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蕭瑟,大霧彌漫,施易青依著冷宮漆黑的門框勉強立著,遠眺望去,依舊的紅磚青瓦,依舊的富麗堂皇,依舊的繁花似錦,多年來竟也不曾改變。
傳旨太監(jiān)一臉倨傲的行到施易青面前,藏也不藏眼底的不屑,持著一把尖銳的嗓音開了口:“廢妃施氏,皇上要見你,跟我走吧?!?p> 施易青收回遠眺的視線,冷漠的眼眸含了一絲嗤笑:“這匈奴大軍都要打進來了,你家皇帝主子不去逃命,還巴巴的讓你跑來冷宮做什么?我瞧你倒不像是那昏君派來傳旨的,倒像是那毒婦讓你來鎖我性命的!”
太監(jiān)臉色陰沉著尖聲呵斥:“呔,你個賤婢,你在瘋言瘋語些什么?還不趕緊給我住了口!來人,既然這個瘋婦不愿意走,那就把她給我拖走!”
兩三個年輕力壯的太監(jiān)上前生拉硬拽的將施易青拖在地上,隨著傳旨太監(jiān)便出了冷宮,往上三宮方向去了。被束縛著的施易青試圖掙扎,奈何人單力薄,掙脫不開,只能任由他們作踐,毫無還手的余地。
如同被丟棄的物品,施易青被那幾個太監(jiān)狠狠的扔在了漢白玉的石磚上,被挑斷了手筋的手臂勉強撐著麻木僵硬的身子坐了起來,視線綿延開來,只見宮殿內(nèi)依舊保持著她被壓入冷宮時的擺設(shè),一樁樁一件件就像是擺在心窩里一樣的熟知。
施易青冷笑連連的撐著斷腿依靠在屏風(fēng)上,往事倒映眼中,閃現(xiàn)連連,如同就發(fā)生在昨日一般清晰,可她卻明白,這般清晰的記憶并非是提醒著她往日里的恩寵榮耀,而是懷揣著滿心的憎惡仇恨,才會如此。
順著屏風(fēng)側(cè)目望去,徐嬤嬤給念兒親手編織的襟帶仍舊保持著她慌亂離開的姿態(tài),半是懸空著掛在炕桌之上,像是這些年來未曾有人動過的樣子。
思及愛子念兒,施易青早已干涸的眼眶翻滾著熱淚滴濺下來,軟綿無力的手指試圖夠到近在眼前的襟帶,只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她就能夠擁它入懷,如同擁抱著她那不幸的孩兒一般。
青蔥玉指橫空出現(xiàn),搶先勾著那襟帶離了炕桌,施易青順著那手指望去,滿面的悲愴瞬間化成憎怒,她目赤欲裂的喚道:“施旋新!”
女子容貌妖艷似桃花,身著的一襲明晃晃的皇后正裝并沒有壓制住她眉宇間的魅惑,反倒混雜著一股讓人難以言喻的魅力,一言一行雖是再正經(jīng)威嚴不過,然而夾雜在她的神情之中,反倒流露出勾魂攝魄的妖艷。
施旋新勾唇輕笑,拿捏著手指間的襟帶不屑著:“想不到一別多年未見,妹妹還是這樣火氣大的很,一見面就想要殺了我似的?!?p> 施易青拖著斷腿試圖沖上前去奪下襟帶,久站多時的痛楚順著斷裂的足骨傳來,再也難以忍受,跌倒在地:“施旋新,你以為你還是之前享受天下繁榮富貴的皇后嗎?我之前就曾說過,你即便是能夠奪了我的皇后之位,只怕這富有天下的大燕江山也是要毀在你的手中!如今你的報應(yīng)就要到了!”
“是啊,想不到這期間十多年都過去了,那個蠢貨木衛(wèi)道卻依舊對你戀戀不忘,甚至不惜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帶著匈奴的兵馬攻進京城?!笔┬伦藨B(tài)翩纖的蹲下身子,神情陰沉狠辣,嗓音卻輕柔著說道,“我最親愛的四妹妹,你說他到底是不是個蠢貨?”
施旋新伸出涂滿豆蔻花汁的手指輕撫著施易青枯槁蒼老的面容,惋惜的說道:“唉,你說要是木將軍瞧見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會做出什么反應(yīng)來呢?是會把我跟皇上都殺掉來為你報仇雪恨呢,還是就此放手,再尋美人陪伴?”
施易青漠視著眼前這等蛇蝎美人,冷聲說道:“若不是你下毒害死了我的念兒,奪了我的皇后之位,殺了朝中忠臣,逼得天下百姓造反,木衛(wèi)道又為何會投靠了匈奴,李熾的江山為何會不穩(wěn)妥?施旋新啊施旋新,你才是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卻又何苦往我身上來潑臟水?”
施旋新猙獰著姣好容顏厲聲說道:“我禍國殃民?這皇后之位本該就是我的!從一開始你就只是我的替身,若非不是有你在前擋著,我如何還用得著耍手段,更怎么會去害人?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抱著皇后之位不肯給我,我怎么舍得殺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你,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過錯,你才是始作俑者!”
往事一幕幕閃現(xiàn)眼前,施易青再也難耐寒意滋生,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著雙肩,嘶聲嚷道:“施旋新,若非不是你死活不肯嫁給李熾,父親如何會想得到自己還有我這么一個不受寵的女兒?若非不是因為你,我如何能夠從閨門庶女變?yōu)橥醺镒畹唾v的侍妾,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踩踏著鮮血一步步爬到側(cè)妃的地位的?”
“我為了輔佐出身低賤的李熾成為新皇,八年之內(nèi)我在生死線上徘徊十余次,若不是惦念我兒,我如何能夠闖過一次又一次的鬼門關(guān)!可就在我榮耀滿身,成為李熾的妻子,大燕皇后的時候,你跟你那賤婦母親竟然敢堂而皇之的隨著父親進了皇宮,更是恬不知恥的爬上了我丈夫的牙床!你們,你們怎么敢如此淫穢?!”
她急聲喘息著:“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而你卻理所當然的坐在我的位置上,享受著我應(yīng)該享受著的幸福榮華,反過頭來卻苛責(zé)我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施旋新,十年時光彈指一揮間,我被你打斷雙腿,挑斷手筋扔在冷宮之中自生自滅已經(jīng)十年了,我每日里都在等著,等著看表面潔白實則腌臜的你是如何從云端跌入萬丈深淵,我要看著你經(jīng)受過我當年的痛楚!我施易青,要看著你死,看著你一點點的被折磨致死!”
施易青撐著身子匍匐上前,驀然伸出黑漆污穢的手掌惡狠狠地扣住眼前施旋新的腳腕,宛若是從地獄里面行來的窮兇極惡的鬼怪,睜著殷紅的雙眼,啞著嗓音嘶聲說道:“你的死期就要到了!施旋新,你以為讓我變成一個廢人,被永遠關(guān)在冷宮那個瞧不見天日的地方,你就能夠高枕無憂了嗎?我告訴你,即便是做了鬼,我施易青也要親手殺了你,為我兒報仇!殺了你!”
施旋新心中一慌,踢腳狠狠踹在了施易青的心窩處,瞧著她一口污血狂噴出口,點點滴濺在她的衣角處,越發(fā)惱怒,憤恨的喚了守候在外面的人進來,指著地上的施易青,惡聲嚷道:“給我打,給我往死里打!給我打死她!”
闖入殿中的嬤嬤慘白著臉色上前拉住施旋新,顫抖著嗓音說道:“娘娘,娘娘,不好了,匈奴攻克了正南門,正往上三宮這邊涌來?!?p> 施旋新聽見這話禁不住的一愣,慌亂自心底生出,急切中尖聲嚷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御林軍呢,御林軍在哪里?”
嬤嬤并隨身伺候的幾個女官勸道:“娘娘,現(xiàn)在情況不妙,您還是趕緊隨奴婢離開吧!”
施旋新慘白著容顏拉扯住身邊的嬤嬤,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皇上呢?皇上在哪里?皇上說過的,他說過會帶著我走的!皇上在哪兒?皇上他在哪兒??!我要去找皇上,我不要死在這里!我要去找皇上!”
嬤嬤連忙抱住臨在崩潰邊緣的施旋新,慌神安慰著說道:“娘娘,娘娘,您別嚇奴婢。娘娘,娘娘您不用害怕,皇上不來帶您走,奴婢帶著您離開這里!娘娘,您千萬要穩(wěn)住??!”
拖著殘破身子藏在屏風(fēng)下的施易青聽見這話忍不住狂笑著,指著失了三魂丟掉七魄的施旋新高聲嚷道:“你也有今日!原來你也有今日!施旋新,這也就是千方百計奪去的夫君,這就是你費盡心思得來的日子!一場空,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哈哈,果真是因果報應(yīng),果真是報應(yīng)不爽!施旋新,你也會有今日!”
施旋新抱著腦袋尖聲叫著,沖到屏風(fēng)下施易青的面前,瘋狂的踢腳踹在她的身上:“不是的,不是你說的那樣!閉嘴,你給我閉嘴!”
痛楚混雜著麻木鋪天蓋地而來,毫無還手的余地,施易青試圖蜷著身子保護著自己,卻在一拳一腳的攻擊下,漸漸失去了意識,模糊的視線里人影憧憧,分辨不出誰到底是誰。
荒廢已久的宮殿里似乎擁擠進來很多人,施易青麻木僵硬的身體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溫暖,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意識睜開眼眸去瞧,黑暗遮擋住了她的視線,瞧不清楚眼前這人到底是誰,不明為何要救她,卻也單為著短暫而細微的溫暖感動落淚。
施易青動了動軟綿無力的手指,如被撕裂一般的痛楚叫囂著從身體各個部位傳來,她淡淡苦笑了一下,平靜的說道:“這位恩人,可否幫我找一件東西?這屋子里有一條尚未完成的襟帶,能否幫我找到給我?”
襟帶被如冬日冰水般寒冷的手掌送到她滿是傷痕的手掌之中,施易青動了動僵硬著的手指,想要用力將掌中的襟帶握緊,奈何力不從心,悲傷便紛至沓來。
她是多么想要再抱一抱她的念兒,即便是擁抱著他生前遺物也是好的,可老天爺是如斯的殘忍,竟連這點要求,都不曾滿足與她。
遠方似有人高聲呼喊,那童聲清脆入耳,勝過世間一切美好。施易青凝神側(cè)耳去聽,越發(fā)覺得那便是她心心念念的兒子,刻骨的相思錐心的痛,她掙扎著想要起身順著聲音去追,周身的力氣卻散盡,只有茍延殘喘著。
滾熱的淚水混雜著鮮血,順著冰冷的臉頰緩落入鬢角,彌留之際回首望向來時路,施易青心有不甘的睜大了雙眼,可眼前的世界依舊黑暗如初,并沒有因為她的掙扎,她的悲憤而有所改變。她禁不住的悲愴慘笑,嘶聲力竭著:“我不服,我不甘心!”
即便她這般屈辱的活著,是為了今日這一天,親眼目睹了李熾王朝的破滅,意識到了施旋新即將到來的命運,她施易青依舊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唯一擁有著的生命也要離她而去。
施易青宛若老嫗般枯槁的容顏猙獰著,最終還是落得個力盡氣散的下場,如一抹青煙消失在這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