研,連自家人都要暗算,這等人心涼透了最好?!?p> “只是……”將軍的語氣突然一頓,歉然舉杯向李隱敬道:“怕今日過后,李小哥怕是會多一佞臣之名,日子怕是沒那么好過了。”
“佞臣也好,媚臣也罷,既然復(fù)朋都如此不拘小節(jié),那我為何還要愛惜羽毛?!崩铍[遞上酒杯,“趁月色不錯,多喝一些。”
“你可知道我不喜歡滿月的。”將軍做了個鬼臉,又給自己盛滿一杯酒,伸手和李隱遞來的酒杯用力撞在一起。
觥籌叮當,二人相視突然大笑,笑聲出墻可傳三里。
待得筆歇,紙已被寫上大半頁。他伸手蘸墨,用力太大揚了點墨滴到袖上,他卻渾然未覺,放肆般繼續(xù)書寫。手指微微顫抖,連字都稍稍變了形。
“前將軍孟碩,通古今知兵士,性穩(wěn)周全,可當大用;侍中林謙,心機多于謀略,喜鉆營,寵佞之臣也,望陛下鑒,昭平明之理,內(nèi)外皆得。”
“大王忙碌,怎有雅興來我這罪臣的住處?”屋內(nèi),大王坐在桌前,李隱親手給他上茶。
大王等他沏完茶回坐,這才捧起茶杯苦笑道:“伯仁,你可是生氣了?畢竟被控告有反心,我也不能等閑視之,所以只得先行處理再做其他,否則容易讓人不平?!?p> 李隱點頭,不置可否,“我怎會為此事生氣,還記得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的嗎?即使是親近之臣也要做出公正的決策,你是上位者,這么做該當如此?!?p> “伯仁之話我自然記得,這幾年過得……人心不古啊?!贝笸躏嫴鑷@氣道,“只是苦了伯仁你?!?p> “大王可還信我?”李隱將自己的茶杯放下,一片落葉正好飄入杯中。
大王點頭,不作聲。
“既然信臣,那便隨大王去做吧?!崩铍[答道,“臣是臣屬,還是有嫌疑的罪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