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昏暗的林子,四周幽靜不見燈火,唯一的光亮便是頭頂?shù)囊惠喓隆?p> 看著眼前這片再普通不過的枯葉林,余無憂眸子一縮,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膛內(nèi)的心臟,正在劇烈跳動,而且越來越快,仿佛是要沖破血肉骨皮的束縛,沖出來一般。
“假的……都是假的……是心劫……我要摒棄前身……摒棄前身……”余無憂口中喃喃,不斷地提醒自己,眼前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罷了,并非一直以來糾纏他的夢魘。
不知不覺,余無憂的額頭已經(jīng)布滿細密的汗珠,他仰著臉,死死盯著頭頂?shù)拿髟?,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仿佛這盞黑夜中唯一的明燈潛藏著連他都恐懼的危險一樣。
就在他精神緊繃之際,身后突然傳來響動,幾乎是下意識的,余無憂手捏劍訣,轉身的同時一步踏出,那鋒芒,已經(jīng)懸在來者眉心前。
完成這些舉動不過剎那,對方顯然也沒想到只是眨眼間就已經(jīng)命懸一線,是生是死全在面前這個神情冷峻的男人一念之間。
“林又又?”看清來者是那個于他而言幾乎算得上人畜無害的少女后,余無憂的臉色并沒有好轉。
少女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頓時一愣,目光從鋒芒微吐的指尖轉移到后面的人身上,原本帶有幾分驚惶的眸子一沉,直接抬手拍開了男人懸在她眉心前的劍指。
“干嘛?想對我動手?”林又又沒好氣地道。
余無憂抬頭看了一眼頭頂毫無異常的月盤,上下掃了一眼少女,“你想說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林又又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有著一絲不安,但是很快又被自己否認,他怕什么?永遠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她覺得哪怕天塌下來了,這個男人也不會有丁點兒驚慌。
順著余無憂的視線看了一眼明晃晃的月亮,林又又對他這句話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說什么?”
余無憂雙目微斂,話語之中聽不出情緒:“你沒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據(jù)先生所說,他在接受修為后還有兩次心劫要經(jīng)歷,一為摒棄前身,二為斬斷歸途。根據(jù)他的理解,所謂的摒棄前身,那自然是和過往做個了斷,徹徹底底地失去過去,無曾經(jīng),無來路。
無論是剛才見到的青離還是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的林又又,他們都是他此刻的過往,也就意味著他通通要摒棄。
林又又看著男人略有些陌生的樣子,莫名地有些不敢再使性子,只好試探性地,勉為其難,又有些難以啟齒地道:“你沒事吧?”
少女的話語和扭捏的樣子讓余無憂眉頭微皺,這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喂,我可不是關心你什么的,你別想歪了!我純粹就是想知道你現(xiàn)在能不能幫我拔除體內(nèi)剩余的火氣,要是你現(xiàn)在身上的傷還沒好,那我也不是很急……”林又又眼神飄忽,壓根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揪著衣擺的手指不知不覺間也越來越用力。
隨著少女的自言自語,余無憂緊鎖的眉頭非但沒有舒緩,反而逐漸深刻。
“沒了?”余無憂突然出聲打斷她,語氣生冷。
少女的話戛然而止,搓揉衣擺的手指一僵,怔怔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男人冷漠的神情和語氣,讓她心中莫名地生出幾分委屈,似有似無地癟了癟嘴角,聲音沒了平時的底氣,竟有著從未有過的怯弱:“沒了……”
余無憂掃視周圍,并未有任何變化,不禁疑惑:難道她并非心劫的幻象?那我此刻是仍在經(jīng)歷心劫,還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完了,如今身處真實?
若是一般的幻象,余無憂只需通過種在少女體內(nèi)的傀心咒便能分辨虛實,可這是余無憂的心劫,一切外力皆無法。
此刻沉默不語的少女眸子低垂,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余無憂面前,在月光下顯得更加白皙的精致下巴微微顫動,卻受限于主人的意志遲遲沒有變成一張委屈小臉的一部分。
余無憂輕嘆了口氣,聲音溫和而輕柔:“好了,我的錯,不該兇你?!?p> 不可否認,作為第一個和余無憂相處這么久的女孩,二人之間又確實有著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管是不是幻象,他多多少少也還是不太忍心讓她傷心。
余無憂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他僅剩的一點少年心性在作怪,卻也不急著將它從自身剝離,畢竟,隨著涉世越來越深,人生來的天真純良和赤誠之類,這些不可能再擁有的品質,都是會逐漸失去的,所以,倒也不必那么急著將它們拋棄。
少女聞言卻是低哼一聲,將頭扭到一邊,“不稀罕……”
稀不稀罕不知道,反正余無憂能聽出來,至少氣是消了大半。
嘴角含笑,余無憂正要開口,一道自頭頂落下的視線讓他瞬間汗毛乍立,臉色頓變,猛地抬頭望去,余無憂鼓睛暴眼,死死盯著那輪幽清寒月,牙根緊咬之下一股淡淡的腥味自嘴里擴散開來。
只見那皎潔無暇的月盤中間,一團漆黑的東西掙扎扭曲著冒出,在余無憂驚懼的目光中,定形為一個圓球,上下左右,在月盤中挪動,而所過之處,裂開一道道蜿蜒猩紅的線條,隨著圓球的挪轉扭曲蠕動。
這哪是月亮,這分明就是一顆懸在天上,布滿血絲的碩大眼球!
而隨著這顆眼球的瞳孔出現(xiàn),四周原本明亮如雪的銀色月光頃刻間變得暗淡,當那顆巨大眼球的目光落在余無憂身上時,一抹璀璨月華也將他籠罩。
凡月光所及之處,都在它眼中!
身處月光中的余無憂只覺得遍體生寒,無論是肉身還是心神都在一瞬間緊繃到極致,他很想離開這里,可卻不能動彈分毫。
他也終于明白,眼前這副與一直糾纏他的夢魘如出一轍的景象意味著什么了,他們什么都知道,日月星辰是他們在人間的耳目,這天底下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只要他們想知道,曝露在天地間的一切就都可以知道!
而自己之所以會對這目光感到不適,或者說察覺到他們的視線,還多虧了先生給予的觀演法!否則,直到死在他們手中,他都不會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
這是什么神通?天地星宿為我耳目,監(jiān)察人間無所遁形。
這分明就是神仙!
自己想對抗的,就是這種超脫世俗的龐然大物?余無憂的內(nèi)心轟然炸開,瘋狂膨脹的絕望將他的身心填滿,撐大,直到裝不下,外溢而出。
怎么可能打得過?!余無憂面如死灰,碩大的汗珠順著他僵硬的臉龐滑落,他甚至聽見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那龐大的天外之物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只需輕輕吹口氣,便能令他就地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他莫說反抗了,就是連一點違逆之心都生不出來。
他這一身在天底下足以橫行無忌的五城境修為此刻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對著巨獸揮舞著的蟻蟲的鉗齒,對方光是路過帶起的微風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無關意志,純粹就是一種生靈最原始的情緒,若硬要比喻,那就是弱小的野獸聽見了轟然鳴于世間的天雷,無需降在它頭上,僅是聲勢,便足以讓它顫抖著蜷縮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被注意到。
砰的一聲,余無憂體內(nèi)突然傳來悶響,他那蒼白的面孔肉眼可見地浮現(xiàn)一抹詭異的血色,下一刻,他的七竅同時淌出暗紅的血柱,氣息也在此刻一落千丈,萎靡不堪。
他知道,這是心境崩碎了。
于修士而言,心境的重要程度取決于修為境界的高低,修為越高,心境也越重要。而到了四城境,心境就比修為更為重要了,若是心境斑駁,輕則修為終生無法再進分毫,重則斑駁日益擴大,侵蝕心境,導致裂隙出現(xiàn),走火入魔受盡苦難,不得善終。而若是想要邁入五城境的門檻,除了自身修為的提升,還必須保持心境透徹,否則沖關破境之日便是身死道消之時。
心境崩碎,意味著長生路已經(jīng)走到了頭,非但修為暴跌,陽壽也會隨之大打折扣,甚至不如未踏上長生路的凡夫俗子活得久。簡而言之,這個修士,廢了。
“噗!”體內(nèi)翻騰逆行的血氣終是沒壓住,余無憂一口血霧噴出,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耳邊回蕩著亂人心神的嗡鳴,其中似乎還參雜著呼喊,細細分辨,竟有些熟悉。
是林又又嗎?余無憂費力地支撐起空蕩蕩的身子,晃了晃腦袋,耳邊的嗡鳴似乎逐漸減輕,他抹了一把眼睛,想把糊在眼睛上的東西弄下來,卻沒摸到任何外物。
余無憂心中一沉,呼吸有些急促起來,放在眼睛上的手僵硬了片刻,隔著眼皮輕輕揉動著眼球,期間時不時地停下來眨動雙眼,直到淚水溢出眼眶滑落,他沾滿眼淚的手微微顫抖,終于不再動作。
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哪怕經(jīng)過了眼淚的沖刷,無論是光亮還是黑暗,他都看不見,他的眼前,此刻只有虛無。
他,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