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東市奇案(二)
屋外,錢絹蹲著洗衣,聽得屋中聲音,心頭燥熱,乎一雙手伸來覆其手上,頓時一驚。扭頭見是唐川,便瞪其一眼。
“我?guī)兔妹孟??!碧拼ㄟ呎f邊在水里摸錢絹小手。
“不用。看見,打死汝?!?p> 正說話,從后院傳來腳步聲。唐川忙站起身。大手一離去,便失了舒服,錢絹心中又是一空。
“幫姊姊洗衣呀?”走過來的唐苗沖唐川道。
“自己洗?!?p> 唐川手背身后道,免得讓唐苗看見自己手是濕的,轉(zhuǎn)身走開,卻忘了再把手放回面前。唐苗眼尖,卻是看到其手上有水。過來蹲下,高高挽起衣袖,和錢絹一起洗衣,邊洗邊小聲道:
“唐川又來摸汝手了?”
“亦摸汝手?!?p> “可嫌!”
“苗苗莫不是想,如雅雅一樣,納為妾室?!?p> “絹絹不想乎?”
“想不到?!?p> “莫非汝屬意唐川?”
“我等婢女,有幾人納為主人妾室?”
“唐川亦是俊俏。嫁之亦可?!?p> “渾說。干活呀?!?p> “羞臊了!”
“汝聽得屋里聲氣,不羞臊呀?”
“何必聲氣。便是侍浴,看見主人身子,吾已面熱如燒。”
“吾亦然。”
“雅雅好福氣?!?p> “誰說不是?!?p> 兩個婢女邊說邊洗,倒是很快,主人家換下衣裳皆洗好,晾在了院子拉起的麻繩上。皎潔月色下,潔白胳膊光彩照人。唐川在屋中窗后偷看,心癢難忍。
待到夜深,單睡的唐川卻是悄悄下床,躡手躡腳出門,摸到唐苗、錢絹合睡屋前。明亮月光,顯得格外耀眼。唐川心跳如鼓,生怕被誰撞見??吭诜块T前,貼耳細(xì)聽,卻不料,吱呀一聲,門開了道縫。未插門!唐川頓時心喜,慢慢推開門,進(jìn)到房中,回手又把房門關(guān)上。
“誰?”
并未睡熟的錢絹低聲問道,心中似有感應(yīng)。
“我!”
唐川亦低聲答。
“來作甚?”
“看妹妹?!?p> “姊姊在,汝膽真大。”
“放我進(jìn)帳中?!?p> “汝低聲,莫吵醒姊姊?!?p> “哎!”
唐川爬上床去,便把錢絹抱住。
睡在床里唐苗早已驚醒,只是不敢作聲。一怕惹出禍?zhǔn)?,二怕自身難保。只待唐川完了,溜出門去,方才松了口氣,卻是被錢絹聽到,忙貼其身上,問道:
“姊姊早已醒了?”
“妹妹真膽大?!碧泼缫姳蛔R破,便亦不再裝睡,轉(zhuǎn)過身來說話。
“求姊姊莫說?!?p> “我睡勁大,不知說甚?!?p> “多謝姊姊。白日里,我自會多作事,讓姊姊輕省?!?p> “莫說此言。以為其只是摸手,未想。我等婢女,作事乃是本分。只是,妹妹與唐川似已非一遭?!?p> “不瞞姊姊,我與唐川確已多遭?!?p> “上次廚房?”
“噓,姊姊低聲。差點被姊姊當(dāng)場撞見?!?p> “膽真肥。難怪人說色膽包天?!?p> “姊姊不想乎?”
“如何不想??晌也幌胍簧鸀殒?。妹妹已如此,當(dāng)早日完婚才是,豈不強過偷偷摸摸?!?p> “誰說不是。只是唐川父母不允。”
“為何?唐川亦是家生仆,與我等一樣,何棄之有?”
“姊姊亦不想一生為婢?!?p> “好呀,說話如此歹毒,揀我話說?!?p> “姊姊知我非此意。唐川說了,會慢慢言與父母,娶我為妻。”
“勸妹妹還需克己。若事發(fā),被主人告官,仆婢亦無作,要去作隸臣妾。”
“姊姊莫嚇我。主人寬厚,斷不會如此。”
“哎,睡。困了。天明,又好多事作?!碧泼缯f話,又轉(zhuǎn)身面向墻。
“哎?!?p> 錢絹亦轉(zhuǎn)身睡去,并未多想。
天明,季蟬一如既往,聞雞而起,自練氣力,在家朝食后,便出門上值。走到岔路口,稍待便見陳力顛顛來了。
“再晚,我便不等汝。”
“我亦有早到?!?p> “幾回?”
“屯長莫嫌。我貪睡,世人皆知?!?p> “誰知?口氣大吞天了?!?p> “哦,我打嗝,天上便生云?!?p> “汝手勁大,嘴勁更大?!?p> “屯長,有勁無處使,幫我說個美人唄?!?p> “散值帶汝終南吃酒。汝自選美人?!?p> “不是,又去呀?”
“我等如今是專案,自是與往日不同矣。早日辦結(jié),移交有司,放得解脫。”
“哎,麻煩。屯長,我真想美人。我是說娶妻,非露水之遇也!”
“哦,若如此,我與汝嫂嫂說,央其為汝留意一二。”
“哎,謝屯長?!?p> “已不在軍,莫叫屯長。”
“叫慣矣。”
二人說說笑笑,到了東市。走近衙門,卻見一女子跪在門前,過往之人,皆是議論。季蟬近前一看,次女乃方中之女方妙,手中拿一大木牘,大寫一冤字,小寫無數(shù)字,大致訴其父親冤情。季蟬心中思量,先進(jìn)衙簽名應(yīng)卯,便走去市長公房,陳力緊隨其后。
一見季蟬來,司空衡忙請坐,叫陳力亦坐。陳力便在席邊,挨著屯長坐下。季蟬說起門口方妙跪地鳴冤。司空衡只點頭,愁眉不展。季蟬亦不多言,把昨日之事一說。司空衡便要看劍。于是三人到衙內(nèi)庫房,看了收繳的盧英之劍。拔劍出鞘,看了又看,司空衡嘖嘖稱奇,直嘆一把好劍。
放下劍,出了庫房,管庫吏員鎖了庫門,先自告退。司空衡便在走廊上,與季蟬議此案,說了昨日已將方中尸首送入殮房,方家鬧的厲害。季蟬仔細(xì)聽了市長之見,心中有數(shù),便將自己辦案思路大致說了。司空衡點頭,叫其小心辦理,莫要心急,莫出紕漏。季蟬點頭,與陳力走去衙門口,勸說方妙回家。方妙卻是不言不語,只跪在青石地上,捧著大木牘,并不說話,一雙鳳目亦不正眼看人。季蟬見其貌美,思其可憐,亦不怪罪,便與陳力又回到衙中,在公房內(nèi),與陳力小議后,便叫陳力去把丁啟、甘裘請來。
少頃,丁啟、甘裘來到季蟬公房,四人一起議案,季蟬大致說了昨日致盧英家中獲得書錄、兇器之事。貲甲之事,丁啟犯難,說多半人不愿具結(jié)書錄,推說并未看見,其時說見,只是人云亦云,隨口一說而已,只認(rèn)疏口之錯,不認(rèn)不援之罰。
“善者?”季蟬問。
“唐家頗好,昨日第一個認(rèn)罰,為其伙計交出二甲,皆為官鋪買得上好新甲?!备属玫?。
“共幾家?guī)兹隧殨洠抠D甲畢幾家?guī)兹??推拒者幾家?guī)兹???p> “共十八家三十七人。已書錄貲甲畢十四人,推拒者二十三人,暫未歸其家數(shù)?!倍⒌馈?p> 季蟬點頭,道:“貲甲之事,非同小可。對貲甲之人,自是一人一案。而對方中,則皆是人證,又同歸一案。昨夜盧家留飯,我等未敢食也?!?p> 丁啟等皆是輕笑,季蟬亦笑笑,便接著說:“夜飯,我與陳力到終南酒肆吃喝。聽到一些傳言,與方家所舉相似。說盧英午飯酒熏,見方中之女方妙貌美,便是調(diào)戲,伸手抓摸。方妙家人于是帶方妙離去,返東市。盧英循跡跟來,繼續(xù)糾纏,遭方妙之父方中痛斥,惱羞成怒,當(dāng)街殺方中,為脫罪,又誣說方中乃鄭間。若傳言屬實,盧英罪大。若傳言為虛,則傳言者構(gòu)陷有罪,應(yīng)反坐其罪。是以,如今之要事有三,一貲甲事,二證傳言虛實,兼顧撫方家,三求有司援我,以證方中為鄭間否?!?p> “我等只兩組人,忙不過來。”甘裘道。
“官大夫,我與甘裘必完貲甲事?!倍⒌?。
“善。貲甲之事,重在書錄。務(wù)必相互關(guān)聯(lián),書錄之時莫厭其繁?!奔鞠s道。
“諾?!倍?、甘裘同聲道。
“傳言之事,關(guān)乎事實。我與陳力來辦。往有司求援一事,我與市長說。十四人書錄先拿來我看。陳力,汝跟去拿來?!?p> “諾?!?p> 四人皆出了公房。季蟬尋到市長,說了求有司查證一事。市長答應(yīng),另派人去辦此事。繼而又言,自己親去辦此事。季蟬謝過市長,回到自己公房,陳力已把十四卷書證拿來。季蟬展開竹簡細(xì)看。見陳力閑的無事,在院中吹口哨,逗樹上雀兒,便喊其進(jìn)屋,看書錄。陳力展開書簡,卻是看不進(jìn)去。
季蟬仔細(xì)看完十三份書錄,陳力一份書錄仍未看罷。季蟬氣笑了,拿過其手中書簡,仔細(xì)看起。陳力瞧著屯長,辦案如此細(xì)致,無法與戰(zhàn)場上,怒目殺敵屯長聯(lián)系到一起。如此一文,一武,一靜,一動,實在差別太大矣。
看罷十四份書錄,季蟬卷起放到旁邊另一案上,在面前書案上展開自己記事竹簡,把事發(fā)經(jīng)過,自己書寫一遍。疑問不確之處,又去一旁,展開書錄查看。分開放置,是為防止書寫時,意外潑墨,染了已具結(jié)簽名手印之書證。
理清思路后,季蟬與陳力一起,各抱幾卷書證,還回丁啟處。正與人書錄的丁啟收下書錄,放進(jìn)柜中。正被訊問之人,起身向季蟬問好。季蟬點頭,并未與之說話,帶著陳力出門去了。丁啟、甘裘繼續(xù)問話,書寫筆錄。
季蟬和陳力來到衙門前,方妙依然跪在門口,過往行人皆是矚目。季蟬在其面前蹲下,一手抓住短劍,跟其說話:
“方妙,回家。跪于此,不好看。”
方妙白其一眼,依然不語跪地。過往行人駐足,衙門內(nèi)外,皆有人圍觀此景。
“汝先回家。此木牘,我可收為物證。可否予我?”
方妙盯著季蟬,把大寫著冤字,小寫著無數(shù)蠅頭小字的木牘遞給季蟬,卻仍是不起。季蟬接過木牘,遞給身邊站著的陳力,接著又勸方妙回家。卻不料,方妙忽然打破沉默,說話了。
“殺人可犯罪?”
“犯罪?!奔鞠s答。心想,只說話,便好辦。
“犯罪可刑罰?”
“刑罰?!?p> “為何盧英逍遙法外?”
“何出此言?”
“莫以為人不知。汝昨日去捕盧英,卻是空手出來。我雖鄭女,身在秦國,亦守秦律。何以秦人不守乎?莫非秦律兩分,唯治外人?”
“汝先回。午后,來衙,我問汝事?!?p> “我已在此,為何不問?”
“汝跪累了,精力不濟。待回家休息好,再來方妥。”
“我不累。要問,便問。我與汝入衙?!?p> “來?!?p> 季蟬亦不廢話,站起身向衙內(nèi)走。回頭見方妙站不起來,便返身,伸手握住其胳膊拉其起身。方妙站起來仍是腿麻,腳上如扎滿針般疼,口中咿咿呀呀,顫顫站不穩(wěn)。季蟬又勸其回家,還向不遠(yuǎn)處望此地方家人直仰下巴,卻是無人理。方妙抱住季蟬胳膊,一瘸一拐走進(jìn)市衙。眾官吏皆看的眼熱。
到公房坐下,陳力給方妙舀了杯清水,放在客案上,便自在書案前坐下,鋪開竹簡,預(yù)備書錄。
“先讓其歇歇?!?p> 季蟬說話,出了公房。陳力見方妙坐在席上,直揉腿捶腳,便坐在書案前,陪著。方妙貌美,果不虛傳。陳力看在眼里,熱在心頭。心想,便是鄭女,若與我為妻,亦美事也。方妙自不知旁人之思欲。兀自捶揉自己跪到酸麻的腿。公房外,門口,窗前幾個市吏,倚窗靠戶,亦在瞧方妙,直是秀色可餐也。
出了公房的季蟬,過跨院,找到市長,說了方妙事。司空衡點頭,說弄進(jìn)衙來便好,跪在門口難看,又提醒季蟬,莫被鄭人利用。季蟬心中不解,未知何意,只應(yīng)諾離去。走回公房路上,思慮市長之言,覺得無益,便不再深思。回到公房,亦未驅(qū)散圍觀同僚,便問方妙事之起因,經(jīng)過。
方妙言語清楚,表意明確,說自己在綸氏城,思念父親,秦韓交兵,又擔(dān)心父親,便來咸陽探望。父親見我來,甚是高興,便在城中終南酒肆午餐。誰知,自己在酒肆內(nèi),卻被盧英調(diào)戲。父親盧中先是憤怒,后見其人,知是秦國公子,便未理論,帶家人離去,回到東市鋪中。誰知盧英竟跟蹤而來,進(jìn)鋪闖進(jìn)后宅,騷擾于我。我父將其攆出鋪后,盧英竟拔劍殺我父親。說到此處,方妙是泣不成聲,胸脯劇烈起伏,說不下去。聞?wù)呓允前β晣@氣。稍歇,方妙把事情經(jīng)過說完。
季蟬便問:
“汝與家人同宴。盧英何以得調(diào)戲于汝?”
“我餐中內(nèi)急,婢女相陪去酒肆后入廁,轉(zhuǎn)回來,卻半路被盧英攔住調(diào)戲。”
“汝之前可與盧英相識?”
“不相識?!?p> “盧英在酒肆中,如何調(diào)戲于汝?”
“抓我身上,強要親嘴?!?p> “抓身上何處?”
“抓我乳。”
“如何抓?”
“如此抓”方妙邊說邊以手學(xué)樣自抓乳。陳力等市吏皆雙目瞪直。
“盧英殺汝父,汝可親見?”
“親見?!?p> “可記得當(dāng)時情形?”
“稍許記得,當(dāng)時我一見血,便昏死過去?!狈矫钫f話,又是抽泣起來。
“醒來之時在何處?”
“在內(nèi)宅自家床上?!?p> “當(dāng)時可知汝父已死?”
“未知。吾家人皆欺瞞我,直到市衙要移走我父,聽到嚎哭之聲,我方知父親已死。我不該來咸陽,是我害死父親!”方妙說話又哭號起來。
屋里屋外市吏皆是戚戚。季蟬感到頭暈?zāi)垦!4藡D人之哭聲,比之男子陣前慘叫更是驚人。待方妙自好些,季蟬又接著問。方妙不時哭泣,擾的人頭昏。直到午餐時候,訊問仍未完。圍觀眾吏皆去吃飯。只季蟬與陳力仍在公房內(nèi)問方妙。
“汝父是否鄭間?”季蟬問。
“我父不是鄭間。我父乃一賈人,買賣布匹為生,清白好人,不可誣陷我父。”
“如此問汝,只為明事,非誣陷也。秦律之前,公室公辦,皆是一樣。昔太子犯法,亦邢其傅。況今一公子乎?汝莫疑慮。吾等必?fù)?jù)實辦案?!?p> “官大夫亦知,刑不上太子。況商君因刑傅而罪太子,后竟車裂而亡,何其不公!今一公子,隨口一言,吾父清白之人,便為鄭間,冤死無顧!秦律何公之有?”
方妙說話又是哭,眼皮已哭到紅紅腫起,見之可憐。季蟬愈覺難對,揀要緊又問了兩句,便是問罷。又與方妙說好,午后來衙簽名畫押。季蟬與陳力送方妙出衙,候在門外不遠(yuǎn)處方家人迎上接回方妙。
轉(zhuǎn)頭回衙吃飯,陳力一臉苦色。季蟬笑道:
“飯后,我與汝各謄抄一半?!?p> “謝屯長!”陳力頓時喜笑顏開。
數(shù)日后,乃旬休之日。季蟬與唐安相約,午后兩家人一同驅(qū)車出城,避暑玩耍,之后在季蟬家夜宴。出城不遠(yuǎn),便見渭水,馬車停到路邊樹蔭下,車上人下地,舒展腰身。小兒亂跑,季蟬一把揪住抱起。路上車多,人多,亦有走馬之人,頗多危險。一旁唐安見了,心中十分感慨。
渭水北岸人潮如涌,道路兩旁樹蔭下滿是車馬,人群,樹上蟬鳴聲一片,忽大忽小,與嘈雜人聲相映成趣。遠(yuǎn)處水中人頭攢動。城中國人頂烈日,在渭水里戲水玩耍,以消暑熱。女子帶各色帽遮陽,爭奇斗艷。男子身穿短褲,精光赤膊,在渭水中搏浪,亦有結(jié)伴游去南岸者。女子則身穿各色短衣短褲,在水中嬉戲,又照護(hù)身邊戲水小兒。小兒多是精光身子,不著寸縷。大點少年便是穿短褲,在水中打鬧,浮潛,亦有少女身穿短衣短褲與少年一起玩水。渭水北岸坡緩水慢,又臨近咸陽城,大多消暑戲水皆在北岸。南岸民居少,玩者亦少。有人特意過河在南岸玩耍。南岸入水陡,水流急,水性不好,皆是相勸莫要下水。
放眼望去,渭河上艷陽高照,游人如麻,河上船只皆是小心浮行。碼頭上渡船上人滿為患。橫跨渭水橫橋上更是車馬穿行,游人如織。有好事少年,從水中浮起,冒險攀爬橋柱上神象,從石象上跳入水中,引得一片驚呼,兼有喝彩。
身穿夏日葛衣,一身居家常服的季蟬,腰帶上仍佩戴短劍。其懷中小兒指著熱鬧處,咿咿呀呀要去看。季蟬便與唐衣說了聲,抱著壯兒便走去橋邊湊熱鬧。唐衣與唐茹交待了聲,是樂滋滋跟了去。
見媽媽跟來,壯兒便伸手要媽抱。唐衣卻是嫌累,不抱。季蟬左右隨其母子,便仍抱著壯兒。走近橋邊一顆大樹,好多人在樹蔭里乘涼。一輛賣冰蜜水小車停在樹下,招來許多買家。壯兒叫著要喝。唐衣便去,兩個錢買了杯來。自己先嘗了口,不甚涼,又端到季蟬嘴邊,請其品嘗。季蟬抿一口,睜大眼直點頭,夸味好。唐衣笑著把陶杯交到壯兒小手里。
壯兒捧著陶杯,喝著冰蜜水,笑瞇了眼。季蟬與唐衣皆是開懷,笑容滿面。壯兒喝著蜜水,一只小手騰出來,指著橋,要去。唐衣便要其快喝,好還了杯,去橋上。壯兒卻舍不得一氣喝完,又非要去橋上玩。唐衣只好去與人相商。賣冰蜜水漢子笑著點頭,卻不及說話,又招呼著給買蜜水客人灌蜜水,身邊專事收錢女子笑言無事,一會兒還來便是。唐衣謝過,與夫君一起走去橫橋。季蟬懷里壯兒,見動起來,高興的小腿直蹬直彈。季蟬只覺肚上如打鼓一般。
一個緩坡上橋,迎面是彩漆明艷高大牌坊,上頭居中自右向左,大書橫橋二字。牌坊有三個門戶,中間寬大,只允許車馬行走,兩邊窄小,只允許行人走。牽狗遛貓的,貓狗皆是只許走小門。但凡小獸亂走大門,被車馬碾踏,車馬主人可不賠錢。反倒是,因此驚了車馬,惹出禍?zhǔn)?,慣貓縱狗之人,須依律包賠損失。牌坊下蔭涼處,上值官吏站著乘涼,彼此談笑,甚是悠閑。
橫橋乃渭水上連通南北唯一橋梁。建造之初,專為秦王便于往來渭水北之咸陽宮,與渭水南之章臺上林苑及興樂宮之間。過了橫橋,有直通終南山大道。待橋建成,秦王即下詔與民同享,因此深受國人愛戴,至今傳為佳話。
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擠在一起是熱上加熱,卻是樂在其中,大呼小叫,招親引朋,嬉笑玩耍,不亦樂乎。橋上亦有上值官吏,卻是無蔭涼可乘。居中橋面石色深青,約四丈寬,可供兩輛馬車輕松并行。來往車馬,均是各行一邊,不相打擾,與大道上走馬行車一般無二。
走人石板路寬近一丈,石色淺,且高出車馬行走馬道約一尺,可拒車輪使其不得上,以防車馬偏出道路墜入河中。行人若落腳到車馬道上,便要受罰。是以,人群擁擠,卻皆是自覺只在人行道上擠。橋邊臨水一面,有齊胸高,結(jié)實牢靠,雕刻精美紋飾石砌欄桿,以防行人墜水。
季蟬抱著壯兒,見橋上人多,便未走遠(yuǎn),駐足在牌坊邊橋頭欄桿旁,唐衣跟在身邊,亦抬手扶著夫君胳膊,護(hù)著壯兒。橋面臨空,穿梭有風(fēng),稍有涼意。站了片刻,季蟬便轉(zhuǎn)身回走,懷中壯兒卻是不愿。季蟬豈會慣子,仍抱著慢慢回走。壯兒氣忿不過,忽揚手,把手中陶杯扔下橋面,驚的唐衣失聲叫了一嗓子。季蟬亦眉頭緊鎖。
“豎子!”
唐衣邊罵兒子,邊打其小胳膊。壯兒立刻委屈哭了。旁人見主家已在訓(xùn)子,便未多話。幸好陶杯落在水中無人處,未曾闖禍。從橋上拋物入水,亦是有罪,抓住必然受罰。小兒所為,自然是父母受罰。此次卻是冒過了。下橋,唐衣說要陪人陶杯,要一個錢,甚是不怡。季蟬是心中自責(zé),面上不語。其未想小兒頑皮至此,只是抱緊怕脫手摔了,卻未想其居高臨下,竟亂扔物件。
到賣冰蜜水大樹下,唐衣去陪人一個銅錢?;貋恚姺蚓寻褖褍悍诺降厣?,手牽著,便過來,牽起壯兒另一只小手。三人走回自家馬車邊,壯兒邊走邊要玩耍,不時蜷起兩條小腿,要父母抓著走,季蟬大手鐵鉗一般,輕易便是抓住小胳膊走起,唐衣卻是手軟力氣小,又怕摔了兒子,兩只手一起,捉緊兒子小胳膊顫巍巍走起。壯兒樂的咯咯笑。季蟬和唐衣亦是樂呵呵。
到自家馬車邊,放下壯兒,小壯兒又伸手去抓父親劍鞘。季蟬自是隨其抓,只是手按住短劍,免得壯兒抓失手被劍鞘打到。唐衣勸夫君下水,帶壯兒玩耍。季蟬笑著搖頭。唐衣便不再勸,自上車,脫衣去了。待唐衣穿著短衣短褲下車,又把壯兒剝了個精光,衣裳皆放在車?yán)铩?p> 看著唐衣抱著壯兒走去水邊,季蟬手扶劍柄站在車旁守望。每日里,手幾乎從不離劍。劍亦從不離身。即便是夜里睡覺,短劍亦是連鞘一起放在枕下,伸手可取。季蟬亦不知自己何時養(yǎng)成如此習(xí)慣。雖不記得具體日子,卻大致清楚,是在從軍以后。無劍伴身,便心悸不安,鬼魅纏身,夜不安眠。劍之堅硬、鋒利,可斷肢殘體,亦可辟邪。季蟬把自己佩劍,視作自己不可分割之一部分。在如此熙熙攘攘間,卸下短劍,赤膊戲水,我季蟬豈會作此事。
一旁看車馬唐二,嘴里叼著根草梗,見主人筆直站立,神情威武,便打消了攀談閑扯念頭,扭頭看去渭水里,找到了自己正在與人嬉鬧的兒子唐川,見其直往錢絹、唐茹身上澆水,便是皺眉。生怕主人見之不快。偷瞄官大夫,見其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來,不再多想。
直玩到夕陽西下,兩家人方是盡興而歸?;爻锹飞?,從馬車上窗戶看去,橋上亮起燈火,依然是人來人往,車馬不斷,只是游玩之人少了許多。路過守衛(wèi)森嚴(yán)咸陽宮,很快便來到咸陽城南門,車馬皆是慢行。
進(jìn)了城門,兩家驅(qū)車,一同去季蟬家。馬車停在街面上,由馬夫看著。兩家人下車,進(jìn)巷子,說說笑笑走去季蟬家。
進(jìn)了院子,孫雅早已備好待客涼席,飲食的果子、冷飲。院子里,頓時熱鬧起來。孩子們在各屋亂串,躲貓貓。唐安訓(xùn)自己孩子,季蟬卻說無事。孩子們得了方便,玩的瘋起,絲毫無回來路上,在車上昏昏欲睡的疲態(tài)。壯兒年幼,摻乎不上,卻要跟著一起玩,唐衣只得跟著照顧。
季蟬請?zhí)瓢踩胱?,兩人邊吃果子,邊聊。覺得不過癮,季蟬叫孫雅拿酒來。孫雅拿來清酒,又送來盤切好鹵彘肉,兩雙木箸。
唐安游水亦是累了,拿箸,夾起肉來就吃,又舉杯與妹夫飲酒,嘴里嘟囔著,蟬兄有福。
“托安兄之福?!?p> 季蟬一句話,說的唐安喜滋滋的。
玩了一下午水,大人小兒皆是又累又餓了,聞到酒肉香如何忍得住,于是開宴夜食。夜空中繁星閃亮,院中油燈耀眼,小兒嬉鬧給宴席添許多亂,亦增許多樂趣。賓客盡歡而散,親戚親上加親。
和唐衣一起送安兄一家上車,回到自家院中,季蟬見院子已收拾好,案席皆已收走。廚房里忙碌有聲。衣衣勸夫君今日累了,便洗了睡。季蟬卻笑道,今日夜練未及,還須練上一練。衣衣便依其身上,手扶其胸膛說夜里床上亦須練,說話,羞媚輕笑。季蟬點頭,知衣衣月事已凈,求歡也,自是開懷,伸手在衣衣身上捏了一把。衣衣還以一捏,哈哈笑著轉(zhuǎn)身走開。季蟬看著衣衣背影,美不勝收也,心中舒坦。
天明上值路上,陳力又是慧眼識春。季蟬亦不與其繞,直言嫂嫂與汝相好一女子,是否相看?陳力立時激動不已,頻頻點頭,兄弟二人一路樂呵呵到了市衙。季蟬卻是水未舀進(jìn)杯中,便被叫到了市長公房。不用問,便知又是過問方中案。如今自己可是別事不干,專辦此案。
進(jìn)到市長公房,市長請座,問其案情。季蟬又把前日所言說一遍。亦無新鮮可言矣。昨日在家休息,未作公事。
“季兄辛苦。此案便以殺間結(jié)案如何?衙中事繁,離不開季兄,早些辦結(jié),亦免方家老是糾纏?!?p> 聽司空衡如此笑言,季蟬心中一緊,暗暗猜想市長何以口風(fēng)變矣,面上卻是如常道:
“方中是否鄭間,未有證據(jù)。市長親去有司,亦如是也?!?p> “是也。皆不愿淌進(jìn)此渾水中來。子我亦應(yīng)知輕重,胳膊肘總得往里拐?!?p> “盧上卿施壓市長?”季蟬直言。
“何止!昨日,吾家門檻險被踏破。不瞞季兄,皆是我等惹不起之人物也。”
“市長,我亦不相瞞。此案,關(guān)節(jié)在方中是否鄭間。若是平常人,妄言人為間,公室必責(zé)其舉證。公室查實為間,則有獎賞,查實其誣陷,則反坐,其與間同罪。因盧英為公子,已饒其舉證,然公室查證不可缺也。若未證,即以鄭間辦結(jié),有犯律,孰我不從。”
“房中亦無旁人,我可擔(dān)保,若日后有何閃失,我必保季兄無恙?!?p> “既能如此,不如此時保我依律辦案,不受干擾,何必日后。”
“衛(wèi)護(hù)鄭人,子我全無好處。衛(wèi)護(hù)公子,子我好處多多。季兄,我是真把汝當(dāng)兄弟,方如此說。”
“我亦當(dāng)市長兄長。其中難處,我焉會不知?只是,我非護(hù)鄭人。我乃執(zhí)秦律,護(hù)秦國也?!?p> “莫講大話,說細(xì)處?!彼究蘸獾吐暤?。
“若枉法,便是犯罪?!奔鞠s亦壓低聲音說:“即便一時遮掩得過,又豈能遮掩一世?追究起來,吾身家性命休矣?!?p> “季兄過矣。方中一家不過鄭國一賈人耳,何懼之有?翻不起浪來?!彼究蘸鈪s是低笑道。
“非也。市中有御史,年終有上計。更不用說公道自在人心。眾目睽睽,滿城皆知,豈容我枉說曲直?!?p> 季蟬皺眉道。心說,司空衡,汝亦自說方家一賈人耳,卻意欲以鄭間處之,何其悖也。
“未想季兄善戰(zhàn)有功之人,如此膽小怕事也?!彼究蘸庑闹邪l(fā)急,口不擇言道。
“或我自此案退出,市長另擇人督辦,親辦皆可?!奔鞠s不與爭辯,另辟曲徑道。
司空衡一怔,渾身一顫,受驚不小。心說,親辦,不若置我于死地乎。定睛看了身邊季蟬一眼,嘆了口氣:
“哎,辦還是季兄辦。誰也不敢接呀。我之所言,季兄三思?!?p> “吾從無三思,皆當(dāng)機立斷,禍福聽天。吾之所言,發(fā)自肺腑。此案非小,觀者眾,知情者眾,咸陽無人不議也。若執(zhí)律有差,恐不待方家鬧,民怨如湯沸矣。禍及自身事小,禍及國安事大矣?!?p> “何至于此?!彼究蘸庹f話,面色冷了許多。
“想我東市,諸侯商賈何其多也。若不秉公執(zhí)法,必犯眾怒。”季蟬提醒道。
“方家不過一尋常商賈,何至引眾怒?!?p> “欲亂秦者,何其多也。焉知其不借此興風(fēng)作浪?”
司空衡聞言目光一時呆滯,右眼直擠直擠。季蟬見此便行禮道:
“市長,若無他事,我且告退?!?p> “去忙。再想想。”司空衡起身相送。
“諾?!?p> 季蟬應(yīng)諾,敷衍過去。走在回自己公房路上,季蟬手扶劍柄,眉頭緊鎖又慢慢松開,目光忽顯銳利,厲色一閃又悄然隱去,平淡如常。
辦妥貲甲之事后,丁啟、甘裘亦參與查證方中是否鄭間事。季蟬居中督辦,亦親帶陳力四處取證。方中乃一常人也,何來間跡?陳力等人皆不解官大夫之意。季蟬卻言之灼灼,汝等可敢擔(dān)保方中非鄭間?唬的幾人皆不敢言,皆是細(xì)查方中生前詳細(xì)。方家之人亦是配合,尤其方妙,自書多冊書簡,以證其父清白。季蟬每見其娟秀小字,心中便暗暗神傷,憐其亡父之痛,面上卻從無表露。
隔日,散值后,季蟬便帶陳力去終南酒肆,見女子。席案前,唐衣帶著郝蕓已等待多時。陳力一見女子,便是笑的合不攏嘴,喜歡的說不到話了。再看郝蕓,亦是笑而不語,對面前陳力,還算滿意。唐衣便是說起好話來。季蟬不善此事,便自藏拙,喝酒吃菜。陳力敬酒,喝。郝蕓敬酒,喝。無誰敬,端起杯自喝。
“哎呦,屯長,未想在此遇見!”
正吃喝間,忽然一聲熟悉的大嗓門響起。季蟬便是一樂。陳力沉浸在緋色夢想之中,眼中只有美人郝蕓,竟無察覺。一眨眼,季蟬被忽然冒出吳大硬是拉走。唐衣略顯不快,不過轉(zhuǎn)眼又笑咪咪招呼郝蕓、陳力喝酒。
上到二樓雅間,燈火略顯暗淡。季蟬見只有吳大與自己兩人,便是生疑,問吳大何意?吳大忙解釋,隔壁一幫朋友吃喝,自己有事與屯長說,在此另開一席,專門說話。季蟬一聽,心中略有所感。隔壁傳來吆五喝六,和女子嬉笑之聲。季蟬入席,見案上菜式豐盛,便執(zhí)箸吃起,與吳大飲酒。
“屯長何以不問我?”吳大喝了兩杯,憋不住道。
“問汝何?”季蟬嘟囔道,繼續(xù)夾菜吃。
“屯長,我不兜圈子。是有人托我,跟兄兄求情。”
“別看,說。聽著呢。”季蟬吃喝不停,未跟吳大客氣。
“盧英殺人,案子是屯長在辦?”
季蟬邊吃,邊點頭,并不作聲。吳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好接著自說下去:
“屯長能否高抬貴手,順盧英所言,結(jié)案。”
“吳兄,便知汝酒菜吃不得,要不,汝來東市衙門推事斷案?”
季蟬放下漆色光亮木箸,坐直身與吳大正經(jīng)說話。吳大歪頭苦笑,仍是脫不了軍中習(xí)慣,視季蟬為官長,自是辯解起來:
“屯長,我未想摻和此事。皆是我媽,非要我來說,還許了大好處,不是給我,是給屯長。”
“汝母親為何關(guān)心此事?”
“不瞞屯長,我媽是今上之女。與盧英母親從小玩到大,閨中好友,親上加親。盧英母親求到家里來,我媽很是上心。我在想,誰缺德查我?否則,如何曉得我與屯長同伍?!?p> “汝乃今上嫡親外孫!如何舍得放到軍前搏命?”
“從高高大父變法以來,一直如此呀!”
“哎,秦國強,虧得變法成?!?p> “誰說不是。便是今上,亦是少年便為質(zhì)于燕。皆服其勞,為其功業(yè)。我等所謂王孫,王外孫,想為質(zhì)亦不夠格也。若想芬華,惟有從軍也?!?p> “盧英為何不從軍?”
“我亦恥于與之為伍!今日是我媽逼我。我話亦帶到,能不能幫,屯長給我個實話。我好回去跟我媽交差。無論屯長為何,皆不傷我等袍澤之誼。明年打韓國,我還要仰仗屯長。不,定是百將。屯長如今是官大夫,入軍當(dāng)為百將。以屯長之能,當(dāng)五百主亦可!”
“哎嗨。”季蟬聽樂,笑道:“汝說話慢點,亦莫編排我。明年打鄭人,可是有聽聞細(xì)處?”
“無有?!眳谴蟮纱笱郏骸敖允莻餮浴M城皆知。韓陽一進(jìn)咸陽宮,便被圍住喊打,差點被噴哭。我父親眼所見。韓陽,屯長可還記得?在渡口,來回跑,過河等船之時,尚與陳力顯擺高低、遠(yuǎn)近,何以不見泰山之人?!?p> “記得?!奔鞠s亦是樂道:“果是在咸陽宮中喊打?”
“嗯。秦國臣民,皆是豺狼也!”
“哎,汝為王孫,豈有自比豺狼之理?!?p> “反正是厲害。明年準(zhǔn)打。”
“嗯,若明年果又同在一軍,我等定當(dāng)齊心協(xié)力?!?p> “必須,一定!屯長,盧英之事?”
“我依律辦案。如今案情未明,我不可妄言。吳兄所請之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便如此跟我媽說?”
“正應(yīng)如此?!?p> “好,便如此。屯長,到隔壁,一起吃酒。我?guī)讉€朋友聽說屯長威武,皆欲結(jié)識屯長。”
“不了。樓下,尚等我?!?p> “好,改日,我專請屯長,不說他事,只飲酒品美人!”
“咸陽不比野王?!奔鞠s起身,低聲道。
“哦,我自瞞過嫂嫂?!眳谴蠹樾Φ驼Z。
季蟬亦沖吳大擠眼一樂,兩人互撞肩頭,各自離去。吳大轉(zhuǎn)去隔壁吃酒玩耍。季蟬順樓梯,走下樓來。
見屯長回來,陳力便問何事。季蟬說吳大要請吃酒。陳力立即便說不可拉下我。逗的對面郝蕓掩面偷笑。旁邊唐衣一見,心中愈是篤定,知二人確是對上眼矣。
離了酒肆,唐衣自是吩咐陳力送郝蕓回家。陳力恭敬從命,與郝蕓并肩走了。唐衣則挽起夫君胳膊,漫步回家。街道兩旁酒肆舞樓,各式鋪面燈火通明,熱熱鬧鬧,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偶爾互相碰一下,亦是渾不在意,客客氣氣,各走各路。待走出熱鬧南街,便是靜了許多。街面上,路邊燈臺上油燈照亮,與夜空中月牙、繁星交相輝映。
唐衣抱著夫君胳膊,慢慢走在路上,心里舒坦的很,想到一會兒便可同睡,面上熱起來。季蟬扭頭見衣衣面色有異,便問如何。唐衣推說酒吃多了,不說實話。季蟬見此處背光,旁人亦少,便伸手去調(diào)戲一下。唐衣猝不及防,又驚又喜,正待發(fā)作,卻見迎面有人走來,便是暗暗掐了把抱著的胳膊。季蟬疼的呲牙咧嘴,駭?shù)挠孀邅碇?,繞開走到路另一邊去了。唐衣不由鼻中哼哼發(fā)笑,樂得聳肩顫抖。
歡快了幾日,唐衣遇到發(fā)愁事情。季蟬散值回到家,自是察覺。問有何事,唐衣不說。卻是晚飯后,又陪夫君散步。季蟬便知,是有事要單獨與己說。
待路上只夫妻二人,左右清凈,別無旁人之處,季蟬靠墻根停下腳步,問有何事。唐衣猶豫說是不說。季蟬卻是難耐,見其滿面為難之色,便摟進(jìn)懷里揉弄。唐衣被其揉的心亂,踩了下季蟬腳。季蟬方是停下手來。唐衣便靠在夫君懷里,傳起父親話來。
聽說有官衙以不用唐家簡牘,要挾唐家出面說服自己,按上面意思辦案,莫要一意孤行。季蟬只覺得迎面似有飛矢亂竄,心中亦恨盧家,咬牙切齒,腮幫子一鼓一鼓。唐衣見夫君咬牙,便不再多說。
“會折不少錢?!奔鞠s忽然無頭無尾說了一句。
唐衣卻是懂了,一直懸著一顆心,亦是忽然放了下來,伸手抱住夫君,向前貼進(jìn)夫君懷里,可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打濕季蟬官服。
一連數(shù)日,各種請托,乃至當(dāng)面威脅皆現(xiàn)季蟬眼前。然而,早已日夜帶劍,從未退縮的季蟬,淡然處之。無人可撼動其心中正義。正義者,秦法也。戰(zhàn)陣之上,大敵當(dāng)前,生死搏殺,血肉迸濺,無有退路。執(zhí)律似輕松,實亦戰(zhàn)陣也。雖此戰(zhàn)陣非彼戰(zhàn)陣,然其生存之道相同。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是唯一正確事情。執(zhí)律之?dāng)橙?,首?dāng)其沖乃犯罪之人,其次欲隱其過者,再次欲干涉執(zhí)律者。且形勢比之戰(zhàn)場更是復(fù)雜。妥協(xié)、權(quán)衡自是難免。然權(quán)術(shù)之事,不可以枉法。季蟬以至柔之態(tài),逆來順受,排除干擾,抓住辦案之程序,細(xì)細(xì)察,人證書證日益增多。戰(zhàn)場上,箭矛吱聲。官場上,證據(jù)說話。事實何其坦誠,唯一無二。然人心何其險惡也,為一己私利,恨不得翻覆天下。庶民為針尖之利可犯禁,何況王族為己之生死。
外表平淡,內(nèi)心緊迫的季蟬,對身邊陳力,對丁啟、甘裘皆是每日提醒,仔細(xì)辦案,兼顧自身安全。丁啟三人皆諾。
回到家中,季蟬亦不止一次與唐衣說,先帶壯兒回父母家暫住。唐衣卻噘嘴生氣,定要陪在夫君身邊。季蟬提了兩次,便不再說。偶有生面孔到巷中來,季家人皆是小心提防。左右對面鄰居,亦漸漸知曉其中厲害,曉得官大夫在辦了不得案子,亦相幫守望。壯兒偶有亂跑,不見蹤影,亦是很快被鄰人送回。唐衣自是感謝,上門說話,從不空手。隔壁沈滑還請季蟬到自己家中夜宴,說了好多感佩之言。季蟬皆不受,說其謬贊,言己之所為,乃本職之事也。沈滑心中愈是敬重。
轉(zhuǎn)眼到八月十五,一大早,唐衣在家熬好粟粥,炕餅,醬菜擺上案。季蟬喝著粥,夸贊衣衣心細(xì)。仲秋之月養(yǎng)衰老,喝粥乃是風(fēng)俗。不在意人家,亦有不當(dāng)事的。季蟬獨自一人的幾年里,便是如此。是以唐衣今日熬粥,令季蟬開懷。果已是有家之人也。
到市衙,季蟬叫陳力把丁啟、甘裘請來。公房內(nèi),季蟬把七月十四案發(fā)之日起,至今所作查證之結(jié)果言明,四人合議,皆贊同。甘裘提筆一書而就,季蟬帶頭于書后簽名,四人皆在木牘上簽名。季蟬手拿木牘,叫三人于公房稍待,自己去報于市長。陳力卻道:
“我等自去捕盧英,何須告市長?”
“常人當(dāng)日便于市中捕矣。盧英非常人,自當(dāng)謹(jǐn)慎?!倍⒌馈?p> 季蟬點頭,手拿木牘找到市長,一聽要捕盧英,一看木牘文書,司空衡只覺燙手,燙面,燙全身,氣喘吁吁,說話皆斷斷續(xù)續(xù)也:
“官,大夫,季,兄,何以至此?”
“當(dāng)日眾目睽睽,事實昭然,無以為飾也。一月查證,未有盧中為鄭間之證也。盧英當(dāng)街殺人,自當(dāng)捕之,交有司發(fā)落?!奔鞠s道。
“禍?zhǔn)乱?。即是已定,自去辦罷,何必來說于我?”
“市長一直重此案,盧英亦非常人,自是當(dāng)先為稟告。”
“汝不聽我言,但有禍?zhǔn)拢心獱窟B于我。”
“諾?!?p> “哎,好苦!拿去,我不想知此事?!?p> “此去盧家捕盧英,恐四人不足矣。市長可否親往捕之?”
“方說莫牽連于我,便要我親往捕之,汝為人何以如此?”司空衡肝火大冒,語氣不善,面色鐵青。
“可否再多派人手于我?”
“四捕一,何少之有?汝按律辦事,休再多攀人去。”
“諾?!?p> 季蟬拿回文牘,行禮離開。屋中,司空衡不停踱步,末了一聲長嘆,站到窗前看風(fēng)景,苦挨驕陽。
回到公房,季蟬便叫陳力包里帶繩子,莫帶木枷。能不綁縛,便不綁縛。把盧英帶回衙中關(guān)押即可。四人亦不聲張,駕了衙中馬車,驅(qū)車前去盧家捕人。車廂內(nèi),季蟬細(xì)細(xì)吩咐,要看自己眼色行事,丁啟、陳力皆是點頭,駕車的甘裘亦大聲應(yīng)諾。
車到盧家門前,季蟬下車,丁啟、陳力跟在身后。甘裘仍坐馬車上,以便隨時驅(qū)車而行。
敞開的院門前,門人正是當(dāng)日被陳力踹門撞倒的壯漢,見東市又來人,便笑著迎上說話。
“官大夫,此來何事?”
“請盧英公子隨我等到東市衙門問話?!奔鞠s道。
“不問過了?”
“尚須再問?!奔鞠s作勢要向門中走。
“哎,官大夫請留步。我家公子不在家中。”
“在何處?”季蟬問。
“不知?!?p> “待公子回來,煩請轉(zhuǎn)告公子,到我東市衙門來回話?!?p> 季蟬說罷,轉(zhuǎn)身上車,對甘裘說了聲回衙,陳力、丁啟隨后,跟上。眼看東市官衙馬車離去,門人仍愣愣無語,心里琢磨,等公子回來,是說呢,或是不說。對門,左右門人便過來與其說話。壯漢立時活躍起來,大聲談笑,東市算個鳥。惹得身旁眾門人哄笑。
馬車出里門,季蟬便叫甘裘去南街終南酒肆。甘裘自是聽命。車廂里原本暗松口氣的丁啟不禁問道:
“我等不是回衙?”
“嗯,我想門人未必欺我。盧英素喜于南街游逛,午食酒肆,夜臥舞樓。我等便去碰碰運氣。若遇見,便請回衙中關(guān)起。”
“哦。”
丁啟聽的直咽口水,非饞也,真是緊張。捕人乃吏之常事也,捕公子則不然,真心慌。旁邊陳力得意欲言,季蟬抬手,啪一聲拍到其大腿上,盯住其眼道:
“若果真找到盧英,其身邊必有隨從,門人劍客,汝與丁啟一得手,便不可猶豫,速將盧英帶上車,我自殿后。若無事,我等便同車回衙。若有事,汝等則不必顧我,速驅(qū)車,將盧英押回衙內(nèi),關(guān)入監(jiān)中。再喊人來救我不遲?!?p> “諾?!标惲磻?yīng)諾,剛飄忽起的心思隨即沉下,如上戰(zhàn)場一般。
“諾?!倍⒊烈髌蹋鄳?yīng)諾。
驅(qū)車的甘裘耳聽到官大所言,只覺雙眼發(fā)燙,熱血沸矣,抓穩(wěn)韁繩控馬快走,趕去南街。馬蹄聲聲,車輪滾滾,一路之上,車內(nèi)人皆手按劍上,隨車搖晃,不再言語。
到終南酒肆門口,季蟬下車,手握劍柄,向樓內(nèi)走去,陳力、丁啟緊隨其后。甘裘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將公車橫在路上,做好疾馳而去準(zhǔn)備。其如此霸道將車一橫,街道雖是寬敞,卻是妨礙了過往車馬。只是見其面色冷峻,一付生人勿近模樣,且是衙門公車,酒肆伙計,過往行人皆是隱忍。近前車馬亦是緩行,慢慢借過。街上人見此情形,一時眉來眼去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酒肆內(nèi),伙計迎上前招呼,見官大夫不比平日,不理自己,便是知趣退到一旁,瞧著直上樓去的三位市吏,心中一動,忙轉(zhuǎn)去后廚尋主人說話。
樓上雅間,面向走道一面皆是雕花木板,上蒙薄紗以防蟲蛾。季蟬順過道,來到盧英尋常餐宴之雅間,聽得里面談笑風(fēng)生,一絲聲音正是盧英。季蟬回頭與陳力、丁啟使了個眼色。丁啟、陳力皆點頭會意。季蟬伸手輕輕推開雅間門,邁步走了進(jìn)去,只見盧英正左擁右抱,與兩位美人說笑,余下案前,皆有人坐,有美人陪伴。
一見走進(jìn)三吏,盧英忽啞然,滿座皆無聲。季蟬直接走到盧英所坐案前,開口道:
“請盧英公子隨我等回東市衙門問話?!?p> “我非盧英!”
盧英忽抱緊兩位美人,遮在面前,否認(rèn)自己是盧英。宴席之上忽一人笑噴,然有一壯漢卻是起身,離案走向季蟬,腰間短劍晃動。餐案所圍之空地不大,只為方便上菜上酒,兼宜美人起舞助興,壯漢邁步便近,季蟬飛快拔出短劍,劍尖直抵壯漢咽喉,壯漢停步不及撞在劍上,頓時皮破流血,嚇的退后半步。
“公室辦事,違抗者死!”
季蟬厲聲道,渾身汗毛倒豎,雙目鼓起,殺氣騰騰。陳力見狀,撲上前,雙手抓住盧英手腕,盧英卻是抱緊美人不放,嚇的美人失聲驚叫,丁啟一見機不可失,隨即跟上,抓住盧英另一只手,生生從美人身上掰開,兩個美人得了解放,連滾帶爬躲到墻角,陳力與丁啟拖拽盧英,翻過餐案,酒菜潑灑席上,一陣亂響,轉(zhuǎn)眼已拽著人退出雅間,盧英呼號之聲漸行漸遠(yuǎn),雅間內(nèi)人又欲蠢動,季蟬穩(wěn)穩(wěn)退后兩步,把住門口,劍指眾人,冷眼掃視。盧英一干隨從,所請賓客,皆不敢動,陪侍美人亦是看呆。
“屯長!”
拖著盧英下到平地,陳力回首高喊一聲。季蟬聽的清楚,一甩短劍,劍尖上一滴鮮血滑落腳下席上,跟著一邊短劍歸鞘,一邊道:
“盧英一月前東市殺人。我等今日捕之回衙問話。爾等若有疑,可到東市衙門來問。”
言罷退出雅間,順手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手握劍柄,噔噔噔,快步奔下樓梯。酒肆內(nèi)客人早已鬧吼,隨出酒肆看熱鬧。只見季蟬出酒肆,上公車,車便動起,眨眼遠(yuǎn)去。
脖頸仍在流血壯漢追下來,只看到公車一點背影。
“快回家稟告夫人!”
壯漢說話,手下隨從便跑去酒肆后院取車。酒肆樓上窗皆打開,其中一扇正是盧英飲宴之處,窗口上,一位華服子弟,面帶微笑,翹首瞧著樓下熱鬧情形,正是方才笑噴之人。
我非盧英!此話竟是很快傳遍咸陽,成為笑談。而東市衙門,亦被盧上卿夫人帶人堵了門。司空衡是焦頭爛額,親自帶人在衙門口與盧上卿夫人對峙。不來不行呀。要讓捕進(jìn)衙門罪人走脫,自己市長便當(dāng)?shù)筋^矣。季蟬何以能抓回盧英?司空衡百思不解,苦不堪言也。
嬴棠惱怒,卻亦不敢真殺吏搶人。所帶家仆、食客皆虛張聲勢。脖子上纏了白布壯漢亦在其中。傷處早已止血,只是包扎后滲出的血,仍是在布上映出烏紅。
司空衡屬下市吏,皆拔劍堵在衙門口,與盧上卿夫人帶來的人對峙,有人嘴里還包著午餐飯食。整個東市一時熱鬧非凡。瞧熱鬧不嫌事大的,把東市堵到水泄不通。來晚的,根本連東市門亦進(jìn)不了。
衙內(nèi)公房之內(nèi),季蟬與甘裘是伏案疾書,移送盧英到有司文牘。文牘一式兩份,為左右卷,內(nèi)容一模一樣,是以,季蟬寫,甘裘只是照抄。其意自明,早些移送出去,了卻東市之任也。板板!寫錯字!重寫!如此重要文書,季蟬不敢在其上留半點削刮修改痕跡,以免有司借機推諉,徒生事端。拿過一塊新木牘,重新寫起。甘裘放下筆,甩了甩手,歇口氣。照抄自然比原寫者慢,是以未到出錯之處,不用重抄。
衙內(nèi)監(jiān)房里,盧英被上了木枷,腳鐐,去冠簪,頭發(fā)披散,雙目失神坐在席上。一旁丁啟、陳力近身看管。監(jiān)房外,四名市吏守衛(wèi),皆是手握劍柄,臉上冒汗。天熱,汗憋不住。
衙門外,圍觀人群里忽有少年大喊:“我非盧英!”惹得眾人哄笑。嬴棠恨的咬牙切齒,卻看不見是誰在鬧,心知事已至此,自己奈何不了眾人。牙咬著咬著,碎了,疼!張嘴,自己伸手接住,吐出碎牙,帶著血絲。一旁婢女驚的左跑跑右跑跑,想起來,用手中錦帕把夫人手中碎牙包住,又搽凈手,待要去搽夫人嘴唇上血絲,卻見錦帕不潔矣。嬴棠氣急!與婢女耳語。婢女便喚過夫人兩名護(hù)衛(wèi),又照夫人意思,與管事盧叁交待了,便隨夫人離開衙門口。在兩名護(hù)衛(wèi)有力手臂前,人群分開。嬴棠出東市,便尋馬車,雇來出城。隨來東市的自家馬車,皆陷在東市內(nèi),用不成矣。
聽說去章臺,車夫又喜又懼。嬴棠命其只管駕車。車夫得了不少錢,又能去章臺,自是放膽,驅(qū)車去了。馬車出咸陽城,上渭河北岸大道,過橫橋,直到章臺。望見宮門前守衛(wèi),車夫便又懼,停下馬車。
婢女便問何故停車。車夫說馬兒怕。逗的婢女嬌笑,卻又忙是捂嘴噤聲。回頭仍是逃不過一巴掌。嬴棠打到手疼,氣到氣喘,胸脯劇烈起伏。同車兩名護(hù)衛(wèi)見了,皆是不語。婢女不敢捂臉上痛處,又催車夫快走。車夫卻是愈發(fā)怕了。
宮門前守衛(wèi)郎官,覺此車怪,便派出兩騎察看。兩名騎兵縱馬奔馳,轉(zhuǎn)眼來到馬車旁,問何人駐車。嬴棠露面,說要面見大王。騎士便將馬車引到宮門旁駐車之處,宮門內(nèi)候著的傳話宦者,便去宮中傳話。
婢女?dāng)v扶嬴棠下馬車。嬴棠走到宮門前蔭涼處,焦急等待。婢女陪在一旁,默不作聲。想見大王,未必得召。兩名隨從護(hù)衛(wèi)亦下車,只是站在車旁,不敢隨意走動。車夫亦是開眼,仔細(xì)瞅著氣派宮門。往日路過,皆是遠(yuǎn)遠(yuǎn)看,今日方得近觀矣,回城有得說了。
大殿內(nèi),秦王宴請應(yīng)侯,歌舞方罷,君臣正談笑,說到仲秋賞月之事。管事宦者近前道:
“上卿盧離夫人嬴棠求見大王。”
秦王一聽,面有戚戚,往日若報,必稱葉陽君之女。今葉陽君已故,自不再以為稱也。念念間,便道:
“叫嬴棠來?!?p> “諾?!惫苁禄抡邞?yīng)諾退下,細(xì)細(xì)吩咐傳話宦者辦事。
“應(yīng)侯以為,盧離夫人所來何事?”
“大王,臣以為,應(yīng)是來為其子盧英求情。”
“若果如此,我當(dāng)如何?”
“昔太子犯法,商君劓其傅。盧英貴不及太子遠(yuǎn)矣?!?p> “吾弟新歿。吾不忍其后人受刑也?!?p> “大王仁慈。然若律不行,則同無律也。宗族若皆以盧英為效,則國無寧日矣。望大王以天下人為念,任有司依律處之?!?p> “哎,便依卿之言。吾貴為王者,亦不能全親戚也?!?p> “大王仁慈,愛民如子,必然天下歸心,盡有中國也?!?p> “應(yīng)侯多會說話。”秦王笑與身左美人道。
“大王,是呢!”
秦王身右美人卻是伸手拉住秦王胳膊,搶著應(yīng)道。秦王又是顧盼身右美人,其樂融融,老有所養(yǎng),何其快哉。
殿外傳來馬鈴聲。此乃特與嬴棠之殊遇。從宮中馬車上下來,嬴棠面露懇切之色,心中波瀾起伏。伯伯一句話,英兒無憂矣。我倒要天下人看看,秦國是誰家秦國。賊子敢抓我英兒,我必殺之!想及于此,嬴棠眼中露出兇光,轉(zhuǎn)而散去,盡顯疲憊之色。其嘴中牙疼,手提裙擺走上臺階,只覺腿軟。方想起午飯尚未吃完,便遇此事,心中于是愈發(fā)生恨。
走到大殿門前,見殿內(nèi)只有數(shù)人,伯伯高坐王座,身邊兩位美人相伴,御史、宦者在側(cè),身后宮女舉扇起風(fēng),座下殿內(nèi),應(yīng)侯在陪。嬴棠手提裙擺,高抬腳過門檻,款款走向王座。
“棠兒叩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棠兒起來,坐。”
大殿內(nèi),早已在應(yīng)侯對面擺好座席長案。嬴棠乖乖入座,不敢失儀。
“棠兒來,伯伯很是高興。”秦王笑道。聲音朗朗,回音裊裊。
“謝伯伯疼愛。棠兒今日來看伯伯,亦是有事求伯伯?!?p> “何事?”
“伯伯,我兒盧英,在東市殺一假冒商人之鄭間。東市非不以為功,反以為罪,今日竟不聲不響,將我兒盧英抓去東市監(jiān)房,欲以殺人之罪移送有司治罪。棠兒無助,只得來伯伯面前,求伯伯救救我家英兒!”
嬴棠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矣。秦王見之心軟,扭頭見應(yīng)侯面色嚴(yán)肅,又是心中暗嘆,繼續(xù)側(cè)身扭頭,目光從美人面前看向身側(cè)御史,問道:
“蒙驁,東市亦有御史,可知此事?”
“回大王,臣問過此事?!泵沈埰鹕黼x案,膝行到大王面前坐下行禮回話:“一月前,盧英在東市殺商人方中。東市長命官大夫季蟬督辦此案,今日捕人,移送有司,應(yīng)是案已辦結(jié)?!?p> “嗯?!鼻赝觞c頭。
蒙驁見大王不再問,便又膝行回到自己案后,坐好,取筆舔墨,在竹簡上書寫記錄。
“應(yīng)侯以為此事該如何?”秦王開口問座下相國。
“臣以為,東市依律辦案,移送有司,皆是公室公辦,大王不必過問。若有枉法,有司審判亦會發(fā)覺,依律平反,依律追責(zé),亦不為遲?!?p> 聽?wèi)?yīng)侯之言,秦王面有慍色。殿中嬴棠卻是怒目而視,盯著應(yīng)侯,然卻不敢發(fā)作,只能不住大聲抽泣。
“棠兒,此事東市已辦有月。應(yīng)是自覺無差,方依律辦之。一如應(yīng)侯所言,若果有冤屈,審判之后,平反不遲,東市之責(zé),亦會追究。棠兒,如此可好?”
“伯伯!棠兒肝膽欲裂矣!請伯伯作主,放了我家英兒!”
“棠兒,若果真請我作主,伯伯便是秦王,亦得秉公辦理,不能徇私矣。”
“伯伯,我家英兒冤枉!請伯伯作主!”
“我好難。”秦王言罷,抬眼望向殿外晴空,扭頭又問蒙驁:“東市何人辦案?”
“官大夫季蟬。”蒙驁在案后快答。
“召官大夫季蟬?!?p> 秦王一句話,管事宦者忙下去傳話,走下王座,又是發(fā)急,急沖御史作手勢。蒙驁見大王正招呼嬴棠吃果子,便起身離案,從側(cè)邊臺階走下王座,繞行王座之后,走去管事宦者身邊,仔細(xì)說了季蟬二字。管事宦者還不放心,問可有重名者。蒙驁道東市只兩個官大夫,一個是市長,一個便是季蟬。管事宦者方才放心,出殿交待傳召宦者辦事。
傳召宦者驅(qū)車進(jìn)了咸陽城,到東市便連門都進(jìn)不去了。隨來王宮衛(wèi)士亦不敢縱馬,只得下馬步行,一邊大喊讓路,把傳召宦者帶到官衙門前,見此處兩撥人持劍對峙,傳召宦者、兩名宮中衛(wèi)士皆是詫異。
見王宮來人,盧叁稍事收斂,叫眾人放下劍。司空衡亦叫眾市吏收劍。見東市官吏皆短劍入鞘,盧叁亦要盧家人把劍先收起,短劍歸鞘之聲一時不絕于耳。
聽說大王召見季蟬。司空衡額頭冒汗,不知是禍?zhǔn)歉#τH往衙內(nèi)引領(lǐng)。
公房內(nèi),季蟬已書寫完畢,正與甘裘一起,仔細(xì)閱讀,逐字驗看,看所書是否意思明確、通順,可有錯字,漏字。正看時,卻見市長引來外人?;抡?、衛(wèi)士皆乃宮中之人,衣裳華貴,盔甲鮮艷,人更是神氣飛揚。季蟬與甘裘一時便木了。
“何人是官大夫季蟬?”
“我是?!?p> 季蟬拱手施禮,手里仍拿著文牘。發(fā)覺不對,又趕忙遞給甘裘。甘裘趕緊接過,拿在手上。
“大王召官大夫進(jìn)宮面見?!?p> 砰嗵嗵,眾人皆是循聲看去,只見甘裘手上拿的兩塊文牘落地。季蟬忙轉(zhuǎn)身,彎腰撿起兩塊寶貝,又放到甘裘手上,眼神凝重。甘裘臉上汗刷刷的。兩人四目相對,皆是心情沉重。
“快隨我進(jìn)宮。怠慢不得?!?p> 宦者憋著笑,開口催促道。兩名衛(wèi)士歪了嘴,不出聲樂。季蟬只得告別甘裘,告別市長,隨宮中來人去。
一出衙門,圍觀人群便是不讓走了。非要宦者說個清楚,為何帶走官大夫。