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把柄
買燒雞的人已經(jīng)遠(yuǎn)走,賣燒雞的小販也準(zhǔn)備收攤。
夏日的雨仍舊下的不停不休。
街角,有兩人看著遠(yuǎn)去的謝道恒,微諷的笑了起來。
“身在孝中還吃肉喝酒,這人果真是自尋死路?!逼渲幸蝗苏f道。
“天下間就有這樣不知深淺的人。”另一人附和。
他們的身上穿著華而不實(shí)的袍袖,傅粉熏香,一派名士風(fēng)流的氣度。只可惜他們的臉上都是慍怒的神色,與“有情而無累”的圣人之道,還相距甚遠(yuǎn)。
他們旁邊便是一座垃圾堆疊成的小山,這條街上的小販們總喜歡將垃圾隨意傾倒在這里。
不知哪里來的野狗跑來找食吃,它四處嗅著,漸漸向著兩人靠來。
那人厭惡的皺了眉頭,伸腳就踹在了野狗的身上,野狗哀鳴一聲,夾著尾巴逃了。
“下賤的東西,還跑到本郎君面前張揚(yáng)!”他的面色上也滿了厭惡。
“世兄是在說狗,還是在說人?”另一人笑著詢問。
“兩個都是!”為兄之人狠狠的啐了一口,轉(zhuǎn)身離開。
“世兄想出主意了?”另一人跟了上去,好奇的詢問。
“要是想找人出氣,一悶棍便能解決問題。只可惜,我不想讓他只在身體上受創(chuàng)。聽說他父親就因?yàn)槿⒘撕T女子才導(dǎo)致無法出仕,如今他這么做,不過是想要養(yǎng)名罷了?!闭f話之人的臉上顯現(xiàn)出極深的怒意,說話的聲調(diào)也陡然上揚(yáng),“但是他錯就錯在不該這么做!不該踩著我楊梁兩家的肩膀爬上去!咱們兩家斗只是兩家人之間的事情,與他有什么相干!他怎么趕來借勢!這就像是兩只猛虎的斗爭,哪里有他一只螻蟻的干系!”
“世兄這句話,言之感同身受?!睏钛灾⑿ζ饋怼?p> “賢弟放心,有你我二人聯(lián)手,定然會出了這口惡氣!”梁書渙瞇起了雙眼,腳下的步伐愈加快了,“我要讓謝道恒那個小子,嘗嘗身敗名裂的滋味!呵,他自以為能夠一步登天,我卻要打的他跌落凡塵!我要讓他向他父親那樣,一輩子都無法出仕!”
楊言之走在后面,仿佛亦步亦趨的模樣:“世兄有什么成型的想法,不如說給言之聽聽?!?p> “不急著說,說完了再看戲,這戲就沒有看頭了?!绷簳鴾o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今年中正品評的時候又快到了,我會讓謝道恒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今年候選的名單中。”
楊言之聽著,輕輕的笑起來。
雨落。
聲洪。
……
……
偌大江東,紫陽郡并非什么華貴的名城,若不是謝家落腳于此處,紫陽郡的名聲必然要更加淺淡一些。
郡城外并沒有太多的名山秀水,只有謝家偶爾修葺而去的落鳳山,還算是一處有些味道的去處。
因?yàn)闅v史不長的緣故,紫陽郡城中文章鼎盛之處便更加少了。除了謝家巷子與有些年頭的祠堂,紫陽郡中大多數(shù)地方,都是尋常百姓的居所。
郡城中沒有太多的書卷氣,更缺乏洛陽、建康那樣的恢弘氣息,這里就是一個普通的凡間,只是因?yàn)橛辛酥x家的存在,而變得不平凡。
謝家富貴的軌跡并不長,實(shí)際上也只有三代人的歷史。
家族中第一個出人頭地的名字叫做謝宗,關(guān)于他,謝家口口相傳的故事是這樣說的:謝宗初過江時,因無人賞識,只能整日徘徊與市井之間,沿街乞討。有一日,大司馬司徒迥來到紫陽郡中大宴賓客,謝宗混跡于其中。宴上,賓客清談?wù)摷傲x理,謝宗于其間侃侃而談,眾人傾倒,天下人遂知其名。
簡單到粗線條的故事,卻也能讓人稍稍窺見當(dāng)時謝宗的風(fēng)姿。
從那時起,謝家就在紫陽郡中扎住了腳跟,江北那些謝家子弟,也紛紛投奔而來。
謝宗的嫡長子叫做謝子彥,他一度官至太尉,極盛一時。
謝子彥三十歲時便以喜怒不形于色聞名天下,但也有很多人覺得他太過虛假,覺得那些所謂的不形于色都是偽裝出來的。
但當(dāng)謝子彥的兒子,也就是如今謝家的家主謝廷出生之后,這種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因?yàn)槿藗儼l(fā)現(xiàn),謝廷竟也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
謝廷四歲時,曾有人故意嚇唬他,以為會將其嚇哭。誰知,小謝廷竟面不改色,頗有些泰山崩于前兒面色不改的態(tài)勢。
由此之后,人們才紛紛意識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再也無人說謝子彥為人虛假了。
只可惜天妒英才,謝子彥四十余歲便溘然長逝,人間再無此芝蘭玉樹。
謝廷如今也已經(jīng)四十有三,他一面頂著一個清貴的中郎之職,一面操持著族中的事情。
當(dāng)謝道恒曬腹中書的故事傳到他耳中的時候,謝廷微微蹙了眉尖,卻也緊接著嘆了一口氣。
“其實(shí)要論及身份,要不是他當(dāng)年為了娶一個庶族女子憤然出走,我也未必能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上?!敝x廷看著眼前茶盞中浮浮沉沉的嫩芽,忽然覺得人生都是這樣的沉浮不定。
“可他畢竟離開了,還背負(fù)了罵名。”柔順的甄氏恭坐在謝廷身后,她剛剛?cè)畾q,卻已經(jīng)成為謝廷的續(xù)弦十四年。
謝廷抬頭,仿佛在看著窗外的東風(fēng),略微自嘲的笑:“有的時候,我很佩服他的勇氣。若是換做我,別說是為了一個女子舍棄士族身份了,恐怕就連一件有礙名聲的事情都不敢去做。至情至性,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p> 甄氏沒有答話,她只是隨著自己的夫君,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仿佛正在回憶著什么。
她的雙手攥的很緊,以至于指尖有些發(fā)白。但她的面色仍舊是平靜的,甚至嘴角還帶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從小就很嫉妒他,直到現(xiàn)在也如此?!敝x廷微笑了起來,“這也是我不如他的地方之一。”
謝廷的右手食指開始緩慢的叩擊身前的香案,他的目光仍舊望著窗外,緩慢又遲滯的淡笑著:“謝道恒,我的侄子,我該怎么對待你?”這句話他說的很慢,降調(diào)中卻又帶了點(diǎn)輕微的問詢……
紫陽郡的另一頭,剛進(jìn)家門的謝道恒打了兩個噴嚏,他有些不解的輕柔了鼻子,心想自己應(yīng)該沒有著涼才對。
……
……
紫陽郡里出現(xiàn)了一次拍賣會。
最開始沒有人知道拍賣會是什么,但幾日之后,單單憑借著口口相傳,人們就已經(jīng)弄清楚了這是個什么花樣。
“說白了就是價(jià)高者得嘛,也不知道幾件衣衫樣式,能夠賣到什么價(jià)錢?!?p> “君子口不言利,這樣直接的追求阿堵物,似乎有污鄉(xiāng)風(fēng)?!?p> “畢竟是建康城里流行的玩意,傳到咱們紫陽郡里,正被那些士族們炒的火熱。聽說這次去那個拍賣會的,不止是郡里的商賈,就連幾家士族都有派人去瞧瞧?!?p> “不過是幾件衣衫樣式,旁人一穿出來,自己瞧著便也會做了,又哪里值那么多的銀子?就算是那家蟄里衣冠店,不也沒賺上多少錢么?”
“呵,真是孤陋寡聞,沒賺上錢?你別看旁人之后都會學(xué)著自己做,但從研究到紡織,哪個不需要時間?便是這些時間里,那蟄里衣冠店就已經(jīng)賺了個金銀滿缽?。≡僬f了,第一天穿的,和十余日之后東施效顰的,那怎么可以同日而語呢?”
“說的便是這個道理,不管是誰買了這些衣衫樣式,絕對可以賺上不少!”
街巷間,人人紛紛議論著拍賣會的事情,謝道恒三言兩語的聽著,也從中聽出了些門道。
這些事情他沒有問過林蘊(yùn)才,一是對方?jīng)]說他便不問,二來謝道恒也沒有做生意的興趣。
這幾日老板的身子骨好了一些,謝道恒也略松了一口氣。
今日在店中,老板攆他出來打酒,謝道恒惦記著他的身體,不愿從命。
“我這把老骨頭了,也不知還能在人世間打混幾年,連口酒都不讓喝?”
聽著老板灑然中帶了些無奈的話語,謝道恒微嘆一口氣,走了出來。
離得最近的酒肆便是李家掌柜開的小店,并沒有太大的店面,甚至連名字也無。只有酒肆門外掛了一個迎風(fēng)的青幡,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酒”字。
就是在這里,謝道恒第一次遇見了林蘊(yùn)才。
“掌柜的,打兩角酒。”謝道恒進(jìn)門,溫聲吩咐。
“原來是謝郎君,快請入座!”李掌柜看到他,格外殷勤。
他一面吩咐著小廝打酒,一面從柜臺后面繞了出來,半躬了腰為謝道恒引路。
謝道恒不大理解李掌柜的態(tài)度,搖頭道:“我等等便是,馬上就回?!?p> 李掌柜聞言陪了笑,雙手有些緊張的搓動著,欲言又止的模樣。
“掌柜的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謝道恒見狀便主動問起來。
“那個,謝郎君,按理講,這話不該是我這種庶民當(dāng)言的,只是我是個心理藏不住事兒的,不說就覺得不痛快。”李掌柜小意的笑。
“那您便說來聽聽,道恒聽著那?!?p> “好!”李掌柜遲疑了一下,看著謝道恒身上的素衣,籌措著詞匯,“問一句不當(dāng)問的,謝郎君如今是不是在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