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掩著殘陽在天邊無力掛著,二三野鶴在閑云間穿過,消失在山峰綠柏后。
沒人來的時候藏書閣的門檻上始終坐著一個身影,那張余無憂愛躺的椅子就擱置在旁邊,被余暉打上蒼老的金漆。偶有風(fēng)來,便悠悠然地晃晃。
行至此處的禾露站了許久,看著怔怔出神的徒兒輕嘆了口氣,在藏書閣外的涼亭里坐下。目光遙望山下祥和景色,心中卻紛亂如麻。
余無憂,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不過十幾日的相處,竟讓那丫頭如此心系,以至茶飯不思,終日癡癡。那么開朗有靈氣的孩子,現(xiàn)如今沉默寡言毫無神氣。
若是被山下尋常宗門教派抓走,就是看在丫頭這般心思的份上,禾露也得親自去把人帶回來??蓪Ψ绞窃幖?,是曾經(jīng)讓一個不比現(xiàn)如今玉劍宗差多少的宗門,一夜之間上下幾百人蒸發(fā)的強(qiáng)大而又詭秘的存在,光是一個世人皆知的披霜白狐就不是她禾露所能對付的,更何況詭家那些暗處的強(qiáng)者?
又有劉家老祖劉坤在側(cè)旁虎視眈眈,玉劍宗雖已有兩個城境坐鎮(zhèn),卻也是風(fēng)雨飄搖,自身難保,又怎么去救可以說已是兇多吉少的余無憂呢?
當(dāng)然,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玉劍宗還是不遺余力的。派出去打探余無憂下落的弟子這幾日是一批又一批,江湖上有名的情報組織玉劍宗的弟子也是趟了個遍,錢沒少花,消息卻如泥牛入海,再無蹤跡。
想來,這也是命數(shù)……
禾露心中暗嘆。
結(jié)識劍仙青離,于余無憂這個凡夫俗子而言可謂一步登天,見識到了天底下九成九的人都無法見識到的風(fēng)景。即便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可只要有青離在他身后,他的情面,他的話,就是城境大修士,玉劍宗宗主玉何顏也比不上。
哪怕見了洛國的皇帝,對方也須給薄面三分,要個沉手的重職,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只要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壓倒萬千書生日以繼夜寒窗苦讀,辛勞半生搭起來的梯子。
天下蒼生,有殫精竭力苦勞一生卻風(fēng)平浪靜者,亦有轉(zhuǎn)念之間天下傾覆風(fēng)起云涌者,二者之差,有的時候便只需要一點機(jī)遇。
可如今,青離這座擎天的高峰轟然倒塌,被這座高峰帶上九霄的余無憂能保全自身嗎?難,非常難……對余無憂來說甚至比結(jié)識青離還難。
而冒險接納余無憂的玉劍宗不過是被這山峰傾塌的動蕩輕蹭了一下,便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局面,可想而知,余無憂將要面臨何等的災(zāi)難。
其實,玉劍宗中有不少弟子覺得,這段時間宗門所遇到的麻煩都和這位余長老脫不了干系。如今他被抓,生死不明,正好和宗門脫離關(guān)系,以保宗門安然。
就是禾露,也不免有這方面的念頭,畢竟自己唯一的徒弟,因為他傷心欲絕,如今哪怕已經(jīng)過了好幾日了,仍然渾渾噩噩心境封閉,再這么下去,只怕不光長生路要荒廢,就是身體也難吃得消。
丫頭啊,你怎么會看上他呢?哪怕他沒出這次意外,在宗門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也不過幾十年光景。日后漫漫長生路,你依然要自己走下去,孤身一人前路坎坷不說,還要背負(fù)他留下的相思情苦,何苦來哉?
“師父……”
坐在門檻上的林又又突然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少女盯著只余一抹的殘陽,雙目無神,“我想回家了?!?p> 禾露稍稍松了一口氣,臉上展露溫柔的笑意,寬慰道:“也好,你已有數(shù)年沒回去了,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p> 只要不每日這般啞坐在這兒,莫說回家,就是想去游山玩水她這個當(dāng)師父的也答應(yīng)。
“什么時候走呢?”
“現(xiàn)在?!?p> 禾露一愣,雖然覺得有些急,但還是柔聲叮囑道:“好,路上小心?!?p> 想了想,禾露又摘下掛在腰間的玉佩,走到起身的少女身前,拉過她的手,放在其手心。
“這枚凰玉你拿著,關(guān)鍵時刻能護(hù)你周全。”
林又又多日以來空洞無神的眸子似乎有了一抹色彩,一下子紅了眼眶,淚光閃爍,“師父……”
面對突然撲進(jìn)懷里的徒兒,禾露顯然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感受著懷中嬌柔身子的啜泣輕顫,不禁也有些潸然淚下,心中柔軟,將懷里的寶貝徒兒緊了緊。
“師父在呢……師父在呢……”
禾露的輕聲勸慰讓林又又哭得更是不能自已。
這塊入手溫潤的凰玉師父從不離身,如今卻這么輕易交在自己手中……又想到這些天自己失魂落魄,師父可以說是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哪怕被宗主叫去議事也會很快回來,林又又心中滿是自責(zé)和悲戚,更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對這位如同娘親般的師父愧疚不已。淚水仿佛心中堆積如山的情感,怎么哭也哭不完。那近幾日已經(jīng)消瘦許多的雙肩顫抖著,縮瑟在這個隨時向她敞開的懷中,貪念著此刻的溫暖安心。
許久,似乎是哭累了,少女終于停了那珠鏈般的淚水,只是眼角含淚,如同鑲嵌著露珠的嬌嫩花瓣,疲憊地半合著雙眼,在師父懷中抽噎。
禾露輕輕撫摸著少女的柔發(fā),雙目微閉,如夢囈般喃喃道:“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師父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你開心。別怕,只要是你想做的,師父永遠(yuǎn)支持你?!?p> 林又又大哭過后意識正是朦朧,師父這幾句輕聲細(xì)語聽不真切,只當(dāng)是在安慰自己。
直到暮色漸起,林又又才不舍地從師父懷中出來,頂著臉上兩道快要干涸的淚痕,聲音有些沙啞道:“師父,那我走了?!?p> 禾露輕輕地幫她擦去淚痕,嘴角掛著柔和笑意,“嗯,路上小心。遇到危險也不要怕,師父在呢?!?p> 少女破涕為笑,“瞧您說的,我回家能有什么危險?!?p> 禾露只是輕柔地笑笑,揉了揉她的腦袋。
獨自收拾完東西,林又又站在暮色中,使勁地朝師父揮了揮手:“那我走啦!師父保重!”
燈火下的禾露臉上始終帶著溫暖的笑意,輕輕擺手,眼中是林又又沒有看見的擔(dān)憂。
余無憂啊余無憂,你可一定要活著,我再也不想看見又又臉上出現(xiàn)那樣的神情。
林又又一路下山,心中的愧疚隨著走下的每步階梯疊壘起來,最后在那雙眸子里匯聚成淚光。手中緊緊握著那枚凰玉,貼在心口。
“對不起……師父……對不起……”
“真讓她去?”從陰影中走出的玉何顏看向林又又消失的方向,以她的目力,仍能看見那道單薄倔強(qiáng)的身影。
禾露輕嘆了口氣,失神道:“不然能怎么辦,雖然有危險,但總比在宗門癡守,日漸消瘦好啊……”
“倒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錢纓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入城境,如今我玉劍宗有兩位城境坐鎮(zhèn)之事,想必已經(jīng)世人皆知,那些藏在暗中虎視眈眈的蟲子如今只會蟄伏得更深,劉坤這個老王八吃了虧,估計近期也不敢有什么動作,又又有你的凰玉保護(hù),在附近闖闖也沒什么。”
禾露眉頭微聳,道:“附近?那你可小看這丫頭了……不過也是,有凰玉在,除非哪個不要臉的城境修士對她出手,否則就是遇上那個披霜白狐,也傷不了她分毫。倒是這個余無憂……”
禾露看向玉何顏,微微瞇起眼睛,哼哼道:“顏顏你收了個厲害人物啊……他來宗門才幾天,就把我那個乖徒兒的心勾走了?”
玉何顏干咳了一聲,道:“小伙子人確實不錯,品性優(yōu)良,雖然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不等玉何顏說完禾露便抬手打斷了她,“誒,我可不想聽你夸他什么,既然是那位劍仙青離的朋友,品行自然不必多說。但是想和我家又又結(jié)合,光憑這個可不夠,他要是洪福齊天活了下來,回來后得過我這關(guān)才行?!?p> 玉何顏卻不以為然,小聲嘀咕道:“萬一是又又那孩子單相思呢……”
“不可能!我家又又誰見了不喜歡?”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