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四周逐漸安靜,烈陽蟄伏,本就涼爽的林間此刻隱隱透著寒意。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步伐平緩,速度卻談不上一點慢,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已穿過這片廣袤林子,再往前,就是距離焚妖域最近的小鎮(zhèn)。
“真不把她殺了?萬一她告破了你的事,你可就功虧一簣了。屆時整個天下的目光都會聚集到你身上來,淪為眾矢之的。”黑麟稚嫩的嗓音打破這一路的安靜,幽幽道。
“先生有交代,我做事必須向你匯報?”走在前面的余無憂淡淡地道。
“沒有?!?p> “那又有交代,我必須采取你的意見和建議?”
黑麟笑嘻嘻地道:“也沒有?!?p> 于是,二人又陷入沉寂,一路上再無言語。
余無憂沒看到身后小童臉上的釋然笑意,黑麟也沒發(fā)現(xiàn)前面這個男人垂在身側(cè),藏在袖子里微微顫抖的手。
一場生死攸關(guān)的隱蔽交鋒就此落下帷幕。
今晚明月高懸,月光皎潔透亮,哪怕是山間的崎嶇小路也能籠統(tǒng)地照個大概,對于趕夜路的人來說,實在是難得的好天氣。
可胡顯卻沒有趁著這般月色趕路的意思,反而就地生火,歇息下來。
坐在火堆旁啃干糧的徒弟很不解,這么好的天氣,又沒刮風(fēng)沒下雨的,月亮還這么亮,路都照得清清楚楚,干嘛不繼續(xù)趕路,穿過前面的山林,明早就能看到城門,到時候吃頓好的再舒舒服服睡一覺,多好啊,哪用得著在這啃饅頭?
他三番五次地瞥向打坐的師父,想問又不敢問,問了不但得不到答案,還會被敲腦袋,于是只好把積攢在嘴里的疑問同干巴巴的饅頭渣一起咽下。
仰頭賞了會兒月亮,他目光一瞥,正巧看到小路的那頭,他們來的方向,有一道人影正朝這邊過來。
他打小眼尖,要不也不能被師父挑中收為徒弟,再加上今晚的月光實在充盈得過分,那人還沒走近他就已經(jīng)大概看清了對方的容貌衣著,一雙眼睛逐漸瞪得渾圓,正咀嚼的嘴不自覺地停下,微微張開,一嘴的饅頭碎渣曝露在微涼的空氣中,
腦袋跟隨對方路過的身影僵硬轉(zhuǎn)動,仿佛失了魂魄。
林又又的目光在這二人身上輕輕掃過,正在打坐的中年男人裹著一件寬大的袍子,雖只是粗略一眼,卻也能發(fā)現(xiàn)其胸前腰間的衣服底下鼓鼓囊囊,顯然藏著不少東西。而旁邊那個少年啃饅頭啃到一半,死死盯著她的癡呆模樣讓她有些反感,卻沒有放在心上,兀自趕路。
眼看這道如同烙在靈魂上的身影就要遠去,他這才猛然驚醒,心里騰起一股焦急。
怎么辦?她要走了!以后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不!不行!不能就這樣放過這次機會!一旦錯過,自己恐怕這輩子也見不到她了!
他心急如焚地在心底吶喊,猛地看向師父,心中已經(jīng)做好了懇求師父的打算,雖然他也不知道師父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么,但靠他自己想讓那道身影停下腳步,無異于癡人說夢!此時此刻,哪怕僅有一絲希望,他也絕不會放棄!
胡顯睜開眼睛,卻沒有去看徒弟,似乎壓根沒察覺對方急切的目光,而是越過搖曳的火舌直勾勾地看著那道越來越遠的身影,在徒弟急得抓耳撓腮,忍不住就要出聲時候,終于開口:“姑娘,前方密林危機四伏,還是不要夜晚進入為好!”
身后的聲音讓林又又步子一頓,在少年希冀的目光下,轉(zhuǎn)頭看向他們。
見對方止步,胡顯接著道:“姑娘看起來不是普通人,尋常的山野精怪恐怕傷不到姑娘,可這林子也不是普通林子,里面的東西可是大有來頭。相遇即是緣,我也實在不忍心看見一個年紀輕輕,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命喪于此,你該有更好的未來?!?p> 林又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漆黑深邃的密林,詭異的死寂在其中蟄伏,確實讓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再看向這二人,打量之余心中思索著這些話的可信度。
見對方有遲疑,胡顯再次開口:“姑娘若是不信,覺得我在唬人,或是另有所圖,那就請便吧。只是衷心地提醒姑娘,一路小心,希望姑娘能安然趟過此地?!?p> 林又又見這個中年男人神情真切話語誠懇,同時他自己也在這里休息,恐怕這林中真的藏了什么棘手的東西。于是將心中的疑慮暫且擱置身后,向胡顯抱拳道:“多謝提醒?!?p> 眼看少女只是簡短一句道謝,便四處掃視要尋地方歇腳,徒弟有些急了,按理來說,既然接受了對方的提醒,這個時候不是應(yīng)該過來套近乎,再問問其中的細節(jié)嗎?比如林子里到底有什么危險,那潛藏在其中的東西又會不會跑出林子來傷人之類的,怎么就這么戛然而止了呢?
偷眼看向師父,卻發(fā)現(xiàn)他也一副就此作罷的意思,繼續(xù)閉目打坐。
可師徒二人相處日久,師父是什么樣的為人他這個做徒弟的怎么會不知道?好心提醒萍水相逢的路人,這種事,哪怕他心情再好也做不出來,其中定有別意!
師父按兵不動,他這個做徒弟的哪怕再心急,也不能攪亂了師父的計劃,于是只好按耐住心神,心不在焉地啃著手里的干糧,在柴火的噼啪聲中,時不時地往少女那邊望一眼。
林又又背靠一截樹樁,被注視的異樣感讓她轉(zhuǎn)頭看去,正對上少年一邊仰頭喝水一邊偷偷投來的目光,后者慌亂之下險些嗆死,咳得眼淚鼻涕橫流,狼狽地遮掩著臉,偷眼看向少女,卻發(fā)現(xiàn)對方早就收回了視線。心中慶幸之余莫名地涌出幾分失落。
三兩下生了火,將地圖鋪在腿上,林又又借著火光找到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并再一次確定前進的路線,手中摩挲著的凰玉傳來溫潤的感覺,她的視線落在此行的目的地上,那是一片相當(dāng)大的區(qū)域——焚妖域。
火光染紅她蒼白的臉頰,倒映出地圖上焚妖域三個字的眸子逐漸失神,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張臉,說話時的語氣神態(tài),嘴角若有若無的,悠然自信的笑意,一幕又一幕,仿佛刻在了她的腦海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光陰流逝并沒有將它沖淡,反而讓它越發(fā)清晰,也讓她想立刻見到這張臉的期盼日復(fù)一日地堆積。
沒有趕路的時候,她會一次又一次地強忍著鉆心的疼痛,通過傀心咒確定他的方位,在地圖上不斷修正路線。
哪怕這般反復(fù)受傀心咒的反噬摧殘,身體每況愈下,她也從沒想過停下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到他。
希望能撐到找到他。
她緊緊攥住手中的凰玉,心中有著對師父的愧疚,更多的,是從未動搖過的堅定。
月上中天,夜露愈濃,林又又一路上舟車勞頓,加上不斷逆行傀心咒,此刻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jīng)受了不小的損傷,疲憊不堪??芍簧碓谕猓m有師父的凰玉保護,卻也不能大意,因此也只是在火堆旁閉目養(yǎng)神,不敢有片刻入睡。
周圍很靜,哪怕旁邊就是草木茂盛的森林,也依然聽不到任何鳥叫蟲鳴,深邃的夜幕之下,只有兩堆柴火噼啪作響。
林又又心神漸沉,恍惚間,似乎感到有微風(fēng)吹在臉上,若有若無,一陣一陣,裹挾著濕潤的氣息,其中甚至隱隱有股怪味,在她鼻尖匯聚,好像是……血腥味!
她猛地睜開眼,心頭頓時一跳,遍身寒毛乍起——眼前竟是一張毫無血色的人臉!
驟然驚醒,林又又定定地看著眼前只剩紅炭的火堆,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喘著氣。
意識到剛才似乎只是一個夢,林又又干咽了一下,微微顫抖的眸子左右轉(zhuǎn)動掃視一通,四周似乎并無異常。
她扭頭看向另一個火堆,呼吸登時一滯,臉上血色退去。
此時距離她不遠處,只剩星火點點的灰燼旁,只有那個少年蜷縮成一團呼呼大睡,而和他一起的中年男人卻沒了蹤跡。
男人的消失意味著剛才那一幕可能并非夢魘,因為那張湊到她面前的臉,就是那個中年男人的!
林又又莫名地打了個冷顫,好在緊攥在手心的凰玉傳來溫?zé)?,讓她幾乎枯竭,剛才又突受驚嚇的身體恢復(fù)了一絲絲力氣,得以支撐站起,忐忑地再次環(huán)顧四周,牙根緊咬。
“我……我不知道……”少年茫然地看著師父之前打坐的地方,撓了撓頭。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少年臉上驚惶頓現(xiàn),“會不會……會不會是林子里的東西把我?guī)煾缸プ吡??!?p> 林又又聞言目光一凝,此刻仍止不住的微微震顫的眸子轉(zhuǎn)向那座幽暗深邃,沒有半點月光透進的密林。
若真是里面的東西,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弄走一個人,那必然是已經(jīng)成了氣候的,她也不會是對手。
可那個夢又是為什么?還是說,那并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