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明躺在破爛的草席上揉了揉自己空癟的肚子,炎熱的傍晚讓她幼小的身軀渾身乏力,加之饑餓此刻她已然隱隱有了脫水的前兆。
她不禁咽了口唾液側(cè)了個身,望著一旁緊閉著雙眼的賀蘭信安然無恙后,打算強迫自己入睡。
入睡,是她目前能想到緩解腹部不斷傳遞給大腦饑餓感的最佳選擇,說不定在夢中她還可以吃到闊別已久的火鍋。
可就在她剛閉上眼,腦海中臆想出紅油火鍋那鮮紅滾燙的影像,并準(zhǔn)備繼續(xù)再點菜時,一旁的賀蘭信卻輕輕推了推她,打斷了她腦海中的熱辣畫面將她拉回了現(xiàn)實。
只聽賀蘭信小聲嘟囔道:“阿姐,我餓了?!?p> 賀蘭明睜開眼耐心的拍了拍弟弟瘦骨嶙峋的肩膀,安慰道:“乖,閉上眼睛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
賀蘭信聽話的點了點頭,嘟著嘴委屈的閉上了雙眼,可不到一會兒他又將眼皮抬起,噙著淚道:“阿姐,我還是餓而且腿又開始疼了,爹娘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俊?p> 賀蘭明見賀蘭信一張小臉枯黃,此刻在夕陽的映射下泛著不健康的油光,不禁心疼起來。她沒有辦法讓一個長期挨餓的孩子在經(jīng)受病痛折磨的同時,還要忍受饑餓所帶來的痛苦。
于是她起身看了看屋外的天,道:“我出去找爹娘,若是他們討到了食物,我便先拿些給你送來,你乖乖躺著別亂動要不然腿會更疼?!辟R蘭明摸了摸賀蘭信的小臉投去一抹安慰的笑容,隨后轉(zhuǎn)身出了門。
這一年,賀蘭明不過十歲年紀(jì),已與自己的養(yǎng)父母和毫無血親的弟弟以乞討為生兩年。
她出了破廟看了一眼即將落下的夕陽,扭頭踮腳望向鎮(zhèn)子方向,期盼能看到父母的身影,可是直到夕陽落下余暉盤旋在天際時,也沒有任何身影從鎮(zhèn)子方向而來。她心中略過幾絲寥落與擔(dān)憂,長吁了一口氣借著西邊那點殘存的日光向著西北邊鎮(zhèn)子的方向跑去。
賀蘭明小跑著進了鎮(zhèn)子,在每條街道巷子里找尋著父母的身影。鎮(zhèn)子不大,行乞的人也就那么幾個,都是曾經(jīng)來破廟找過他們麻煩的乞丐無賴,此時見她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不經(jīng)沖著她故意吼叫著難聽的話語,試圖攔住她的去路戲弄她。
賀蘭明見他們意圖上前便早早拐進了另外一條路,避開了不必要的麻煩。她匆忙繞著不大的鎮(zhèn)子跑了一圈,也沒有搜尋到父母,便只想著先討點吃的回去給賀蘭信填肚子好等父母回去。
只是每當(dāng)她看向路人打算上前時,對方都會冷漠的加快腳步,從她身旁掠過不留一絲注視,甚至寥寥幾人看著她的目光都充滿了厭惡和嫌隙。
她看著行人來去,心中泛起陣陣苦澀,生而為人冷漠才是常態(tài)。
惆悵間,她瞧見不遠(yuǎn)處街邊不大的米糕攤,籠屜中晶瑩剔透的米糕正冒著熱氣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上前,弱弱的問攤主,“叔叔,能不能舍我一個米糕,我只要一個米糕就行,我可以幫你洗籠屜抵米糕的錢?!?p> 攤主是個中年男子,膀大腰圓一臉橫肉,見她一個穿著破爛的小姑娘行乞,不屑的揮手道:“去去去,老子又不是菩薩,一邊呆著去!”
賀蘭明見對方不肯,自己一時又拉不下面子再去央求,緊抿著唇瓣委屈的走開,進了就近的一條無人的窄巷。
狹窄的小巷里還有今日晌午下雨留下的泥濘和積水,她跳著腳跨過幾個水灘找了處堆砌了許多柴火竹簍的墻角,坐在地上雙臂環(huán)著自己依舊咕咕叫的肚子,望著頭頂漸漸消失的日光和逐漸呈現(xiàn)深藍色的天空發(fā)呆,心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惆悵。
被人拒絕的滋味不好受,而且還是如此直接的被人嫌棄??勺饑?yán)此時于她而言是再多于不過的東西,只要能討來一口食物,她什么都可放下。
她默默將下巴靠在膝蓋上,望著自己面前的一灘泥水發(fā)呆。記得上一次吃飽還是一年前金州知府張大人家在府外施粥時。張夫人見他們一家四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滿眼都是絕望,尤其是賀蘭信腿上還綁著固定腿型的木條,便多施了他們幾碗粥。平日里父母都是一路乞討一路挖野菜給他們填肚子,而這些東西中大多數(shù)都得留給賀蘭信。
賀蘭明的養(yǎng)父母是大啟國北境津梁人,原本也有良田宅院,還有規(guī)??捎^的戲班,也算是吃喝不愁,但這一切都因賀蘭信的病而面目全非。
賀蘭信四歲時偷偷跑去看戲,看得入迷便學(xué)著戲里的武生翻跟頭,可這一個跟頭卻讓他崴了腿,疼了一天一夜。
原本以為不過是扭傷的小事,父母便也沒有過多在意??烧l知漸漸的賀蘭信的左膝下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包,不單發(fā)炎紅腫,更是讓他低燒不斷。直到最后腫包化膿,一戳便汩汩的向外流膿,腥臭難當(dāng),那時他們才意識到他并不是崴腿那么簡單。
父母到處找郎中抓藥,可終究是耽誤了最佳醫(yī)治的時間。一年下來,賀蘭信的腿沒見有多大起色,家中能拿得出來的銀錢卻越來越少。父母幾番合計賣掉了津梁的田產(chǎn),將戲班也盤給了友人,帶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到處求醫(yī)問藥,直至銀錢所剩無幾。
那時他們剛到了大啟都城鄞州,本想著鄞州名醫(yī)薈萃也許會有辦法,可既是名醫(yī)價格便也不菲。父母花光積蓄實在支撐不住,想起西南邊祖籍金州還有些親戚雖然久不聯(lián)系,此時卻也只能前往投奔尋得一絲生機。
可笑的是,當(dāng)他們一家四口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金州,沿著父親記憶中的路線尋去時,卻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有這么一門窮親戚。
投奔無望,而母親變賣首飾的錢也被一個江湖術(shù)士以神丹妙藥為由從父親手中騙走。無奈之下父母只好帶著他們一路南下乞討躲過北部的寒冬,打算等來年開春再北上回津梁想辦法重操舊業(yè)。
就在三日前,父母在官道上行乞時,聽聞南滇國來人說那里有一位大法師醫(yī)術(shù)超群,專治各種疑難雜癥,簡直是在世醫(yī)神。父母一聽,便又來了心思想要帶賀蘭信再去瞧一瞧,說不定能有起色,這也許是賀蘭信站起來的唯一希望。于是二人便又興致勃勃的帶著兩個孩子直至西南邊陲的平南鎮(zhèn)打算在此乞討幾日,湊些銀兩再南下入南滇國。
兩年來,她麻木的看著人來人往,看著聽著他們沖著父母鄙夷的眼神和粗俗的言語,漸漸在心中筑起了一座高墻將所有人都拒之于高墻之外,甚至不想再張口說一句話來討好這世間的任何一人。
她抹了一把淚,絕望的仰望著昏暗的天空,她現(xiàn)在所能做的無非是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情緒,在父母面前表現(xiàn)的堅強與樂觀,與他們一起面對世間一切殘酷。她要重新站起來,去給弟弟找吃食。
就在她打算重新振作出窄巷時,半空中忽然掠過兩個身影,落在了她對面的房頂上。賀蘭明隱在昏暗中抬頭看著這一幕,微微出神。
其中一人身材瘦削,回身虛晃一招,將身后追來之人逼開兩米遠(yuǎn),死死盯著對方沉默不語。
另一人道:“門主有令,只要你肯把人交出來,我便不與你為難?!?p> 先前一人冷笑道:“什么人,我不知道。”
后者明顯起了怒意,“休要再騙我!”說罷提劍便向?qū)Ψ叫乜诖倘ァ?p> 灰藍色天際上只有兵器相觸時擦出的火星,看得賀蘭明目不暇接,她從未見過如此高超的武藝,打斗間竟無一人雙腳踩空,他們每一腳都穩(wěn)穩(wěn)的踩在了猶如男子手臂寬窄的屋脊上。
十幾個回合后,痩者占了上風(fēng),趁對方橫劍劃過自己胸前空氣的瞬間,以迅雷之勢抬臂,手中寒光乍現(xiàn)突然多出一把匕首,直剌剌的刺進對方咽喉,發(fā)出輕微“噗”的一聲。后者“砰”的一聲,端端落在賀蘭明前方的空地的水灘里濺起水花無數(shù)。
賀蘭明驚恐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本能的將自己的身體隱在一旁的柴堆里。
那人用袖子將自己劍上的血跡一抹,冷聲道了句“不自量力?!鞭D(zhuǎn)身沿著屋脊奔到巷子的另一端縱身一跳,消失在了屋背后。
賀蘭明看著眼前穿著黑衣蒙著面的死尸,猛地喘了口氣,支著墻緩緩起身走出柴堆轉(zhuǎn)身就往巷子外跑,可跑出幾步卻又停下轉(zhuǎn)身向著尸體慢慢走去。
方才聽那人說,死者是從別的地方來大啟追殺他,那么他身上會不會還有沒用完的盤纏?這個疑問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中時,賀蘭明嚇了一跳,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歹毒齷齪連死人的錢都不放過?
若是從前,她只怕看見這死尸也要渾身發(fā)顫,此刻心中對死亡再大的恐懼感都比不過對積沉已久的饑腸轆轆和無法預(yù)計的明天的絕望之感來的徹骨。
她想到每日每夜折磨自己的饑餓感,大著膽子蹲了下來,她太需要一筆可以吃飽飯的錢了,哪怕此刻是死人的錢。
天色昏暗,空中已泛起點點星辰,巷子里只有巷口射進的一絲微光可照。她不敢揭下對方臉上蒙面的黑布,只看見他半睜著的雙眼已沒有絲毫的生機。賀蘭明鼓足勇氣伸出顫抖的小手,緩緩向?qū)Ψ叫乜诘囊麓?,果然摸到了裝著散碎銀子的荷包。
那人胸口還微透著溫?zé)?,賀蘭明在觸摸到荷包的一瞬間只覺得自己身上像是被什么東西電了一下,嚇得她一個激靈慌忙取出荷包起身就跑,直沖到巷口才敢停下來喘口氣,低頭打開荷包數(shù)起里面的銀兩。
那些散碎銀子加起來足有二十兩,不但夠了買饅頭的錢,也夠了他們可以找一間客棧美美睡幾覺的費用。按照現(xiàn)在四口人的花銷計算,完全可以支撐他們?nèi)ツ系帷?p> 賀蘭明不由捏緊了手中的荷包,激動的想他們終于可以不用再去乞討了。
興奮沖淡了方才觸摸尸體帶來的恐懼感,賀蘭明靠在墻邊勻了勻氣息,既然已經(jīng)拿了錢,今日必然要達到目的才罷休。想及此處,她的目光迅速鎖定不遠(yuǎn)處方才經(jīng)過的米糕攤,心一橫便大步走了過去。
她倒要看看自己去而復(fù)返還拿著錢,攤主會不會變了副嘴臉。
就算有了計較,她仍是一邊走一邊在心中默念,冤有頭債有主,我并未殺你,只是饑餓難耐,若將來有了銀錢,必去寺廟上香祈禱愿你轉(zhuǎn)世輪回不再受苦。
賀蘭明再次來到米糕攤前時天色已然全黑,路上除了零星路人,也只有米糕攤這里還算是有人氣有光亮。
方才拒絕她的攤主此時正與客人交談著,臉上不時露出男人之間獨有的默契笑容。此刻見賀蘭明去而復(fù)返,眉頭一緊不耐煩的道:“小丫頭,有完沒完,小心老子揍死你,趕緊滾!”
賀蘭明此時哪還會怕他的恐嚇,拿出一兩銀子放在空了一半的籠屜中,挑釁的看著攤主的表情,道:“你的米糕我全要了!”
攤主見這小丫頭氣勢洶洶,望著他的雙眼像是藏著一團火在黑夜中閃爍著烈焰般的光芒,直燒的他臉頰發(fā)燙。
為了掩飾自己瞬間的心虛,攤主上前瞅了瞅籠屜里的銀子眼神一轉(zhuǎn)來了主意,只見他嘴角露出一抹訕笑,故意嚇唬她道:“小丫頭,這才幾刻鐘的時間就拿來這么多銀子,怕不是偷了有錢人的荷包來我這里銷贓的吧,你倒是說說這銀子哪來的?”
賀蘭明目光鎮(zhèn)定如常,并不理會老板的問詢,而是仰著頭緊盯著他道:“我要買米糕。”
攤主嗤笑一聲,將銀子撿起放在自己手心掂量一番,足有一兩重,這些錢也足夠他吃吃喝喝半個月不用出來風(fēng)吹日曬的擺攤賣米糕,可見她胸口依舊鼓著一塊想必還有銀子沒使完。
他心中不由起了貪念,于是思量一番,故意道:“小姑娘莫要囂張,你可知我這米糕可與旁人的不同,里面可是有寶貝的,就你這點錢只怕還不夠買我這一屜的米糕!”
賀蘭明見攤主不依不饒,訕笑一聲道:“我看你是見錢眼開故意刁難,奸商!”
攤主一聽怒意漸起,指著賀蘭明道:“你說什么!信不信老子撕爛你的嘴!”
賀蘭明見對方生氣,故意道:“錢你拿了,米糕就是我的!”說完賀蘭明當(dāng)著眾人的面,有恃無恐的伸手將籠屜里的米糕一塊一塊裝進自己胸前的衣兜。
攤主和周圍的看客們驚訝的瞧著賀蘭明的一舉一動,全然沒想到一個孩子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大人對她的恐嚇。
直到賀蘭明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終于爆發(fā)的攤主跨步上前一把薅住她垂在身后的辮子,兇狠道:“哪里來的雜種,這么不知好歹!老子今日就要好好教訓(xùn)你這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小兔崽子!”
賀蘭明活了十年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說她不是父母親生,如今驟然被人戳了痛處加之頭皮吃痛,猛然回手抓了一把攤主的胳膊,對方的胳膊上瞬間浮上四五條血印。
攤主沒想賀蘭明會還手,手臂大痛放開手,她趁機罵道:“我就算有人生沒人養(yǎng),也輪不到你來管我!”
攤主聽罷怒意更甚,指著賀蘭明罵道:“奶奶的,你偷拿老子的米糕,還有理了!”
賀蘭明怒道:“你拿了我的銀子,卻又在這里漫天要價才是無恥至極,有本事的把銀子還我,我就把米糕給你!”
吵架間,米糕攤前早已聚集了諸多路人,攤主原本覺得自己被人辱罵回手教訓(xùn)是占理的,可見眾人對他指指點點生怕有人幫著賀蘭明說話,便故意提高聲調(diào)道:“不知偷了誰的錢來我這里買米糕的小叫花,錢財來路不明,我要拿著去官府告你!”
賀蘭明冷哼一聲,“明明是你見我一個女孩兒弱小好欺,報官?誰信你不會在官府跟前胡言亂語毀我清白!”
攤主沒想到對方一番言辭竟然將他逼得說不出話來,再看來往路人都開始用同情的目光望著賀蘭明,而看著自己的目光也在賀蘭明話音落下時變?yōu)榱吮梢?。他羞憤難當(dāng),抬手就要給賀蘭明臉上來一巴掌,好讓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再說不出話來。
不想他剛舉起手,人群中卻忽然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淡淡的道了句“慢著?!?p> 男子身高近八尺,一身黑灰色常服,腰間別著一柄長劍,精瘦的身材瘦削的面孔上一雙如鷹隼般犀利的雙眼讓他平添了幾分戾氣,此刻正將目光鎖定攤主。
攤主看著對方衣袖上的血跡,心中犯怵不禁上前一把扯住賀蘭明的肩頭衣襟后退一步,用她擋在自己身前。
男子并不曾瞟向賀蘭明而是走近攤主,冷冷問道:“為了一塊米糕值得嗎?”
攤主見男子的目光分明放在自己身上,可問出來的話似乎并不是沖著他而來,此刻對方眼中已浮上隱隱殺意,那種氣勢猶如臘月飛雪飄過心頭讓他突然渾身打了個冷顫,心中膽怯又多了幾分,緩緩松開了賀蘭明。
而此時的賀蘭明心口“嗡”的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面前這個替她“解圍”的人不正是剛才屋脊之上殺人的那個瘦子,原來他沒走,一直都在暗處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賀蘭明心頭一涼,直覺告訴她自己今日只怕兇多吉少,對方武藝高強她一個孩子怎么能對付得了?可此時,她卻也明白若是逃了,等被對方抓回來,自己只怕死的更慘,倒不如按兵不動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銀子是我給的?!蹦凶拥馈?p> 攤主扯出一個奇丑無比的微笑忙躲在籠屜后,像是用籠屜就可以擋住對方撲面而來的殺意,態(tài)度立馬轉(zhuǎn)變道:“無妨,無妨,也就是跟小姑娘開個玩笑而已。米糕我不要了,你們都拿走,都拿走?!?p> 男子輕蔑一笑不再理會攤主,轉(zhuǎn)而瞥了一眼賀蘭明道:“跟我走。”語氣不容置疑。
賀蘭明心肝打顫,見對方大踏步的向著方才尸體的巷子走去,她猶豫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巷子內(nèi),尸體依舊在原地,男子卻沒有處理尸體的意思。
賀蘭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的站在尸體旁,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說話,生怕一句話惹怒對方,她這條小命就沒了。
月色下,男子見這低頭不語的小姑娘,衣著破爛頭發(fā)散亂,方才在米糕攤前見她臉上泥痕滿布一雙眼睛卻閃現(xiàn)光華,透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紀(jì)的機敏。只是,斬草除根一直是他行走于江湖多年的信條,就算對方是一個柔弱無力的孩童,他也必須解決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于是他迅速出手掐住賀蘭明的脖頸輕輕一提,賀蘭明便順著他的力道雙腳離地,懸空起來。
賀蘭明猛地被人捏緊脖頸,窒息感瞬間布滿全身,兩手摳著對方的手腕,兩腳用力掙扎著踹向?qū)Ψ?,奈何自己懸空,兩腳能使出的力氣有限,幾番掙扎也不過淺淺的在對方的衣角上留下幾個腳印,卻毫無殺傷力。
男子見賀蘭明此時像一只被獵人拎起的幼獸,張牙舞爪反抗著,心中忽然來了興致,板著臉道:“既然你看到了,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賀蘭明用力從喉間擠出幾個字,“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救我?!”
男子道:“親手解決才安心。”說罷,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幾分。
賀蘭明感覺對方再用力一點不僅是自己的脖子要斷,就連喉嚨都會被捏爆,慌忙之下她急中生智,道:“一百兩!”
男子詫異,似是沒聽懂,問了句“什么?”
賀蘭明脹紅了臉忙又道:“給我一百兩,我會保守秘密。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就算說了,誰會相信一個小乞丐口中的話?”
男子目光一轉(zhuǎn)手上松了力道,賀蘭明抓住機會用力扯開了對方的手,摔在了地上,一陣狂咳后才緩和了呼吸。
男子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他本以為她會求饒會哭喊著說自己不該拿死人的錢,沒想到對方張口卻是問自己要封口費,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要錢,他不禁對賀蘭明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好奇,于是他一腳踩在尸體胸口,沖著賀蘭明道:“憑這個你可以要的更多?!?p> 賀蘭明看了一眼尸體轉(zhuǎn)而又望著夜幕中的男子,喘了口氣道:“我只要保命的錢。”
男子望著黑夜中閃爍著的一雙瞳眸,里面倒映著夜空中斑點月光,看似明亮背后卻是無盡的黑暗。明明是一個孩童,說出的話卻是那樣淡漠甚至透著幾絲涼薄和對生存規(guī)則的熟稔。
男子對這孩子多了幾分贊許,臨危不亂還能想出自保的辦法,若是加以調(diào)教,將來不怕沒有一番作為,只可惜……是個女孩兒,就算培養(yǎng)的再好,將來也只能送入高門大戶做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女婢細(xì)作,想到這里他淡漠道:“你倒是聰明?!彪S后他舉劍搭在賀蘭明的肩頭,頓了頓又道:“回答我。”
賀蘭明不懂要回答什么,望著眼前男子充滿疑惑,隨后想起方才自己與米糕攤主撕扯時男子的問題,便道:“值得,他已經(jīng)死了,明日衙役發(fā)現(xiàn)尸體定會搜查,知道這是一具無名尸后,也會貪了這些錢財買酒肉。他們拿錢是為了享受,我是為了活命!”
男子腦海中恍然浮現(xiàn)出另一個瘦弱的身影,那樣可憐無助的蜷縮在角落里啃食著發(fā)霉的鍋巴,他問他為何要吃別人扔掉的鍋巴,對方卻微笑著道:“為了活命”。
沒想到不過數(shù)月,他居然還能從這個女孩兒口中聽到同樣的答案。一想起那張笑臉,此時的他便徹底沒了計較的心思,他雖殺人無數(shù)對孩子也從未有過什么憐憫,可對于賀蘭明這種沒有人拉一把一輩子都會爛在淤泥里的人卻毫無興趣,甚至覺得此時殺了她也不過是臟了自己的劍而已。
于是他破天荒的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扔到賀蘭明腳下,警告道:“這是一百兩銀票,拿了錢趕緊滾!”
賀蘭明連忙拾過銀票揣在懷里,順便將方才掙扎中掉落的米糕重新塞回懷中,轉(zhuǎn)身沖到巷子的另一邊拐了個彎,跑的無影無蹤。
男子站在原地看著那幼小的身影訕笑,“有意思!”
賀蘭明回到破廟時,父母早已焦急的在門口徘徊張望。見她拿回這么多米糕,二人神情復(fù)雜的互相對望后便是沉默。
賀蘭明并沒意識到父母表情變換,自顧自的將米糕全部堆在了賀蘭信身前一塊相對干凈的破衣上,興奮道:“阿信,你看我拿回來多少米糕,這些夠咱們吃好久了?!?p> 賀蘭信驚喜道:“阿姐,你真厲害!”說著便拿起一塊米糕吃了起來,隨后又沖著跟著賀蘭明而來的父母道:“爹娘,你看阿姐給咱們找了多少干糧,這一下咱們可不用餓肚子了!”
父親嘆了口氣卻不接話,而是沖著賀蘭明道:“明兒,你來一下爹爹跟你有話說。”
賀蘭明瞧著父親沉重的表情,雙眉緊蹙原本花白的鬢角浮在耳邊,雜亂的像是一撮怎么都理不清的稻草,聳耷的眼尾讓他看起來分外疲憊。而一旁的母親含淚抿唇望著她,卻是欲言又止,雙手絞著衣襟糾結(jié)的不知所措。
賀蘭明天真的以為是因為自己獨自出門父親要責(zé)怪,便聽話的跟著父親出了破廟。
二人一路來到破廟外的大榕樹下,父親靠著樹干緩緩蹲下低著頭不敢看賀蘭明,雙手一直緊緊攥著膝蓋上破了洞的褲子顯得局促不安。
賀蘭明有了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上前一步問道:“爹,發(fā)生什么事了?”
爹爹長嘆一口氣,抬眼望著她,拉著她的手道:“明兒,你也知道阿信病重,咱們此去南滇找那位法師也得跋山涉水,算起來也是好大一筆費用,爹實在是不想讓你跟著受苦。實話說,你也不是我與你娘親生的丫頭,這樣跟著我們受苦,是我們連累了你才是?!?p> 說到這里,爹爹突然止住話語,看著賀蘭明夜色下依舊黑白分明的目光不忍心再繼續(xù)說下去,可他們又有什么辦法,兩個孩子總得救一個。
于是他長出一口氣,道:“今天去鎮(zhèn)子里討飯的時候,遇到個人牙子,他們最近一直在給金州的那些大戶人家選使喚丫頭,只要你肯去這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了,我跟你娘也能放心帶著阿信去南滇看病。”
“爹爹的意思是,把我賣了給人牙子,然后用賣我的錢給阿信治???”賀蘭明望著眼前的父親,卻覺得無比的陌生,那個曾經(jīng)將她扛在肩頭給她溫暖的父親,如今竟然也會為了錢而舍棄她,就因為她不過是他們十年前撿來的孩子。
爹爹松開賀蘭明的手,羞愧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說。夜晚的破廟外,蟬鳴陣陣,此時聽來卻覺得刺耳難當(dāng),像是摩擦在心頭的一根鈍刺,雖刺不出血來,卻也讓人疼的厲害。
賀蘭明端端的望著面前蹲在地上的父親,不禁退后一步失神的望著他。
她忽的想起袖子里那張銀票,不禁試探的問道:“多少錢?”
爹爹看著自己破了洞的褲子道:“人家先給了二十兩定錢,說是見到你再看給多少,估計最多也就三十兩?!?p> 袖中的銀票忽然變得熾熱燙手起來,那是她費盡力氣從那名殺手手里得來的銀錢,為的是一家人可以重新過上有尊嚴(yán)的日子,可以體面的去南滇給賀蘭信看病。如今卻覺得諷刺,一百兩銀票有何用?親情在父親想要賣掉她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笑話。就算將銀子掏出來,看著父親痛哭流涕的求原諒,她心中也不會再如從前。倒不如就此作罷,報了這份養(yǎng)育之恩。
她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淚,又問道:“爹,您真想賣了我給阿信治病嗎?”
爹爹忽的起身俯視著賀蘭明,急道:“我與你娘養(yǎng)你一場,你也該還了!阿信病那么重,我跟你娘已經(jīng)走投無路。再說給大戶人家做丫頭有什么不好,就算不能穿金戴銀,可也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咱們也算對得起你了?!?p> 隨后爹爹俯身捏緊賀蘭明的雙肩,“嗵”的跪了下來,央求道:“明兒,爹求你了,救救你弟,我們就他這么一個兒子,爹娘會感激你一輩子!”
賀蘭明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曾經(jīng)她以為她擁有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養(yǎng)父母,就算再窮再苦都不曾拋棄她這個養(yǎng)女,如今看來所有的慈愛都抵不過血緣親情來的親密。
她流著淚,抬手扶起給自己跪下的父親,道:“阿爹別這樣,只要能救阿信,我做什么都愿意,就像你說的,做了大戶人家的丫鬟一輩子吃喝不愁,還有片瓦遮身,總比跟你們東奔西跑的好。”
爹爹心中雖然有個聲音不斷的在責(zé)罵他這樣做有多么卑鄙,可他已然沒有選擇,那二十兩定金已收,跟對方簽的是死契,若是此刻反悔那幫人一定會要了他們一家四口的命。
他起身愧疚的將賀蘭明抱在懷中,小聲啜泣道:“明兒,是爹娘不好,沒能給你好日子過,但是謝謝你,真的謝謝你?!?p> 賀蘭明卻沒有再像曾經(jīng)那般環(huán)抱著父親,而是繼續(xù)問道:“他們什么時候要人?”
爹爹忙放開她,擦了把淚激動道:“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