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那山野神仙——潭中仙交手以前,余無憂覺得自己一身城境巔峰的修為,在這天下可以放心大膽地橫著走,誰能耐他何?
之所以以這副文弱書生的樣子示于人前,也不過是為了省點心力,以有心算無心,總是事半功倍的。
卻不曾想自己從一開始便已淪為獵人眼中的兔子,所有自認為不留痕跡的行動都在他人眼中暴露無遺。
若不是一時興起,在林又又面前起卦賣弄,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淪為砧板魚肉,何時被五馬分尸,死無葬身之地,全看刀俎的興致。
哪怕如今再想起來也不由得冒冷汗,心有余悸。
不過此番有驚無險的境遇倒也并非毫無裨益,至少讓余無憂對自己,對這個天下,有了重新的省視。
如此看來先生實在高見,派那個叫黑麟的怪物過來大抵也是算到了這種情況。
世人突然得到凌駕他人之上的能力,或權,或錢,首先要面臨的便是隨著這份能力而來的心劫。
自滿傲視,目中無人,所作所為乖張肆意,恨不得把世人踩在腳下,自己做那九霄之上的神仙。
那么這份能力又何嘗不是在摧殺此人?
能收斂心神,穩(wěn)固清明的,才有資格支配這份能力。如同給劍刃裝上劍柄,使劍之時才不會傷及自身。
天色微明,余無憂猛然驚醒,翻身而起,怔怔地盯著漆黑的屋內大口喘氣。
微微敞開的窗縫吹來絲絲涼風,這才發(fā)現(xiàn)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
側臥在房梁上的黑麟只是靜靜地看著,面無表情。
余無憂抬頭看了他一眼,二人無言,心中各有所思。
待到平靜下來,干脆下了床,打開門走到院子里吹風。
不多時,院門被敲響。
“嗯?你來做什么?”隨著院門打開,那張近日越來熟悉的臉映入眼簾。
少女難得板正的神情讓他有些恍惚,走了神。
這么仔細一看還真是罕見的美人坯子,雖然稚氣未脫,這份嬌艷卻也急不可耐地呈現(xiàn)在這世間。
即便在這美人如云的玉劍宗,怕是也只有宗主玉何顏和她弟子白凝脂能略勝其一籌。
“你要下山陪同歷練?”林又又冷不丁地問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余無憂稍稍抬眉,“宗主讓你來接我?那走吧,可別讓大家等太久了?!?p> 林又又沒說話也沒動,盯了他好一會兒。
余無憂被這視線刺撓得不自在,腦袋微微后仰。
“身子骨蠻好的嘛,昨天動一下差點沒了半條命,今天就敢下山了?!?p> 這次余無憂聽出來了,她在挖苦自己。
卻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嘲諷回去,愣了愣神。
少女見他不回應故作不耐煩地呵斥道:“啞巴啦?”
他還是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少女的錯覺,她似乎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
“算了,死了活該。”林又又轉身走了,干凈利落,步子不快。
“哦——生氣咯——”身后響起黑麟促狹的聲音,余無憂這才回過神,一甩袖子雙手負背悠哉跟上。
視線盡頭已能看到整裝待發(fā)的玉劍宗弟子,倒是不多,十幾個人。
比起那些鼎盛宗門組織的歷練可要冷清太多了,動輒幾十上百人,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哪兒都掀起不小的風波。
那才是宗門。
“可別死外面了,要死也先回來幫我拔除火氣再死?!绷钟钟滞蝗婚_口,語氣平淡,似乎在看那支即將出發(fā)的歷練隊伍,又似乎目光落向了更遠處。
余無憂很想問,有那么危險嗎?張了張嘴,說出口的卻是:“我盡量?!?p> 少女看了他一眼,眉頭微蹙,沒有再說話,轉身走了。
可那一眼,僅是那一眼,似怒似怨似哀,看不真切,竟讓他心中一揪,氣息凌亂不堪。
渾厚的鐘聲乍起,如同頭頂轟雷,神魂激蕩,七竅隱隱滲出血絲。
余無憂臉色一白,呼吸急促,片刻間又恢復常態(tài)。
他一直用于固守心神清明的心法向來霸道,無論何等雜亂都能以沉悶的鐘鳴震碎蕩除,可這次雜亂卻來自自身——那道他也一知半解的“傀心咒”。
他本以為這道殘缺不全的咒法是用于控制他人心神,卻不曾想會有如此大的弊端。
若想控制他人如提線傀儡,僅僅知其心念,掌控其肉身是遠遠不夠的。民間戲術懸絲傀儡的大成者,無一不是能夠將自身意識心神賦予傀儡的老師傅,通過日積月累與傀儡慢慢磨合,無論是傀儡對人,還是人對傀儡的了解都已盈滿。臺下看客看人,便是人在操縱傀儡,看傀儡,便是傀儡在操縱人,令人贊嘆叫絕。
而這“傀心術”便是取其核心要義,因此作為施咒者的余無憂,在感知中咒者林又又的心神的同時,也會受到相當大的影響,二者的心神如同被一根絲線相連,只是余無憂占據(jù)主權,單方面獲取,也單方面深受其害罷了。
心神逐漸平緩恢復清明的余無憂若有所感,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棵樹上,還是那一身黑衣的孩童此時正坐在稍粗的樹枝上,一雙小腳晃蕩,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那個眼神,不知為何,余無憂想到了荒漠中的鷹鷲。
步入絕路的走獸奄奄一息,鷹鷲始終在它頭頂盤旋,投來的目光并非狂熱渴望,而是與此刻如出一轍的漠然冰冷,這視線編織成一條繩索,緩緩勒進走獸無力起伏的脖頸,悄無聲息。
隊伍領頭的是一個身形高挑纖瘦,看起來十分柔弱的女子。肌膚賽雪欺霜,與其說白皙,說是蒼白更為合適。
同樣的清冷氣質,相較余無憂見過的童白梅,這個女人少了那份盛氣凌人,更多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想來她就是二長老王琳了。
擦了擦臉上各處的血絲,余無憂步子有些虛浮地向隊伍而去。
這樣的女人只怕抱在懷里都冰冷刺骨。余無憂打量著女子的同時心中暗想。
對于這個百年來第一個出現(xiàn)在玉劍宗的男人,王琳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似乎并沒有將這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放在心上。
“余長老。”弟子們恭敬作揖。
這場面,余長老十分受用。
裝作有些拘束地點頭笑了笑,恢復正容,余無憂向這個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女人道:“在下余無憂,此去一路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還請二長老海涵?!?p> 王琳只是微微點頭,又掃視了一遍眾弟子。
沒有過多的囑咐交代,亦或是在余無憂到來之前便已經交代完畢,玉劍宗下山歷練的隊伍就這么出發(fā)了,一路上除了細微的腳步聲,再無別的響動。
余無憂倒是理解,畢竟帶頭大哥是塊帶尖棱的冰,底下小弟誰敢放肆,哪怕被看一眼都要僵了半個身子。
實在無趣啊。
玉劍宗藏書閣內,林又又坐在余無憂平時坐的椅子上,雙手疊在桌上,枕著下巴,雙目無神。只是秀眉時而皺起,時而舒展,一如紛亂的思緒。
……
“白師姐,找我何事?”
“林師妹你來了,是這樣,明日清晨勞煩你去接余長老與下山歷練的弟子們匯合?!?p> 林又又聞言一愣,眉頭蹙起。
“怎么了?為何這般神情?”白凝脂奇怪地看著她。
“他……他也要隨去?”
“沒錯?!?p> “可他現(xiàn)在……”
支支吾吾半天的林又又一抬頭發(fā)現(xiàn)白凝脂正盯著她,一副靜待下文的模樣,下意識又低下頭去。
“他現(xiàn)在?”白凝脂面露狐疑之色。
林又又情急之下只能扯出一個笑容,作嫌棄道:“他……他不過就是個凡夫俗子,去了只會拖長老和師妹們的后腿,帶他去作甚?”
“林師妹,這種話日后切不可在余長老面前說,更不能在私底下與同門議論,他如今是長老?!卑啄砬閲烂C道。
“是……”
見少女認錯,白凝脂板著的臉也松緩下來,“此事乃宗主親自吩咐,余長老也愿意前往,容不得我們說三道四,你且去做便是?!?p> 宗主吩咐?為何?他又為何愿意去?他身上的傷呢?
縱使林又又心中疑慮萬千也不敢再去過問,只得領命離去。
……
煩躁不已的林又又抄起旁邊的書便摔在了地上,“啊——我干嘛管他的死活……”
待到急促起伏的胸脯逐漸放緩,少女又將書撿起來放回桌上,盯著那本名為《小卦象》的書喃喃自語道:“若不是需要他為我拔除剩下的那道火氣,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記得從前有個非常厲害的騙子,謠術爐火純青,縱橫江湖多年手上從未沾血,殺過的人卻數(shù)不勝數(shù)。挑撥離間借刀殺人是慣用伎倆,空口白牙不費兵刃耍得那些梟雄團團轉??删褪沁@么一號人物最后落得個郁郁而終。他騙過太多太多人,卻始終騙不過自己。
欺騙他人只能算騙術,能騙過所有人,包括自己,才叫真正的謠術,才是完美的謊言。
可連混跡江湖的老騙子都無法參透的騙術,對于陷入某種泥濘漩渦中的女子來說不過家常便飯,人之七情六欲真是奇妙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