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經(jīng)有個騙子告訴我，說人是最不了解自己的生物，他們不可理喻，他們奇形怪狀，然后他們把自己裝進(jìn)量產(chǎn)的皮囊里。
而人最值得慶幸的便是他們是如此無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怪物，才能夠安然享受自己的人生。
人總有一些習(xí)慣或者自己的喜好，他們也總是在這里露出馬腳。有人喜歡收集郵票，有人喜歡收集香水。高跟鞋、汽車、房子、尸體，等等等等。你看，人有千萬種喜好，不論出現(xiàn)什么樣的奇怪喜好都不必感到奇怪。
后來我將那個騙子趕出了我的家，因?yàn)槲矣X得他是在侮辱我。
我自己便是有著奇怪愛好的人，雖然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但是我已經(jīng)被不止一個人當(dāng)成過怪人。
他們很難理解我為什么喜歡收集鏡子并把它們掛的到處都是，不管是走到哪一處都能看到自己的鏡像，即使睡覺的時候也是一樣。
他們覺得這很可怕，因?yàn)檫@會讓你時時刻刻感覺到屋內(nèi)不止你一個人，
但這個東西又如何解釋呢？我只是單純的喜歡收集而已，就像那些喜好郵票的人不能解釋自己為什么喜歡郵票一樣。
或許我只是喜歡鏡子本身，或許我就是喜歡到處是人影的感覺。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并且也能讓我避開那些令人煩惱的家庭聚會，因?yàn)闆]有人愿意來到這滿是鏡子的房屋中。
我喜歡古老的鏡子，越古老的越好，但這玩意兒既是奢侈品也是易碎品，我并木能搞到多少讓我稱心如意的好東西。偶爾會有幾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但都是我出不起的價格。
后來我碰到了那面鏡子。
如果能再來一次的話我絕對不會讓那面鏡子進(jìn)入我房間一步，我會把它打碎，我會把它狠狠埋進(jìn)地里，然后把屋內(nèi)所有的鏡子收藏統(tǒng)統(tǒng)壓上去給他陪葬。
但是沒有如果。
那是一面充滿異域風(fēng)格的等身鏡子，是我從舊貨市場上發(fā)現(xiàn)的。我雖然并不是什么專家，但收藏?zé)o數(shù)的我還是能夠輕而易舉看出那面鏡子的不凡——繁復(fù)的花紋精致的顏色，還有渾濁地恰到好處的鏡面，僅是站在它的面前我就感受到了靈魂的震顫。鏡子里呈現(xiàn)出我的模糊輪廓，就像是在鏡子前擺著無數(shù)根蠟燭，我感覺到我的影子似乎也在跟著搖晃。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愉與驚悸攀上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還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致命誘惑。它就像是毒蛇，就像是引誘罪人的毒蘋果，我的發(fā)鬢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但我卻難以移開視線，甚至連眨眼都做不到。
“嘿！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叫醒我的是這個舊貨攤位的商販，他就坐在鏡子后面，戴著一頂黃褐色的鴨嘴帽。他是個年輕人，聽聲音約莫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他雙手抱膝低著頭，只是將眼睛用力向上看，向我這個方向看。
他的聲音冰冷沙啞，就像是被塵土糊過一般，而這樣的嗓音陡然拉高音量的時候，就尖銳得讓人忍不住皺眉。
“額，您好，請問這面鏡子是您的商品嗎？”我察覺到了我行為的不妥，道歉之后才向他問道。
“你要買這面鏡子？”他的聲音又高了幾分，似乎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上下打量我的臉。我這才看清楚了他的樣子，他是一個黃頭發(fā)的年輕人，有著鮮明的英格蘭特征，看起來是一個英俊的小伙。但那撇開的嘴角還有飄忽不定的眼神總給人一種無法明說的不適感。即像是“小偷”、“劫匪”、“殺人犯”什么的。我也認(rèn)為我的想法有些冒犯，但他的那張臉確實(shí)一直讓我想到這些令人生厭的名詞。
“不……不是，我是說，可能，我會買這面鏡子。”我藏起自己的惡感向他回答，比起那面鏡子賣家長相如何就不需要再計(jì)較了。
“這是個好寶貝，我想你應(yīng)該看得出來。”他半只身子躲在鏡子后面，說話時偏過頭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態(tài)，但他那咋咋呼呼的模樣確實(shí)唬人，“我從南美那里把它淘來，向那邊的一個盜墓賊。你應(yīng)該知道的，那里的墓地很多，到處葬著神神鬼鬼的只有考古學(xué)家才會當(dāng)寶的東西。我把這東西弄來可不容易，要不是因?yàn)樽罱鼘?shí)在缺錢我可不會拿來賣。”
“你的意思是這是一件隨葬品？”說實(shí)在的，我不相信他的說辭，只覺得他是為了推銷自己的老貨而故意編的故事，甚至這當(dāng)做一個虛假的故事也未免太過虛假了。
“我說活計(jì)，你應(yīng)該知道走私這些玩意是犯法的吧，如果是真的你就不怕被抓嗎？”我嗤笑著，覺得他的故事真是蠢得可以。
“你買不買？”那人似乎不耐煩了，用近乎于粗暴的語氣打斷了我的玩笑，“不買就趕緊走?！?p> “買，當(dāng)然買?！辈还芩请S葬品還是什么的，我承認(rèn)這面鏡子對于我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盡管我似乎對上面的花紋有著一些連自己都解釋不了的畏懼。
我努力將自己的眼神從那面鏡子前抽開，深吸一口氣裝出渾不在意的模樣問道：“說真的，我可不吃你那一套，你這面鏡子既不好看也不清晰，也就只有我這種鏡子愛好者才會愿意去買。收起你那愚蠢的盜墓故事吧，我說個數(shù)，一百英鎊，成交不成交？”
“成交?！彼卮鸬煤芄麛啵B一秒都沒有猶豫。
我本來只是想要虛報(bào)一個很低的數(shù)字壓價試試看，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同意得這么爽快，就像是急迫想要將這面鏡子甩手出去一般。
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還是撿到了便宜，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收了錢消失不見，只剩下那面鏡子在自己的面前。
看著鏡子上面繁復(fù)奇怪的花紋，我心中的恐懼與茫然愈發(fā)強(qiáng)烈，但那致命的誘惑力也在節(jié)節(jié)攀升。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聲音在我耳邊呼喚著，邀請著，折磨著。
不幸的是，這個舊市場離我家很近，我能夠很輕易地一個人將這面鏡子搬到我的家里。
那個騙子在之后又來了一次我家，但我才剛帶他走到那面鏡子前，他便像看見怪物一般轉(zhuǎn)頭就跑，一直跑到了門口才向我喊“趕快把那玩意兒扔掉！”
后來他便再也沒來過我的家，甚至連途徑我的門口都不再有。
這讓我感到十分奇怪。他被我叫做騙子，但他并不是什么騙子，而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和他從小就是同學(xué)，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從小到大他的成績都要比我好上許多。他有著天賦異稟般的記憶力，但是卻不愿意花費(fèi)半分時間在自己的學(xué)業(yè)上，相較之下他更喜歡去研究那些神鬼詛咒的東西，跑遍全世界的圖書館去借閱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根本沒有人愿意提及甚至干脆沒有人知道的那些由瘋子、狂信徒、邪教徒之類的家伙寫的瘋書。
我曾經(jīng)勸過他放棄這些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他明明值得更好的生活，可他拒絕了，理由是：
“如果我連自己是個什么東西都搞不明白，那我活著有什么意義？”
后來我便不再去評判他的生活，只是玩笑話般把他叫成騙子，因?yàn)樗L篇大論說著那些符咒鬼言的時候就像是在騙人。
我很滿意我的這次收獲，雖然這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古舊鏡子，雖然它身上的花紋讓我感到驚悚。但那獨(dú)屬于異域與時間的特異美感讓我迷醉不已，
但還未過上許久，我的生活就開始發(fā)生了些詭異的變化。
我每天都會站在那面鏡子前面，這是我的興趣，我喜歡去觀察鏡子的設(shè)計(jì)花紋以及做工。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fā)現(xiàn)那面模糊的鏡子里面出現(xiàn)了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輪廓，另一個是陌生的影子，體型和我十分相近，就站在我的身邊，幾乎挨著肩膀。
突然的影子差點(diǎn)將我嚇出聲，我猛然回頭去尋找到底是什么東西站在我旁邊，而我的身邊卻是空無一物。我再一次回過頭的時候那道影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我將這一切歸于這面鏡子過于模糊，在我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看重了影。我接受了這樣的自我安慰，并且將這恐怖的目擊事件歸于一場錯覺。
但很快我就為我自己的不上心付出了代價。
幾天之后，我開始在房屋里的其他鏡子里面也看見了那道影子，偶爾不經(jīng)意的一瞥便會看見那道影子突然在身后閃過，而自己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卻什么也看不到。
這樣的目擊事件頻率越來越高，從偶爾的瞥見變成經(jīng)常性的目擊。他有時候站在門口，有時候出現(xiàn)在窗外，有時候在床底，有時候就在我的身后。我堅(jiān)信我的房子里闖進(jìn)了什么糟糕的東西，我能看見他，但我無法找到他。
我感覺到他在離我越來越近。
那東西開始入侵我的生活的每個角落，甚至連我的夢也不放過。我已經(jīng)有不知道多少個日夜在做同一個夢，怪誕、離奇、令人作嘔，我不介意用最糟糕的詞語去形容夢，因?yàn)椴徽撌鞘裁丛~匯都是如此蒼白無力。
但每當(dāng)我去回想的時候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能記得一間巨大的滿是鏡子的房屋，還有四面八方響起的低沉的罪惡的充滿丑惡與褻瀆的嘶啞低語。
最后，那身影在夢里憑空出現(xiàn)，就在我的背后，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摁倒在地。我拼命掙扎著，但那惡心的低語充斥了我的大腦，我甚至聽不見自己叫喊的聲音。
砰！
外面突然炸了一道響雷將我從這絕望的夢中驚醒。我的房間里掛滿了鏡子，又一道閃電從窗外劃過，光芒照亮房間的一瞬間，我在無數(shù)的鏡子里看見了無數(shù)的人影，就站在我的床邊，似乎是想要爬上來。
我終于忍受不住了，從床上快速爬起來點(diǎn)亮了房間里所有的燈，而那個瞬間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只有無數(shù)的鏡子和鏡子中的無數(shù)的我。
“那玩意兒就在這里，那玩意兒就在我身邊，那玩意兒就在我背后，那玩意兒就在我眼前?！蔽易炖锇l(fā)瘋似的說著這些話，一面沖出房門想要逃離這間房子。而剛到了門口，我看見門縫里塞著一張字條，似乎已經(jīng)放在那里許久，上面畫著和那鏡子上完全一樣的花紋。
我背靠大門打開那張字條，才發(fā)現(xiàn)這是幾天前騙子塞進(jìn)我家里的，直到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
那張字條上的內(nèi)容很少，只有一段與鏡子完全一致的繁復(fù)花紋，還有一段翻譯一般的句子——“打開亡靈之門的人，將看到自己的真面目?！?p> 我終于承受不住了，外面雨聲咆哮，我近乎瘋子般從廚房里拿出菜刀，把自己看見的所有鏡子全部劈碎。
鏡子碎片劃破了我的全身，但我渾不在意，只知道劈砍著這些曾經(jīng)被我收藏的鏡子。
最后我站到了那面鏡子前，一腳將它踹在地上，像發(fā)瘋一般砍向那鏡子，將那渾濁的鏡面攪得粉碎。做完了這一切之后我終于舒了口氣，而當(dāng)我回過頭的時候，卻看見那剛被我徹底劈碎的鏡子就這樣完好無損的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嶄新清楚，清楚地倒映著我，和那道虛影。
我們倆貼在了一起。
那在夢中響起過的嘶啞低語又一次響起，從小到大充盈了我的腦海。我想要尋找聲音到底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卻突然發(fā)現(xiàn)發(fā)出那低沉低語的就是我自己。
我聽懂了它在說些什么，它在念著鏡子上的咒文，“打開亡靈之門的人，將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低語聲慢慢變成低吼聲，再慢慢變成嘶吼，語速越來越快就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邪惡的儀式。
我貼向那鏡子，鏡子里的我重疊著另一道人影，而當(dāng)我越靠近，那人影便越清晰。
終于我看清楚了那人影，或者說我看清楚了鏡子里的我自己——臉上長滿令人作嘔的觸須與吸盤，皮膚在開裂化膿，淌著褻瀆的膿液，雙眼猩紅，喃喃著奇怪的聲音。
這是我的錯覺，還是就是現(xiàn)在的我自己？
我到底是變成了怪物，還是我本來就是個怪物？
我想我已經(jīng)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